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說來,官家也未必真信有什麼七十二地煞?」
兩人一路到了酸棗門,城門大開,城上守軍很多,個個都如臨大敵,隨時準備應對各種最壞情況。沈括抬頭見到從垛口伸出的巨大箭矢量,知道是部署在上面床子弩,邊上還有軍官走動。自從白礬樓剛出現了樞密院監造的床子弩,現在城頭上的每張弩都由專人看管,不消說床子弩上有字,就是五尺長箭矢上也刻上記號,要是丟失看守士卒都要擔責受罰。
徐沖看的還挺仔細,大抵下午也挺閑的,竟然將大致流程說的清清楚楚。這一場如此普漲,顯然是為了給世人看的,為了彰顯這場劫數平息,大宋重歸太平。
沈括眼神不如徐沖好,遠遠望去,就在金水河前面很遠處,有一片光亮,好像是有船隊過來,卻又看不太清楚。只見那天河般燦爛的河道兩側,百姓們無不歡欣鼓掌。
「不是朝廷想要黎民百姓見到三教衛道,齊保大宋的場面嘛!你別挑理,且聽我說下去。和尚放河燈時,道士們在玉清昭應宮前七星台前,奏仙樂放祈天燈,普天同證妖邪伏誅。然後到大約月上樹梢時,那大儺師乘船才到來。她在船頭搖動銅鈴,引導邪祟隨她登岸,一路到宮門前七星台上,再燃起四周篝火捆住邪佞,此時儺師帶著徒眾,在篝火外以禹步跳神,張真人在台上舞劍做法,和尚在最外面誦佛。三教齊心,不讓邪祟妖孽逃脫。最終真人以法器將邪祟和煞星一一收入法器,再將法器請入宮中。至於如何揭開那石板,如何將其裝入寶函,就看不到了。」
「文治自然更甚許多,武功么……略有小損……」沈括並沒有選擇,只能違心應對。
「這場大法事什麼時候開始?」
「沈兄你也是過迂。你想,先帝如何去得泰山封禪?」徐衝壓低嗓音道。
「河燈風俗也非起於佛誕。先民早有藍湯避邪,上巳放燈的習俗。算算日子,上巳節的日子倒是差不多,倒也應景。https://www.hetubook.com.com」
上去后才發現,這上面確實狹小。想要兩人對坐,舉杯望月一覽眾山確實做不到,只能並排站立。只上來片刻,就有些不稱心了。然而四下望去,到處星星點點火光,可以看到城頭上火把如林,一對對禁軍來回走動,也有人在檢查弓弩,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
「今天夜裡亥時。當日,大儺師戌時出宮,如今正好六日,亥時上岸,正應時數。」
當然更多百姓只是躲在家裡,也不輕信彌勒教被消滅了,只等時間檢驗。
這世間有趣又真實活戲就在眼前一幕幕展現,又讓他感懷起來。若是小蘋在,倒是可以一起擠在這裏登高觀看,她是個通透不俗的女子,或許不喜歡亭台高閣,就喜歡這朽爛掉渣的望火樓。
「自然是不負天道,功蓋古今。」
「沈兄所言倒也極是。我確也有處處受制於人,疲於奔命之感。」徐沖猛喝下一口酒。
沈括看外面日頭西下,大抵到了酉正時分,還有一個時辰多些。他倒是突然有了興趣,想去看一看這場用意終結彌勒教之禍的三教大法會。反正今天一天都沒下樓,晚上倒是有這樣一場熱鬧看。
「那又如何?」
「呵呵,確實有損。前幾日我聽那叫黃裳的伶俐孩子說過:天道者,損有餘而補不足。」
「咳咳……那是在那三十多年前……」徐沖望向窗外做深邃狀,如同是深藏他記憶里三十年一般。
「三十多年前如何?」
「那是自然。今夜是萬民同證的大場面。然而此刻儺師還沒回城,所以那些和尚老道們閑著就先排演。以我所見,今天夜裡,便先有和尚在金水河畔誦經並放河燈,以迎大儺師船隊。」
「不是有她的徒弟在那裡排演嗎?」
「那玉清昭應宮的道場如何布置?我還從未聽過讓和尚、儺師去道觀做這樣一場法會的。」沈括也知道輕重,勉強換了一個話題。
「沈兄,快看那邊。放河燈https://m.hetubook.com.com了。雖非佛誕,卻也壯觀。」
「看,儺師船隊來了。」
思緒繼續飛揚,眼睛跟著前方水道延伸,看到了出城的五丈河與金水河交匯。不由得一轉念。他一直在想,彌勒教燒毀了那條可以駕風的長龍風箏后,卻帶走了那樣可能繼續為禍的物件,必然還有圖謀。他原本覺得,那樣幾丈見方的東西,倉促間只能從運河走。那樣必然只能沿五丈河出北漕門,再進入汴河。五丈河裡的船運,只能東南面漕門進,北面漕門出,河道上船隻不能逆轉,所以若是出北漕門只能選擇離開汴京。現在想來,只要在這兩河交匯處轉河道,也可以再入金水河從西面漕門進城。如果考慮到,彌勒教歷來那種鍥而不捨的行動方式,這種可能性似乎不能排除。
「因為那本《天書》就掛在玉清宮藻井上。而《天書》下面那塊石板就蓋住那三十六天罡。那些煞星也不服帖,平日就靠《天書》鎮壓。如今我們把彌勒教趕出京城,然而萬民卻還不知道。所以官家請儺師用她的神通和法鈴,囫圇再湊齊了七十二個地煞,也一併鎮壓了。這彌勒教之禍也就過去了。」
兩人下馬進了岳廟,先在大殿給東嶽帝君上了一炷香,然後由廟祝帶領去了後面。那座望火塔就孤零零立在那裡,也沒有扶梯,只有外面一道直上直下的梯子。
他與徐沖一說,徐衝倒是也想看,只是職責所在不能去金水河邊上看,只能再尋一個高處看。沈括追問徐沖,看的如此真切,到底是去了哪座高門大樓上看的。徐沖有些扭捏,不肯說。沈括再三追問。徐沖說,其實不是什麼高大酒肆,那裡都太矮,無法越過城牆看到城外玉清宮。他是在城西北酸棗門外,爬到一座望火樓上一邊摸魚一邊看的。
徐沖假意咳嗽幾聲,提醒沈括快要禍從口出了。沈括意識到自己有些微醺胡言了,也只好生生停下,不過他胸中憤懣還是壓抑不住,又www•hetubook.com•com說下去:「如今的事情兄也親見了,彌勒教想要顛覆天下,落筆就在這天命上了,你有天命,它便有童謠說你天命不在,你有《天書》,他們就有了凡此各種妖孽。如今為了反制對手,還不得不附會童謠,去滅什麼煞,難免又反受其制。如此循環往複,豈能不被牽住鼻子?」
徐沖見無法勸動沈括,也就只能由著他胡來,估摸著讓他在那只有一個茅草頂的高塔里,喝一會兒西北風,就要打退堂鼓。這些文人大抵如此吧。
西面蒼王廟前有幾乘小轎停在門口,想來是大戶人家小姐出來踏青,不想去那金水河邊玉清宮人山人海處,就在這邊臨高遙望,只是不成想這裏還有更高處,被自己佔了。再看東面大相國寺下院,裏面是一處菜園子,園子東面院牆破落。幾個潑皮趁著夜色,翻牆進去將一筐筐的菜偷出。
沈括看向遠處,看著那隊和尚緩緩消失。莊嚴法器之聲也漸漸遠去。
兩人出城后就到了東嶽廟,遠遠望去果然廟後面高坡上有座高塔,這附近宮觀寺廟林立,東面是景靈宮,西面是玉清宮,北面是相國寺在城外下院,顯然這座望火樓就是監視各處火情的。
「這事你還真問對了。我好好講與你聽……」徐沖終於鬆了一口氣,剛才沈括的那些話直讓他后脖頸發冷,「今日我奉包相公嚴令,帶著兄弟們在城中各處,轉揀高樓上去俯瞰四下。倒是沒看到彌勒教蹤跡,只看到天波門外那宮觀前排演的大陣仗。」
「你想,文治有餘如何補武德小損?天書和各種祥瑞無非印證文治,拿住三十六員天罡煞星,才算武功,才算德政萬全天命所歸,如此才方可昭告天下,泰山封禪。若無此天命,還去封禪泰山,豈不會給後人恥笑?」
「三十余年前,也就是先帝在時,天罡已經被前代天師全數拿獲了,就鎮壓在那玉清宮金磚石板下面寶函里。」
「紙船明燈映天燒,倒是有些意境,然而未到中元節放什麼河燈?」
「www.hetubook.com.com玉清宮裡還真鎮壓著那三十六員天罡?」沈括意識到,懷良參与編造的這幾句企圖嫁禍狄青的鬼話,竟然還是很有些出處和根據。不過倒是也合理,祥瑞與德政本就是一體。或許正因為澶淵之盟和年年歲幣,顯得武德不足,證明天命的事情才必須繁複和隆重。人世間沒達成的功德,只能幽冥間完成。
「包相公說,官家如何想他既不知也不必猜。然而為了穩住局面,能夠煞有其事,也不枉聖君所為。既然童謠里提到了有七十二地煞,那就做個樣子將它們擒來鎮壓,也算是一場良苦用心。相公又說,官家原本對於是否辦這場法會還有些猶豫,生怕辦了法會讖語又驗,反受其制。也是聽聞我們抄了彌勒教老巢,才定下決心要在玉清昭應宮操辦一場,算是天命歸復。」
「還有這樁事情?」沈括是頭一次聽說,倒是並不太吃驚,因為實在符合先帝人設。「先帝時這類事情,未免有些多了。」
「也不知道小蘋現在在何處?」他心裏想。若是走運河,怕是也從這西北漕門出去百十里了吧?不由得又想到小蘋坐在一葉孤舟上正待撫琴,身邊站立一位翩翩公子,然而那人卻不是自己。
徐沖沒有沈括那麼多心思,他只看向遠處玉清宮門口法事,此刻殘月已然在天上,河邊僧眾已經開始釋放河燈。遠遠望去,那金水河裡星星點點閃爍光亮,猶如泄地銀河一般。
「天罡,自然就在玉清宮下面。」徐沖喝了口酒得意道。平日里,沈括求教於他的時刻並不多,現在正好賣弄一番。
這地方還真合了沈括心意。自從和尚念叨了兩句:「高處不勝寒,天外氣自弱。」后,他就很想找一個貼切意境的場合體味這份孤高和清冷。想借這樣場合消解鬱悶,一般酒樓上塵俗氣太盛,開寶塔被查封,倒是尋不到這樣一個去處。沒想到徐沖當班偷閑,倒是找到這樣一個去處。沈括一提想去,徐沖又說,那望火樓不似酒樓,平日里上面只坐一人,上去兩個就https://m.hetubook.com.com很那局促,而且四面無遮無擋,坐著也只是吃風。這下就更稱沈括心了,他正想要好好被冷風吹吹醒。
二月二十三 申正
「儺師竟然還沒回來,那她怎麼跳神你怎麼看到的那麼詳細?」
「此處只有你我二人,這些話也就罷了。官家也好,先帝也罷,不是我們該議論的。須防隔牆有耳。」徐沖再次提醒道。
沈括在前,徐沖在後,兩人一前一後爬了上去。果然上面狹小異常,只有一張竹椅,四面快朽爛的木頭欄杆。一人坐在那裡,倒是還好四面轉身,兩個人在上面,那張椅子也不知給誰坐,只能一起盤腿坐到地上。
這城裡每坊都有望火樓,平日用來觀察火情。這些望火樓或高或低,只依著本處街坊里房屋高矮建。若都是低矮房子,望火樓也矮些,反之亦然。正巧外城西北酸棗門外有一處東嶽廟,廟裡高坡上有一座望火樓,造的極其高大,比城裡任何一座酒樓都高,只比開寶塔矮几尺而已。在那裡可以看到朱雀門北大抵情形,所以徐衝下午選在那裡俯瞰四周,也省得四處跑,算是偷懶。
「功蓋古今?可敢與封禪過泰山的秦皇漢武一較?」
「為什麼在玉清宮?」
「如今還要大肆操辦這埋祟鎮煞的一場法事。若將國運系與巫術和祥瑞,看似輕取,實則輕佻,難免如《左轉》所言:以彼之道,還施其身。」
「哎……天命復歸,眼下這場禍亂,其實全都源於所謂的天命。當年為證天命,便有了《天書》,有了天書,就要后各種祥瑞,有了祥瑞再要平滅天罡,一時間天命所歸,四海歸心,然而世上豈有無代價的事情?所謂成也天命,敗也……」
於是兩人收拾了剩下酒肉都帶著,徐沖又提醒帶些厚實衣服在身邊,就一起下樓向那酸棗門外高處去。兩人藉著酒力,一路在汴京街上狂奔向西北去。今天夜裡,街上倒是有了些人,都在向西門趕路。今夜不關城門,就是為了讓大家一起出城,共襄盛舉,一起見證彌勒教陰謀破滅。
「還須排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