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這裏種滿了柳樹?」青木不太確定自己的回答對不對。
「那天的你看起來可真狼狽!所有人都以為你是叫花子,可沒有人願意給你施捨,因為你頭上停著一隻老鴰,大家都覺得不吉利。」畢生花伸手摸了摸從傘外垂下來的柳條,臉上露出了笑意,似乎想起了遙遠的往事,「可是只有我知道,你不是叫花子,因為你身上很乾凈。就算把整條柳營巷的人都找來,恐怕也找不出比你更乾淨的人。」
青木朝四周看了看,問道:「你說的老桑樹在哪兒?」
「知道這條街為什麼叫柳營巷嗎?」
天空灰濛濛的,還飄起了小雪,在地面上化開,鋪成一層薄薄的濕。風不大,但很冷,吹在人身上像小刀子在割一樣。
此刻的柳營巷裡行人稀少,青木走出沒多久,就一眼就看見前面的畢生花,站在巷子口那棵老柳樹下,正把圍在樹榦上的葦席拆下來,胳肢窩裡夾著一條幹凈的毛毯。
「那棵老桑樹就是華家的祖先種的,從種下它開始,華家就一直住在這裏。樹活了多久,www.hetubook•com.com華家人就住了多久。都說『門前不種桑,門后不栽柳』,可華家人很奇怪,不但在前院種了一顆千年老桑樹,還在後院栽了一株老柳樹。」
「記得,當然記得。」青木說,「我對於自己的記憶,就是從那一天開始的。」
畢生花說:「老管家遵照老爺遺囑,在火剛剛熄滅的時候,就找人把柳樹移栽到了原來桑樹的位置上。吳中淪陷后,日本人來了桑樹營,一株桑樹都沒找到,又因華家人都死絕了,就只好作罷。」
青木也笑了,卻是沒有說話。
「再後來,老管家就在老宅原址上搭了茅屋住了下來。他相信華老爺子叫他這麼做一定有深意,所以發誓世代守護這株柳樹。他每年從老柳樹上剪下一些柳枝在附近的土地上扦活,久而久之,這裏就成了後來的柳營巷。」
寒冷充斥著天地間,只有傘下那小小的一方是溫暖的。兩個人鼻間呼出的熱氣,化成淡淡的白霧,在臉和臉之間迷離散開。
畢生花笑了笑說:「他是根hetubook.com.com木頭,就算我說了,他也不會回答我。」
畢生花沒有停,把毛毯小心地裹在樹榦上,說:「搭把手。」
「華家人有誓言,『桑樹存,則華家存,桑樹亡,則家盡亡』,所以他們都沒有跑,從內眷到孩子,全都死於大火之中了。」
雪慢慢大起來,地上和傘頂積了一層白。風輕輕搖動著下垂的無葉的柳枝,劃過傘頂,發出唰唰的聲音,在雪粒子上留下幾條淡淡痕迹。
「一棵樹而已,何必對它這麼好?」青木說。
「不,華老爺子在日本人進吳中前,就親自點了一把火把樹給燒了。」畢生花說,「我爺爺說那棵老桑樹死的時候,方圓十幾里地的桑樹全都同時枯死了。」
青木仔細去看,發現這樹的樹皮和樹枝分叉的確和普通的柳樹不太一樣,不過這差別十分細微,若不是畢生花提醒,他大概是不會注意到的。
「日本人為什麼要找這棵樹?」
青木打開黑傘,走上去,在畢生花的頭頂撐開。
「還記得你剛來的那天嗎?」畢生花說,「你就站在m.hetubook.com.com這棵樹下,站了一天一夜。」
「我當年也好奇,問我爺爺,可我爺爺也說不清。」
「就是我們現在看到的這株?」
畢生花點點頭,說:「華老爺子的一把火,不但把老桑樹燒了,連著偌大個宅子都成了灰燼,只有後院那棵老柳樹,因為依著一個池塘,活了下來。」
「華家的家人呢?這麼大戶人家,不可能只有老爺子一個吧?」青木問。
「呵,這麼久了,終於肯說聲謝謝了么?!」
畢生花繞著柳樹轉了一圈,覺得滿意了,才站定說:「看上去是個木頭,但我相信他是有生命的。有生命,就能感受到寒冷和溫暖,老天爺讓他孤單寒冷,我讓他溫暖。我相信他心裏知道,你說呢?」
畢生花說:「這裡是我出生的地方。小時候聽我爺爺說,這裏以前叫做桑樹營,周圍都是養蠶種桑的農戶。這裏曾經有一棵活了千年的老桑樹,周圍的桑苗都是用它的枝條插活的。傳說只要這棵桑樹活著,這裏的桑葉就吃不完,蠶絲就取不完。」
青木的心一緊,「那後來呢?」m.hetubook.com.com
青木說:「你為他做了這麼多,他當然是知道的。其實你大可以把你的心裡話說出來,也許他聽得見。」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青木被這個故事吸引了,好奇地問道。
畢生花說:「就在我們站的位置。桑樹在戰爭種被毀了,這棵柳樹是後來移栽過來的,就載在原來的老桑樹的地方。我爺爺說,這顆柳樹的根和老桑樹的根已經長在一起了,所以這柳樹也算不得完全是柳樹了罷。你看它,是不是和一般的柳樹有點不一樣?」
青木伸手幫她把攤子扶住。畢生花騰出手去綁繩子,先打了個活結,然後小心地上下扯了扯,盡量不弄破斑駁的樹皮,看看位置合適,把繩結鬆開,重新捆緊,再打成死結。
畢生花說:「華老爺子大概早料到了戰局和日本人進來以後的後果,所以早就散盡了家財,遣散了僕從,只有華家的老管家不舍離去,留了下來。火起之時,老爺子命令老管家離開,交待他等火滅之後,趁著土焦之時,把後院的柳樹移栽到前院桑樹的位置上,只是不可傷了桑樹的根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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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應該謝謝你收留了我。」
「那樹被日本人毀了嗎?」
畢生花接著說:「以前整個桑樹營的地都是華老爺家的。那時候吳中有兩富,一個是南鎮夏家,一個是桑樹營華家。南鎮夏家就是你認識的那個夏老爺子的先人,兩家都毀於戰火。聽說當年日本人進了吳中,第一件事就是到桑樹營找這顆千年老桑樹。」
青木就問:「那這柳樹怎麼又移栽到了這裏?它原來在哪裡?」
可是老人們又說,這顆柳樹已經很老很老了,老到沒有人知道它究竟多少歲了,什麼時候種在這裏的。只知道它是種在這裏的第一株柳,而街上其它的柳樹,都是用它身上減下來的枝條插活的。因為柳樹的壽命低,那些新成活的柳樹也有不少已經死掉了,現在政府開始把枯死的柳樹換成了銀杏。
「下了幾場雨,之前綁著的葦席都爛了。換成毛毯,讓它過個好冬。」她一邊做活,一邊自言自語地說著。
關於這個問題,柳營巷裡最老的老人也說不清楚,因為據說這裏以前並不叫柳營巷,而是叫桑樹營。
「木頭有時候也是會說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