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一章

清晨,茫茫的雪原上升騰著濃密的白霧,車廂內有供暖設備,因此,窗玻璃上倒是沒有附上冰凌,從車廂內看出去,可以看到車窗外無邊無際的雪原上,鼓著一個個的小包。
一眼望過去,這片雪原上怎麼說也有數以百計的那種小包了,如果那些積雪下掩埋的都是坦克的話,那得死多少人啊?
長達半天的時間里,車廂內就是尤里在口述,菲莉亞做著筆錄。
趴在車窗前,菲莉亞毫不憐惜的消耗著她的膠捲,她覺得這裏的一切都很美,什麼都想拍下來。
「是這樣的,尤里同志,」菲莉亞小心翼翼的瞟了一眼阿爾謝尼,這位整天不苟言笑的中校同志,倒是讓她感覺有些畏懼,似乎中校比面前的上將還要難以相處。
尤其是在最近兩年,在經過了初期的一場場大潰敗之後,蘇聯紅軍在戰場上失利的消息已經很少見諸報端了,普通人能夠接觸到的,基本上都是一場場的勝利,蘇聯紅軍正在解放一片片領土、一個個城市。至於說有多少士兵戰歿,報紙上是不會刊登的。
「我們的士兵清理那個墓地,證實了埋在那裡的人,正是失蹤了3年之久的第63步兵軍軍長,列昂尼德·格里戈里耶維奇·彼得羅夫斯基同志。」尤里語氣舒緩的說道,「我的故事就從這裏開始,1940年1月的那個冬天,我去扎戈爾斯克的軍事學校接受培訓,我的教官就是列·格·彼得羅夫斯基和-圖-書同志……」
阿爾謝尼站起身,走過去將房門打開,把端著銀亮餐盤的兩名乘務員帶進來。
「我最近正在做一個系列性的專題報道,」見阿爾謝尼沒有什麼表示,她才繼續說道,「屬於共青團中央在運作的宣傳項目,如果做得好的話,就有機會在《共青團真理報》上出專版。」
「你有了個不錯的想法,」藉著阿爾謝尼送上來的火機將香煙點燃,尤里看著車窗外飛快後退的雪原,沉默了將近三四分鐘,直到香煙抽了一半,才扭頭看向對面的女孩,說道,「不過,這篇文章可不是一時半會能寫得完的。」
將面前的餐盤推到一邊,他摸摸口袋,掏出一包有些褶皺的香煙,取出一支,問道:「我能抽支煙嗎?」
聽他已經開始講故事了,菲莉亞忙不迭的從身上掏出一個本子,又拿了一支鋼筆出來。她將面前餐盤推到一邊,端正著做好,開始用自己的方式速記。
「切切爾斯克?」菲莉亞嘴裏嘀咕一聲,又伸手指向車窗外的雪原,問道,「那一個個的雪包是什麼啊?好奇怪,一路過來,我看到了好多。」
菲莉亞的年紀還不大,剛剛離開校園,參加工作不久,意志力還比較脆弱,她的筆錄幾乎就是紅著眼睛在做。
尤里不僅記憶好,而且語言能力也不差,他能將記憶中的那些人描述的很具體,很生動,讓他們不是簡單的一個符號,而是一個個活生生和-圖-書的人。可就是這些活生生的人,最終在他的敘述里,卻還是變成了一個個的符號,一個個的將來可能會被篆刻到紀念碑上的符號。
「啊,當然,我不介意的,」菲莉亞趕緊搖著雙手說道。
安靜坐在車廂角落裡的阿爾謝尼狠狠瞪了她一眼,尤里幾乎是一夜沒合眼,半個小時前才剛剛閉上眼睛,這女人真是沒有眼色。
「怎麼,不可以嗎?」見他臉上的表情瞬間變得嚴肅,菲莉亞有些失落的說道。
「那是被擊毀的坦克,」尤里扭過頭,看向窗外的荒野,輕聲說道,「有德國人的,也有我們的。」
如今的蘇聯人都知道這場戰爭很殘酷,但卻大都不知道蘇聯紅軍的損失有多大,畢竟有很多的消息都是封鎖的,別說是普通人了,一般的記者也接觸不到。
「啊?!」菲莉亞吃驚的張大小嘴,眼睛里全是驚訝的眼神。
聽了對面女孩的問題,他睜開眼,朝車窗外看了一眼,說道:「半個小時前,咱們剛剛過了切切爾斯克,再有半天時間就到羅加喬夫東郊的瑟列澤涅會讓站了,咱們要在那裡下車。」
「你說的不錯,我的確見到過很多的英雄人物,」尤里放下了手中的刀叉,他似乎瞬間就失去了食慾。
簡單的一句話,就讓車廂里的氣氛陷入了沉默,尤里閉上眼睛,正準備再假寐一會兒,車廂的房門被人敲響。
作為總參謀部作戰部部長,他的記憶力出奇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好,在長達四年的從軍生涯中,與他的人生軌跡有過交集的人數不勝數,其中大部分人他都叫不出名字來,畢竟他是指揮員。而有些能叫上名字來的人,他也不知道現在對方怎麼樣了,但是其中一少部分,他還是了解近況的,當然,即便是他了解的人里,也有絕大部分現在都已經不在人世了。
「就在七天前,」他舉起夾著香煙的手,朝車廂外的西面指了指,說道,「就在那個方向,距離這裏不到30公里的日洛賓,魯德尼亞村叢林邊緣,第四十八集團軍的一個偵察連發現了一個簡陋的墓地。墓地的土丘已經被積雪和枯草掩埋了,只有一個破舊的木製墓碑倒在樹林邊緣上。我們的士兵發現上面有德文,就專門找了懂德語的一名教師去辨認,最終得知那塊墓碑上寫的是『葬在這裏的是一名俄國指揮官,儘管是敵人,但他的表現很英勇,願他的靈魂得以安息』。」
似乎是說的有些激動了,菲莉亞舔舔嘴唇,目光凝聚在尤里的臉上:「您瞧,您是蘇聯紅軍中的英雄,我想,在過去三年的戰爭里,您肯定也見到過不少英雄人物,我想根據您的回憶來組織這篇報道。嗯,這更像是您的一部戰爭回憶錄。」
尤里沒有察覺到阿爾謝尼的小動作,他點點頭,繼續吃著自己的早餐。
火車在咣當咣當的喧囂中向西北方向行進,車廂里,尤里整個人都沉浸www•hetubook•com.com在回憶里,他從1940年1月開始,將自己的經歷,自己接觸過的人,一點點講述出來。
聽當事人的講述與看報紙、聽新聞是完全不同的感觸,這裏頭沒有激昂的熱血,只有一種莫名的凄涼——只有走近戰爭,才能領會到它的殘酷,紀念碑只有露在地面上的那部分叫功勛,地下那部分叫屍體。
「昨天看到您的時候,我突然有了一個想法,」菲莉亞有些興奮的說道,「我想以您的事迹為題材,嗯,更準確的說,是以您的經歷為主線,從您的視角去走近這場戰爭。」
「那好吧,」尤裏手指夾著煙捲,背靠在椅子里,思索片刻后,說道,「我的故事有些長,如果選個正常的開頭,應該是從1940年1月開始的……」
「英雄嗎?」尤裏手中的刀叉頓在半空,臉上的表情也在一瞬間凝固。
「吃點東西吧,」尤里坐直身子,微笑著對桌對面的女孩說道。
「尤里·阿爾西波維奇將軍同志,」菲莉亞顯然沒有食不言寢不語的習慣,她坐到尤里的對面,一邊享用著早餐,一邊還不忘說道。
人生就像一條蜿蜒前行的小溪,在流淌的過程中,總會趟過很多的石子,有些石子很頑強,即便溪流幹了,它也還存在,可有些卻是終歸被泥沙掩埋了。而戰爭就像是往溪流里傾倒了無數的泥沙,它起到的唯一作用,就是加快了掩埋石子的速度。
「我有很充裕的時間,」菲莉亞興奮的說道https://m.hetubook.com.com,「當然,我絕對不會在您工作的時候打擾您的。」
「那,尤里……」菲莉亞開始沒有多想,她幾乎是下意識的就想直接叫尤里的名字,只是扭頭見,看到站在一旁的中校正拿眼睛瞪她,便又補充道,「尤里同志。」
「嗯,然後呢,」尤里微微抬著頭,目光看著她,語氣溫和的說道。
「不過,我不打算用這個正常的開頭,我想從七天前開始說起,」尤里目光看向車廂對面,只是那視線沒有焦點,顯然他已經沉浸到了回憶里。
菲莉亞已經從睡夢中醒過來了,作為一個莫斯科人,她還是第一次到索日河流域所在的白俄羅斯邊境,當然,也是第一次到前線來,這裏的一切對她來說都很新奇。
菲莉亞的性格開朗、外向,而且對權貴似乎沒有太多的敬畏心理,這是剛離開校園的年輕人的通病,只有經過幾年社會的磨礪,才會懂得屈從規則,才會變得老道世故。
「叫我尤里就好了,」尤里打斷她,笑了笑,說道。
「尤里·阿爾西波維奇將軍同志,能告訴我咱們這是到哪兒嗎?」拍了十幾張照片,菲莉亞扭過頭,看了一眼仍舊坐在辦公桌后的閉目養神的尤里,好奇的問道。
不過,尤里的確是沒有睡著,他現在絲毫的困意都沒有,主要是火車上這種環境根本不適合睡眠,他現在睡覺的時候喜歡安靜,一絲動靜都不能有。
火車上提供的早餐算不上豐盛,但也很不錯了,畢竟尤里的軍銜等級擺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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