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即搬出大相國寺，將寺產還給一寺的僧眾。我保你再無噩夢。此業可消。」

他先站起，向懷良抱拳。

徐沖和兩名衛士在前面騎著馬，沒料到後面馬車突然掉頭向北去了，他們趕緊轉回來緊追。眼看著馬車飛奔向北門而去。三人也不敢問，只能在後面緊跟。

「你先起來說話。」

「這個……」

「然而，冥冥之中總是還有些天意的吧？」

「對了，時間不早了，狄公來訪趁著夜色，就是怕傳揚出去，被宮裡知道。你們兩人送狄公回去吧。順便看看府里現場，有沒有那西羌爪鉤攀爬的痕迹。」

「那是對我大宋的凶兆，還是對遼邦的凶兆？」

「嗯，狄相也覺得，此事似有天命。他少年時也不信命，只顧戰場廝殺，覺得行伍之人刀尖舔血，不必信鬼神。然而他又說，幾年前他做過一樁惡事，現在回想背上惡瘡，大概就是報應。」

「卑職不敢。」

「存中，你何止冒昧。你我最恨此人，你為何帶他來……」

「自然是談到他那幅面具。他只說，幾日前丟失的。實則也在大相國寺前院，突然升起一片范陽笠狀邪雲。府里人上下找，沒發現錢財丟失，再細細查看，發現是那面具不在了。」

徐沖也騎馬護送馬車，沈括便與那狄青一起坐馬車走。

「還用你說？」老包一甩袖子，「你只當我是年老昏聵，愚頑不明？事事須你越俎代庖，替我拿主意？」

六月十九 寅初

城北大相國寺菜園子。懷良和尚正站在破牆處看東面閃爍客星。似乎越來越暗淡，看來有消失的苗頭。

兩人一起走進大堂。

「如今的事情，已然是天下人的安危了，我想大師必然能放下。」沈括悠悠道。他沒有提及私憤，只提到了天下人。

「遼邦圖ｗｗw•heｔｕｂｏoｋ•cｏm.coｍ謀我大宋不假，然而那客星自在億兆裡外，這閃爍光芒也不知道百千年前就在路上，自然與遼邦無涉。」

「請大師教我。」

「倒也不盡然。狄公他還是感慨天命。」

若說沈括進來，懷良臉上驚愕里還多少透著一點，一切都在預料之內的狡黠感覺。狄青這一跪，著實把他嚇住了一屁股坐到床上。半晌說不出話來。

「嗯，也不知道那高僧是誰。狄公卻也是耿直忠厚人，高僧勸他親近佛法，他便把大相國寺前院給佔了。哎……」老包說著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

「樞相，我實乃一介布衣，我能見到上柱國是萬分榮幸。」沈括沒料到狄青這般謙虛，大抵如徐沖所言，在這大宋，武人確實沒甚地位。

「懷良大師與我說過，當時指點樞相親近佛法，並非讓狄公你住在寺院里，然而卻被樞相會錯意了。」

「你說懷丙師傅？你知道老拙當年殺俘的事情？」

他數月前見過狄青，狄青不認得他。起初一起坐在車裡，頗有些尷尬，並無太多話說。狄青背上癰疽還挺嚴重，腰幾乎完全直不起來了。

「哎，我其實只是一介武夫忝列高位，若身邊是個有功名的，我倒是不太自在了。」

「悔不當初，不聽大師勸說。我現下雖然住在佛寺里，然而夜裡一閉眼，便是地獄景象。我也聽聞了景福殿上浮現了地獄變相圖，也不敢去看一眼。」

「善哉善哉，然而我一閉眼，卻都是那城裡，被狄公屠盡的百姓模樣。如何放下？」

他疑惑著返回屋子，又躺到床上想要再上床睡一會兒。就聽到外面車馬聲。暗忖那些偷菜的潑皮又來了？怎麼自己睜一眼閉一眼，讓他們得寸進尺，今天都套著車來了hetubook.com.com？但是時間也不對，這會兒才卯時，那伙鳥人沒那麼早起來。

「大師，我悔不該不聽你的話，屠城害民，築起那京觀。還求大師寬恕。」狄青道。

「樞相……」

「是。」

沈括趕緊過去將他拉起。

沈括趕緊再出來圓場。

懷良冷笑道。

「公子還未得功名？」狄青神色一振。

「原來是這樣？」狄青恍然大悟道。

老包也確實沒辦法和徐沖太計較，他也不是個雙標的人，眼看文彥博那裡這麼大的禍還得兜著，徐沖這點事兒確實不該計較，也就是嚇唬嚇唬他。

和尚臉上不好看，似想要發作。

他起來找鞋，就聽到外面還有腳步聲，猛然警覺。

「如此說，是和尚我著了相了。」懷良嘆息一聲，「狄公，我只說一件事，若狄公肯聽，心魔可除，也可安睡。」

「救我脫這無邊業海。」

倒是沈括看出問題不大，趕緊打圓場：「相公，我看徐節級也是一時情急。才出此下策。」

「原來是這樣？怕是那些賊人的伎倆。」

「然而冤冤相報何時了，得饒人處且饒人。」

「狄相公信天命？」

「相公，狄公也覺得整件事都是陰謀？」沈括道。

「大師，想死我了。」

沈括表面給了和尚一個台階，實際上也暗指，和尚自己也曾經有過過失，幾次三番想要利用彌勒教嫁禍狄青，並且幾乎鑄成大錯，若是喻景成功，天下大亂，這份責任也是懷良需要面對的。

沈括一語，驚住了狄青，若不是馬車有頂，他當時就能站起來。

「若是那偽道做大，天下倒懸，何止一座扈州城？還請大師三思。」

「稟樞相，卑職並不如此認為。」

「是。」

老包果然也是故作發怒，他自然有理由痛恨，自己的權威受到挑戰和圖書，當然如果沒徐沖這一出，他也在猶豫要不要找狄青。按理說，自然應該先稟明官家，然而現在看起來，官家情緒不太穩定，正是容易被挑撥的時候。現在好了，不用猶豫了徐沖替自己做了決定。

「什麼樣惡事？」

懷良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也看不出是恨是喜，或者都有一些。

「哼。我豈能不知道其中可疑？凡作亂的，豈有將信物假他人手的？而這面具又是狄公最為人知的象徵，與那所謂的神筆一樣，名聲在外，卻都是賊人用心做文章的。」

「老拙今年也只是四十七，正是該為國出力的時候，然而卻生出了背瘡。如今思忖，半生征討，殺業極多，若說冥冥之中無業報，我也不敢信啊。」

這種時刻，只能是沈括出來打圓場。

「大師，世人誰能無過。」

「因果還能現世了結？」

狄青倒是話不多，只是唉聲嘆氣。他的處境已然不妙，雖然包拯能聽進他的話，但是不保證官家如何想，這大宋的天下，武將若被懷疑有異心，那是一百張嘴也說不清的。

沈括一語似點醒了狄青，他鐵青臉色緩和不少。

「還有旁人？你是帶人來抓我的？」

「這位公子，你可是包龍圖的幕賓？」狄青突然想聊幾句。

「樞相，若遼邦有把握在戰場上打贏我大宋，自然不會搞這些把戲。」

「卑職明白。」

「我想問樞相，這客星閃耀。是只有我大宋能見到，還是天下都能見到？」

沈括趕緊扶起狄青。門外徐沖也趕到，他探頭看到了狄青跪地的一幕，趕緊縮回頭來，也不進去，只和其他兩人守在外面。

「若樞相願意道大師面前懺悔，我想心魔必可立消。」

「我不懂因果，但是知道樞相的這段心結，心結自然可以當世消解。」

「知道，懷丙和_圖_書師傅與我講過。」

狄青又有些消沉下去。

沈括在一邊偷偷觀察，想要鼓起勇氣向這位昔日戰場上的殺神提出自己的建議，但是又覺得唐突，眼看再過幾個街口就到大相國寺了。

「樞相……可想了解這段因果？」沈括終於等到了時機。

「客星當空，都說是日月同天，可能天下有變。剛才我與包龍圖談及，他說大抵也有遼邦的詭計摻雜其中。想要趁著天文變化圖謀我大宋？」

「狄公倒是沒說。只提及，當時有高僧指點，讓他親近佛法或可消解因果，然而他又理會錯了。」

「哼！此事不可輕輕放下，徐沖你自己記下二十脊杖。現下破案要緊暫時放下。以後我若是忘了，你不可忘記。」

「是啊。」

「不過你今天將狄公找來，倒是也免了很多麻煩。許你戴罪立功，若有大功，那二十脊杖可免。」

「可是與懷丙師傅在扈州的事？」

「呵呵，有過便可饒恕？你也知論語曰：以德報怨，何如？子曰：何以報德？以直報怨，以德報德。」

沈括突然有了一種，要將高僧是誰告訴老包的衝動，但是轉念忍住了。也許這件事還可以再等等。既然徐沖可以妄為一次，他覺得自己也可以自作主張一次，而且他有充分的理由相信，自己能找到一個最優解。

「相公高明。」

「你知道我的心結？」

「自然是天下都能見。」

「然而，卻不知道那大師現下雲遊何處？」

「稟狄公，我只是暫時參与破案，原本想要留在京城備考，然而今年禍亂太多，官家取消了科舉，我也眼看快回鄉了。」

「卑職不敢免。」

狄青猛然闖進來，雙膝跪倒在懷良面前。

裏面三人坐定。良久無語。

徐沖趕緊下跪。

「大師，恕我冒昧了。」

徐沖也嬉皮笑臉打著哈https://m.hetubook.com.com哈，想要試探一下老包的態度，不料老包突然一拍桌子，大喝道：「你這自作主張的庸才，真要氣殺我了。」

「依公子所見，這竟然是一件能破的案子？豈不是冥冥之中的惡兆？」

「懷丙大師救我。」狄青道。

「無涉？」狄青一時有些轉不過彎來，大約在他看來這樣的不祥預兆，必然有大事要發生。

懷良一怔，他沒料到沈括這一答。

「救你？」

馬車走在凌晨街道上，四下根本無人。遠處響起鐘聲，那便是所謂的晨鐘暮鼓聲，也是城門開放的時刻了。

這一回合，懷良用論語以直報怨的典故，沈括倒是用起了鳩摩羅什的佛典。算是各自交換了立場。

兩人退出來。只一會兒，一名狄府馬夫，攙扶著狄青出來。他這次來，沒有坐轎子相當低調，只是坐了一輛馬車。一起來的只有兩名騎馬的侍衛和一名趕車的馬夫。

「相公，既然樞相無涉此案，為何相談了兩個時辰？」

「相公，依我看。這其中必然還是一場陰謀。」徐沖終於鼓起勇氣插嘴道。

「狄公不知賊人伎倆，他只道那物邪性。也不敢聲張。卻沒料在賊人身上，果然是賊咬一口入骨三分。」

正要穿鞋起床，卻見外面有人推門進來。來人竟然是沈括。他不由得一愣。

「相公，那樞相還在後堂？」沈括趕緊找個話題，他看出老包心情其實不錯。這些日子他已經有些察言觀色的眼力勁，即便包拯臉黑，但是也能從語氣里猜出一二。

徐沖站在一旁不敢插話，他眼神示意沈括提問。沈括領會其意，他倒是也想知道他們都談了些什麼。

「哦。高僧指點？」

「嗯，樞相還須歇息。樞相他大病未愈，剛才與我又相談甚是投機，傷了些元氣。他的馬車在外面，待會兒還得勞煩你送他回相國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