什麼是江湖?人即是江湖。什麼是江湖?恩怨即是江湖。江湖是美麗的,在深夜的街頭獨自揮舞著刻著自己名字的劍,像風一樣瀟洒;江湖是無奈的,看著自己的師友至愛喋血黃沙,為報仇也只能十年面壁。這就是江湖。在江湖裡,你可以和你的愛侶雙劍合璧,共奏一曲「笑傲江湖」。也可以憑著自己的絕頂聰明,找尋傳說中的秘籍,練就絕世的武功。或者開山收徒,成為受人景仰的宗師。也可以打一把自己的劍,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成為傳說中的孤獨劍客。而後古龍在一本武俠書中借殺手燕十三之口說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更成為驚世之言,至此,江湖的稱謂為更多的人接受,也有了更深更廣的內涵。最終,還是由古龍先生為江湖的稱謂做了總結: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誠如斯言,記得徐克版的《笑傲江湖Ⅱ東方不敗》,那個令人難以忘懷的水墨山水、純真作品,因為任我行「只要有人,就會有恩怨」變得沉重。人之悲哀,就在於江湖。
「從並非「江湖」一詞之源頭的西漢《史記》(儘管所述的是春秋末年的范蠡),一下子跳到八百年後唐代詩人高適、杜甫、杜牧帶有「江湖」字眼的詩句,再跳到三百年後北宋范仲淹關於「江湖」的名言,時間跨度千載以上,陳平原依然沒能找到「江湖」的真正詞源,因為他找錯了方向。他應該到《史記》以前去找,而不是到《史記》以後去找。所有元素型的文化觀念都必須到先秦典籍中找到源頭才算數,這應該成為學界的基本常識。先秦之所以被稱為軸心和_圖_書時代,就因為它提供了后軸心時代的一切文化元素。由於找錯了方向,又實在無計可施,陳平原只好把「江湖」的詞源問題悄悄擱過一邊,回到「笑傲江湖」本題:「《史記》為遊俠作傳,沒有使用『江湖』這個詞……唐人重新把俠客置於江湖之中,這一點很了不起,基本上奠定了武俠小說的發展路向。……唐代豪俠小說中已出現『江湖』這個詞,並把『江湖』作為俠客活動的背景。」
「江」、「湖」兩字分開使用時單獨成詞,作為專名固然特指長江和洞庭湖,作為共名固然泛指三江和五湖,然而「江湖」一詞既不是「江」、「湖」兩個專名分開解釋后的簡單相加,也與「三江」、「五湖」的共名無關。在中國文化中,「江湖」是一個意義特殊的專名,「江」、「湖」兩字僅僅是詞素,不能單獨成詞,也不能分開釋義。更重要的是,「江湖」這一專名的特殊意義,決非從唐代豪俠小說到當代武俠小說對此詞的事後追加,而是唐代以前的先秦時代早就有的:民間社會的江湖文化與專制朝廷的廟堂政治相對。因此並非先有「俠客」,後有「江湖」,而是先有意義特殊的「江湖」,後有縱橫笑傲的「俠客」。這是因為,此詞的真正詞源出自始終不被儒家中國承認為正式經典的中國文化第一元典《莊子》。在《十三經》和所有先秦典籍中,都沒有出現過「江湖」一詞——不過說有易,說無難,海內外碩學博聞者若有異議,切盼教正。
〔1〕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慮以為大樽而浮乎江湖,而憂www•hetubook.com.com
其瓠落無所容?(《內篇·逍遙遊第一》)
「江湖」的這一文化意義,在范仲淹如下名句中表現得最為清楚: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
當代大陸學者的著作,我若非翻兩頁就看不下去,便是劃上許多否定性杠杠,以備一旦需要撰文批評,查找證據方便。然而陳平原先生所著《千古文人俠客夢》,我不僅一口氣讀完,還劃了不少肯定性杠杠。此書勝義頗多,如論俠客為何必佩劍、俠骨為何香如許,均予人啟發。妙句也不少,如「『山林』少煙火味,而『江湖』多血腥氣」;「『山林』主要屬於隱士,『綠林』主要屬於強盜,真正屬於俠客的,只能是『江湖』」;「中國文人理想的人生境界可以如下公式表示:少年遊俠—中年遊宦—老年遊仙」。只可惜此書有一個不大不小的尷尬:言必稱「江湖」,卻未能找到「江湖」的真正詞源。
〔2〕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內篇·大宗師第六》,重言又見《外篇·天運第十四》)
〔5〕夫豐狐文豹,棲於山林,伏于岩穴,靜也;夜行晝居,戒也;雖饑渴隱約,猶旦胥疏於江湖之上而求食焉,定也;然且不免於罔羅機辟之患。(《外篇·山木第二十》)
由此一路向下,一直論到二十世紀的新派武俠小說,論到金庸小說《笑傲江湖》。由於對「江湖」的詞源語焉不詳,陳平原就給了讀者一個錯覺,似乎「江湖」一詞是遲至唐代豪俠小說才正式出現的。
以上五條(兩條略)中www•hetubook•com•com哪條是「江湖」的原始出處?抄一段拙著中的舊文:莊子與韓非是針鋒相對、不共戴天的兩個先秦思想家,儘管莊子死後數年韓非才出生。但他們兩個人的巨大天才,造成了中國兩千年歷史中最大的兩種力量:莊子左右了江湖文化,韓非主宰了廟堂政治。
《莊子》全書使用「江湖」一詞凡七處,是漢語中最早出現的「江湖」,按順序依次如下:
陳平原說:「『江湖』的這一文化意義,在范仲淹如下名句中表現得最為清楚: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實際上是把偽經當成了真經。出自《岳陽樓記》的范仲淹語,固然是關於「廟堂」、「江湖」的最大名言,但它不僅不可能是「江湖」的詞源,而且范仲淹的儒家立場使他更不可能把「江湖」的文化意義/解釋清楚,而是一定會對「江湖」的真正文化意義進行歪曲和篡改。儒家廟堂所推銷的政治人格是忠君牧民的「君子」,道家江湖所弘揚的文化人格是傲視王侯的「真人」。「江湖」的文化意義,與范仲淹的儒家思想根本無法兼容,所以范仲淹對「江湖」的解釋完全不足為據。范仲淹筆下的「江湖」並非文化中國的真江湖,而是政治中國的偽江湖——這個政治中國的偽江湖立意要消滅的才是文化中國的真江湖。
——順便一提,與廟堂相對的「江湖」一詞,也源於《莊子·內篇·逍遙遊第一》的這個大葫蘆寓言。被人視為〃江湖〃一詞出處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倒是出自《莊子·內篇·大宗師第六》。兩個「江湖和*圖*書
」雖然語意相近,畢竟還是第一個更符合後世通用的「江湖」。
此書第七章《笑傲江湖》開篇曰:「談武俠小說,無論如何繞不開『江湖』……『江湖』屬於『俠客』;或者反過來說,『俠客』只能生活在『江湖』之中。這種近乎常識的判斷,其實大有深意。只是人們很少深入探究為什麼『俠客』非與『江湖』連在一起不可。」隨後對「江湖」一詞進行了詞源學探索。陳平原對「江湖」一詞的釋義是:「『江湖』原指長江與洞庭湖,也可泛指三江五湖。」這一浮泛釋義的癥結在於,他找到的最早出處是秦以後的《史記》:「《史記·貨殖列傳》述范蠡『乃乘扁舟浮於江湖。』」他顯然知道,這不可能是「江湖」的詞源,於是又自己加以否定:「其中的『江湖』即指五湖。故《國語·越語下》又稱范蠡『遂乘輕舟,以浮於五湖,莫知其所終極。』」由於沒能找到「江湖」一詞的源頭,陳平原的以下解說就不得要領了:「有感於范蠡的超然避世,後人再談『江湖』,很可能就不再只是地理學意義上的三江五湖,高適詩『天地庄生馬,江湖范蠡舟』,杜甫詩『欲寄江湖客,提攜日月長』,杜牧詩『落魄江湖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其中的『江湖』,就隱然有與朝廷相對之意,即隱士與平民所處之『人世間』。」
〔3〕魚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術。(《內篇·大宗師第六》)
拙著《寓言的密碼》之所以僅引兩條,因為《莊子》內篇為莊子本人親撰,外篇為親炙弟子據莊子遺稿與聞見整理編纂,雜篇為再傳弟子與庄門後學所發揮。和*圖*書而且只有第一條直接論人(惠施),后四條(加重言二條)皆以物(魚、鳥、狐、豹)喻人。所以我認為首條出現最早,是「江湖」一詞的真正詞源。江湖中國的通天教主莊子,無可爭議地擁有「江湖」一詞的知識產權。
如果以較為直白易懂的描述來說的話,武俠小說中的江湖,其實就是以小說中的有武功的人以及與他們相關的人所組成的關係網,一個小型社會;在這個社會裡,人們不必擔心衣食住行,不必擔心法律制裁,可以說是一個完全以實力(主要是武功強弱)說話的世界,但就像它脫去了惡人身上的枷鎖一般,它同樣也解放了正義之士思想的束縛,使之可以快意恩仇,以暴制暴,在這個設定之下,反面角色雖多,但俠義之士出現的概率也要遠大於現實社會。這也是為什麼武俠小說被稱為「成年人的童話」。
「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揭示的只是因失意而暫處江湖的真儒家的卑瑣政治人格,卻遠未揭示那些安居江湖、樂處江湖、傲立江湖的真道家的偉岸文化人格。那些「每飯不忘君恩」的儒家,即使因不被帝王接納或失寵于帝王而暫處江湖,也不是真道家,充其量是偽道家,所以時刻想著鑽營夤緣進入廟堂。真正的道家不可能「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而是「天子不得臣,諸侯不得友」(《莊子·雜篇·讓王第二十八》),「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傲倪于萬物」(《莊子·雜篇·天下第三十三》)。
〔4〕夫以鳥養養鳥者,宜棲之深林,游之壇陸,浮之江湖。(《外篇·至樂第十八》,重言之異文又見《外篇·達生第十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