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石和木都是自然的造物,這註定它們之間有一些共通之處。
毫無疑問,這表示他們越來越能夠判斷土石之間的界限了,說得現實一點,就是更節省工具了……
半晌之後,徐西懷緩緩蹲了下去,輕輕合上了他的眼睛。
屍體冷硬,形狀各異,但就算平日里最怕鬼的孫四,也什麼都沒說,一點抗拒也沒有。
大部分人直接在睡夢中被凍死,小部分人驚覺變化,想要向外逃亡。
為了不讓自己多想,許問感受得比上次還仔細。
「南無喝啰怛那哆啰夜耶……」低低的念咒聲在許問身邊響了起來,他轉頭一看,方覺明摘下了頭巾,露出稍微留長但還是比一般人短得多的頭髮,雙手合十,垂眉斂目地念著。
他學的就是石匠,這五個字刻得毫不猶豫,清晰而深刻。
這是他們最熟悉的領域,進入思考之後,累積在心裏的一些情緒彷彿也紆解了很多,心情不再像之前那麼鬱結了。
很奇怪,這些人死了一段時間,面部肌肉僵硬,本來應該很難變化的。但徐西懷手掌拂過,那人的眼睛就閉上了,連同面部表情也彷彿跟著放鬆了下來似的。
這地方上不著村下不著地,就算冬日里出來打獵也不會到這裏來,更別提這麼多人。
譬如它們都不是一個整體,不會是沒有瑕疵沒有雜質的。
徐西懷瞪https://m.hetubook.com.com著眼睛看了一會兒,眼眶突然有點發紅。他一言不發,同樣去拿了工具開始鋤地。
他之前就意識到了這一點,盡其可能地增加自己與石料接觸的時間,但製作的機會真的很少。
「一共二十四個,十九個成年人,五個小孩子。」這邊也點完了數,聲音低落,表情非常不忍。
徐西懷正站在方覺明身邊不遠處,他站得筆直,怔怔地看著離他最近的一具屍體,眼中彷彿有什麼東西正在跳躍,額角一根青筋也正在劇震。
許問一句話,三個組的人都激動了,他們正覺得心裏有點壓抑,許問的提議剛好可以排解。
此時許問也是同樣的感受。
許問用的鐵鍬,而不是更方便的鋤頭。但他一鍬接一鍬,每一鍬下去就有一大塊凍土被翻了出來,堆在了旁邊。
徐西懷安靜著。過了一會兒,他接過石頭,將其鑿平,在上面刻了五個字。
只有逢春人,城裡跟野外差不多,一直在找個更好落足的地方,才會一大批死在這麼遠的地方。
但漸漸的,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後,只剩下了鐵器切進土裡的沉悶低音。
說起來,到現在為止,他在石雕石刻、石質建築上掌握的理論知識已經非常不少,但實踐經驗還遠遠不夠。
江望楓挖了一會兒,手被硌得有www.hetubook.com.com點疼,他停下動作,看著地上才挖出來的小坑,有點發愁。
「逢春人。」嚮導蹲下又站起,又判斷出了一些信息。
大悲咒的聲音瞬間停下,方覺明站起身,默不吭聲地拿起鋤頭,開始把地面刨松。
「好了。」在這種情況下,時間彷彿很短,又彷彿很長,最後許問直起身體,判斷了一下洞的大小,沉聲道。
「啊?」江望楓轉頭看他,但他馬上就跳了起來,大聲說,「應該的,應該的!」
他比他們更早一步地想到這一點,但感受的過程其實跟他們也是一樣的。
「嗯?」徐西懷詫異地看他。
這麼短一會兒工夫,他挖的坑已經有三尺長、一尺深了,眼看著再挖一會兒,就能埋下一人了!
「也是。」嚮導嘆了口氣,同意了他的話。
成年人護著老少,男性護著婦孺,緊緊地依偎在一起。
「二十四人墓」。
然後,許問抱起一塊剛剛挖出來的石頭,遞給徐西懷,道:「你來給他們立個碑吧。」
但可能是發現得晚了,也可能是寒氣太重,他們並沒有逃出太遠,很快陸續死在了宿營地的邊緣。
江望楓等人一個接一個地直起身體,跟嚮導一起,把那些屍體抱起來,放到坑裡,平放到一起。
土是什麼樣的、石是什麼樣的,土與石之間是怎樣連接的,水分在中間www.hetubook.com•com如何分佈,怎樣把它們凍在一起,又有著什麼樣的斷層。
然而災難突如其來,可能只是一次簡單的風向變化,整個世界就被傾覆了。
工匠這種職業,光會紙上談兵肯定是遠遠不夠的,當初他接觸木料、學習十八巧用了大量的時間,現在花在石料上的也應是一樣。
許問目光稍動,落在了徐西懷的身上。
土與石也是一樣,它們的混雜交錯形成了障礙,但它們也是有層次有規律的……
凍土上一片安靜,馬車停在旁邊,兩匹馬也有點冷,打著響鼻,啃著稻草,除此以外,就只有鐵器擊打土石的聲音。
「那還用說嗎?這種天氣還跑到這種地方來的,除了逢春人還有誰?」徐西懷低頭看著那人,突然冷冷地說道。
「要掌握決竅。」許問直起身,看了他們一眼,搖頭說,「怎麼突然就傻了?你們砍木頭的時候,也是不管木疤木結木頭紋理,對著硬上的嗎?」
他們中的大部分是死在一起的。
簡單來說,這些人就是凍餓而死的——跟許問聽說過的大部分人一樣。
那具屍體是醒過來奔逃的人留下來的,他滿臉驚恐,眼睛大大地睜著,彷彿拚命也想抓住最後的一線生機。
結果沒想到,這時抬眼一看就看見了一大片,橫七豎八,非常密集,看得非常滲人。
「你怎麼這麼快?」江望楓吃和*圖*書驚地說。其他人應聲而看,其中一半都愁眉苦臉,顯然遇到了同樣的問題。
這還一共有二十四個人呢。
「留個地點,萬一還有親人找過來,也好確認地方。」許問說。
——終究沒有留名。
天氣很冷,地面被凍住了,非常堅硬,很不好挖坑。
「啊,對!」這十八個人大部分都是木工出身,許問一言點醒夢中人,一群人觸類旁通,恍然大悟。
這十八人是西漠隊能力最強、腦子最好使的一群人。他們迅速進入了狀態,開始摸索這裏的地質地層、土壤結冰的狀態,研究怎樣才能更省力地把土層挖開,形成可以埋人的大坑。
他發現許問他們不懂,抬起頭來解釋。
這樣說起來,上次實踐是在五連山當窯工,第二次則是在這片凍土上挖坑埋人……
路屍,就是路上倒伏的屍體。通常都是因為寒冷、飢餓、鬥毆等各種原因出現的。
工具他們是不缺的,沒一會兒鋤頭鐵鍬全部都拿出來了,開始在地上挖坑。
在這個時代,路屍時而有之,許問之前一直都有聽說,但運氣不錯,從來沒有見過。
不過許問沒有追問,他看著這滿地的屍體,嘆了口氣,道:「我想把他們都埋了。」
但木材是纖維質的,它們會有自己的紋路與肌理,找到它們,順應它們會讓處理過程變得相對簡單。
就像許問剛才說的一樣,木頭上面會有木m.hetubook.com.com疤、有結節、有裂紋,這都是處理木材時可能遇到障礙與困難的地方。
這樣不行啊,挖了半天,這頂多就能埋下一個腦袋,連個人也埋不進。
「風向突然變了,他們就……」沒一會兒,嚮導在四周檢查了一遍,搖頭說出了跟許問一樣的判斷。
許問注視著那些屍體,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
工具可也是很值錢的!
最後,二十四具屍體全部被放在了一起,許問判斷得很準確,坑的大小剛剛好,完全可以容納所有人。
許問是上次在龍神廟知道他是和尚出身的,但那之後方覺明再沒有主動展露自己的過去。只有這時候……
上次也是在提到逢春的時候,徐西懷的表現特別奇怪。看來他不僅是西漠人,還跟逢春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
一開始,這聲音偶爾會有些響亮,伴隨而來的是心疼的嘆氣。
「凍死的。」嚮導走過去檢查,過了一會兒回來說。他的表情有些冷漠,或者說是麻木,彷彿對這種情況已經習以為常了。
他下意識看向許問,想看看能不能討論出一個便利的法子,結果剛一轉頭,眼睛就發直了。
但還是未果。
其實他們也不是那麼蠢的,就是剛才情緒有點不太對勁,多少有點走神,才沒有馬上想到。
那彷彿是一場突如其來的死亡,當時他們正聚在一起休息,那會兒可能沒有風,他們的表情平靜,睡得很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