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頭仔使喚我去搗毀農會不成,就叫我們找山裡的土匪來教訓蕭先生……」
康大眼半帶玩笑地調侃著搭檔的小少年,他和王熠出身截然不同,原是清軍巡防營的老兵,而且還是湘軍之後,所以剛剛被國民軍俘虜時,康大眼還很寧死不屈,對先鋒隊的隊員都不屑一顧。
康大眼眯著眼睛,黑黝黝的臉上皺紋擠成一團,左手還提著旱煙袋,看起來就是鄉野間最平常的一個農夫,甚至連他的湖南口音,都特意做了掩飾。
王熠是海豐本地人,即便到了省匪軍駐地附近,周圍的一切也都使他威到熟悉:
海豐縣農會在赤山鄉的分會,第一次組織「同盟抗租」時,王熠作為本地會黨一號有名的打手,就被本地紳士們雇傭去搗毀農會機關。
一老一少兩個樵夫轉身返回,康大眼走得輕輕鬆鬆,王熠卻一直忍不住回頭,張望了一次又一次。
「阿飛,人們說你殺過人,真的假的?」
康大眼冷淡地吸著他的旱煙,不為所動:「小年輕,這就是兵!這就是兵到過的地方!看來咱們找到省軍咯。」
王熠提到蕭枳時,語氣和態度瞬間就敬重了起來和-圖-書。他是個文盲,不尊重讀書人,但尊重教書的人,蕭枳教他識字,王熠自然也尊敬蕭枳。
「康伯好說歹說也是老湘軍……你知道啥是老湘軍嗎?」
王熠暗暗想道,省軍嗎?吔屎啦!
王熠為首的十幾個飛仔還沒亮出西瓜刀砍人,就被七十多個農會會員打進了縣衛生處。
越是老江湖,越不敢和王熠這種沒輕沒重的年輕人交手,倒不是亂拳打死老師傅,而是年輕人不懂得分寸,你都想象不到他們衝動下會幹出什麼樣的事!
但是兩人越向前走,兩個扮做樵夫的農軍偵察兵愈是靠近省匪軍的行軍路線,王熠就越覺得生疏,這種生疏使他忍不住心頭的戰慄——
老兵油子康大眼冷冷地笑了起來:「幾千人馬的隊伍,卻連威力偵察都不做。省軍比起永字營也大大不如,洪兆麟今不如昔,真丟了湖南人的臉面。」
王熠把身體伏在草叢裡,睜大眼睛問:「康伯,怎麼辦?好多人呀!」
最讓王熠嚇了一大跳,使他兩臂左青龍右白虎都慌張起來的東西,是一具被刺刀釘在大槐樹上的女屍。
王熠嘴上無毛,神情卻https://www.hetubook•com.com很倨傲。
世界上沒人更比康大眼了解「兵」這種事物,它比土匪唯一好的地方就在於作惡卻不用怕殺頭。
嘔吐過後的王熠,卻很倔強地問:「康伯,咱們也會變成兵嗎?」
「別怕,阿飛,咱們這就回去。」康大眼拿著旱煙袋在手背敲了敲,說,「省軍偵察做得這樣差、戒備這樣松,還有什麼可怕的呢?我們沒什麼好怕的了。」
康大眼不知道國民軍是怎麼樣實現這一切的,但這一切都讓他相信起「蕭先生」的話:國民軍軍人不是兵,而是戰士。
身經百戰的老卒康大眼忍住了大笑的衝動,他聽過鄉民在背後評價王熠的一些話:這個小年輕沒父沒母的,又是小姓,從小受人欺負,據說在參加農會以前完全不識字,卻很早就加入了三合會,械鬥打架非常兇狠。
女屍身無片衣,兩乳都有帶血跡的牙痕,小腹下面被刺刀貫穿,深深釘在樹榦里,腸子和糞便順著傷口傾斜堆積在屍體下方。
他忘不掉那具凄慘的女屍,忘不掉洞穿小腹的那柄刺刀,也忘不掉扒拉死屍找東西吃的黑狗。
康大眼又眯https://m.hetubook•com•com起眼睛:「省軍主力就在這裏。」
樹木雖然還在掙扎著抽出嫩綠的枝條,但仍然掩蓋不住被大火燒過的創傷。
康大眼知道當兵的經過哪裡,哪裡就是一片荒蕪。但農軍不一樣,他在國民軍的隊伍里親眼見到老百姓甚至會主動接待你,而且還不把糧肉藏起來,也不把待字閨中的姑娘藏起來。
路旁偶爾能看到幾具衣衫襤褸的屍體,枯黃和浮腫的臉上,帶著臨死前的恐懼和仇恨。
親切的鄉音,親切的穿著,親切的泥土氣息,甚至那起伏的麥浪、碧綠的秧苗……都給他帶來一種安心的感情,這種熟悉的環境讓王熠對戰鬥的前景充滿信心。
海豐縣最外圍的幾個村莊,變得異常冷落蕭索,幾縷炊煙,幾聲狗吠,更加襯托出山村的凄涼沉寂。倖存的家家戶戶都緊閉著門窗,沒有一點燈光,顯得特別陰沉,許多地方散發著屍體的腐臭氣味。
村莊變得不敢相認,到處是斷壁殘垣,被煙火熏黑的牆壁和窗口,好象是向人們控訴著敵人的暴行。
這就是兵嗎?
可惜「真香」來得往往讓人措手不及,朝廷進剿國民軍不成,革命的浪潮卻席和_圖_書捲了整個廣東。國民軍的做派和其他民軍大相迥異,康大眼的心思也就活泛了起來,潮汕光復后很乾脆地加入了國民軍,因為是老兵,很快就升到了海豐縣農軍教官的位置。
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康大眼失笑,想起十幾年前自己請纓去朝鮮的往事,這個老兵油子卻又有些笑不出來了。
「哈,厲害。你一個飛仔,名字倒不錯,王熠,熠者,盛光也,熠熠宵行也。」
「咱們嗎?」康大眼那一點都不大的眼裡,好像泛著奇特的光輝,「蕭先生不是跟你講過嗎?咱們不是兵,咱們是戰士。」
「哪個幫會香堂的老人唄。」
這小子看來有些瞧不起做過俘虜的康大眼,先是不屑回答康大眼的問題,過了一會兒,卻又實在克制不住自己的表達欲,迅速拍起胸脯:
王熠說:「我反手就報告給先生,帶著自衛軍抄了疤頭仔,仲未有冚家鏟啊!」
廣東人管年紀輕輕的無賴流氓做「飛仔」,但如王熠這樣年少的飛仔,還很少見。
非得打贏這仗不可。
「康伯還懂這?我早死的爹取的名。」
王熠用扁擔將翻著屍體扒東西吃的黑狗趕跑,康大眼登到了小土丘的坡上,省軍和圖書行軍的隊列展現在了兩人的眼前,密密麻麻的人群里不時發出陰慘慘的軍令聲。
王熠愣住,少年人好勇鬥狠的表情迅速被一種可怕的慌張和恐懼所取代,他顫抖著往後退了一步,肚子里翻江倒海。
康大眼和王熠帶著「蕭先生」的指示,扮做樵夫的模樣,從赤山鄉的崖頭溝出發,向著西南方向步行小半夜,便到了省匪軍到過的地方。
這裏到處都是經過殘酷「剿洗」的痕迹。
這件事讓王熠意識到了農會的力量,也讓王熠意識到農會是一個能幫他收拾大姓鄉紳的組織,他姿態很靈活,打不過就加入,一點沒有矜持的餘地。
他十三歲起混幫派,可以面不改色殺掉謀害農會的田主疤頭仔,卻被一具女屍嚇到嘔吐!
結果嘛。
王熠是個剛剛報名登記了農會自衛軍的「飛仔」,約莫才只有十六七歲的模樣,唇上尚存著少年人淺色的絨毛,胳膊上卻已經學著三合會的人刺上了虎首紋身。
王熠渾身上下都是雞皮疙瘩,他這才知道三合會、洪門這種幫派是多麼小兒科。
「赤山鄉農會殺的第一個田主,就是我殺的!殺人……嘿,康伯,殺人沒什麼了不起的,你以後會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