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要是工廠一直維持那麼高的殘疾率甚至死亡率，沒有個一年半載的時間，就能淘汰掉大批工人，還提什麼積累熟練工嘛。

桑來朝的手臂上就有一條長達近十厘米的傷疤，形狀十分猙獰恐怖。那就是他在東北修鐵路的時候，因為氣溫問題，被斷裂的鐵軌破片刺傷的。

本來中國的普通老百姓，絕大多數在政治上都非常鈍感，大家對政治往往漠不關心。但對製造局工人來說，革命已經切實地改變了他們的生活和世界，特別是馬日事變前後的變化，由不得他們不再關注政治了。

沒有參加工會的工人，也可以吃食堂的飯，不過這要看食堂當天能剩下多少吃的，而且還是要收費的。

潘白川大呼小叫道：「北伐！來子哥，北伐軍要打進山東咯！」

桑來朝有時候看著製造局新頒布的生產安全規章，也會想到——如果當年在東北修路時，他們也有這麼一套規章，就天天抽著背誦。以二叔老實做人的性格，應該能夠活到現在了吧？

但是大的形勢的發展，並不會顧及到他個人的感受。

桑來朝把菜肴里不算多的油水，和著饅頭一起吃了下去。還有那碗蛋花湯，雖然蛋花幾乎看不到，但光是一大碗熱湯，就讓人覺得值回票價。

他吃相很難看，但吃飯速度卻快得嚇人。大家領的都是同樣分量的飯菜，吃完飯以後，多出來的時間就算是自己的休息時間。

闊老闆說到底要從工人身上賺錢，其實在和工人對抗的過程里，存在一定軟弱性。因為罷工每多一分鐘，老闆們就多虧一毛錢，那樣還不如趕緊答應工人要求提高薪水和改善工作條件的要求，趕緊恢復開和圖書工，那才能減少損失，畢竟沒什麼比不能開工損失更大了。

桑來朝拍拍潘白川，說：「吃你的飯吧，你小孩懂什麼？快吃飯。」

可桑來朝的想法，卻不一樣。

善後會議結束以後，先鋒隊在上海也成立了「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只是不同於先鋒隊政權控制的其他地區，上海的促委會除了沒收一部分不法官紳及旗人財產以外，還在對馬日事變前後的「工賊」重新做調查和清理。

他做工的年頭要比潘白川長得多，因此也特別知道工人的集體鬥爭里，最害怕的是什麼。

提高生產過程的安全程度，對於江南製造局軍火的生產效率，其實也有很大的促進、提高。最起碼自從成天開始抽背安全規章以後，在桑來朝的印象里，好像確實因為操作失誤而殘疾甚至死掉的工人數量是大大減少了。

最近工會還鼓勵非熟練工也來參加規章的修改，畢竟資歷老的熟練工，他們有時候可能會忽略一些非熟練工才會犯的笨錯誤和可能面臨的安全風險。

江南製造局作為上海總工會的大本營，也是作為著北伐軍最重要的後勤基地，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可即便如此，以先鋒隊相當有限的財政盤子，也難以給工人們帶來真正堪稱革命性的生活改變。

但安全規章對工人生命的保護作用，也是顯而易見的。所以製造局工人對這項考核，雖然普遍怨聲載道，但多數人還是用心去背誦了。

潘白川頭一個吃完飯以後，就去黑板看消息。後院那張黑板除了寫菜譜菜金以外，有時還會寫些外頭的重要新聞。

潘白川也看到了那些空出來的座位，他皺著眉頭，對先和*圖*書鋒隊小題大做亂抓人的霸道作風非常不快。

但以後，只要潘白川繼續做工下去，他遲早會經歷到更多工賊的折磨。只有到那時候，潘白川才能理解到嘴上說著「和氣生財」、「不折騰對大家都好」的工賊多麼可惡，那些站著說話不腰疼就算了，還死命破壞罷工統一性的工賊，必須要由武裝起來的工人糾察隊實施制裁才行。

非熟練工人，只要繼續做工下去，也遲早會成為熟練工人，那生產效率和新手可不能同日而語。

桑來朝和潘白川都是山東人，他們自然對關於老家的新聞很感興趣，坐在桑來朝周圍的其他山東籍工友，也都豎起了耳朵。

只不過對於流離南北，飽受風霜的桑來朝而言，如今的生活，對他已是彌足的珍貴。

林淮唐也在上海總工會的機關報上，說過：「肅清內部的工賊，是和對付外部的反動派，同等重要的任務。」

桑來朝學過義和拳，功夫很厲害，又好打抱不平，所以在製造局裡的山東籍工人圈子內，很有威信。以前大家如果出了什麼事情，比如說跟別省人發生矛盾，又或者是簡單的婚嫁喪葬之類的事情，都會找上桑來朝來處理。

工人們都沸騰了起來，北伐軍要打去他們的山東老家了嗎？桑來朝沒有說話，他在努力克制著自己的情緒。

先鋒隊政權的財政，很大程度上依舊依賴著「轉型正義」對土豪劣紳和死硬旗人財產的沒收，本身尚缺乏可持續發展的基礎。

食堂每天的菜譜都會寫在製造局後院的一張黑板上，包括具體用了什麼樣的食材，還有具體每天花了多少菜金，都會寫在那裡，供工友們監督。httｐs://ｍ.ｈｅｔｕboｏｋ•ｃoｍ.cｏｍ

雖然說，就算是在工人勢力最強大的上海，總工會也就不過是在製造局內正在逐漸實現這點替代作用。

上海是現在全中國工業最發達的一座城市，甚至可以說現在中國一半以上的工業都集中在上海。

食堂里七七八八擺滿了長條的板凳，桑來朝幾乎認識製造局槍彈廠里的所有人，所以他也發現今天來吃飯的人裡頭，又少了幾張熟悉的面孔。

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上海分會總部的下面，還專門成立了一個「肅清反革命及動搖工人工作處」。這個部門據說是和先鋒隊那十分神秘的政治保衛局有合作關係，重點就是要把馬日事變前後冒頭的一群「工賊」清洗出工廠去。

武裝工人糾察隊的隊員，幾乎每天都會從製造局裡帶走五六名「工賊」。「工賊」大體分為兩類人，一類是在清朝時期和滬軍都督府時期大力支持資方，以至於對廠里工人沾上血債的人，另一類則是在馬日事變的時候，反對工會的總罷工、反對工人的武裝起義或者支持滬軍都督府鎮壓工人武裝的人。

雖然這一個小時的吃飯休息時間，是不算在十小時工作時間里的，但製造局工廠里的生產也是非常重體力的勞動，所以潘白川還是非常珍惜這段休息時間的。

以前的江南製造局也有食堂，不過說是食堂，其實就是一個空蕩蕩的院子，讓大夥蹲在那裡啃幾個饅頭罷了。

可是工人同樣有軟弱性，這就是作為集體的工人群體里，免不了存在動搖分子。在桑來朝的記憶里，他在山東做工，或在東北修鐵路的時候，都出過這種情況，有動搖分子私底下收了老闆的獎金，就帶頭hetｕｂｏok.cｏm•cｏｍ恢復開工，或者在罷工群體里散播些有利於資方的流言。

始終，如桑來朝這樣急公好義的好漢，在「綠林」中永遠是微乎其微的極少數。

那種情況下，連桑來朝這種脾氣溫和到不行的老好人，都會感到工賊簡直比老闆還要可恨。或許製造局裡，現在會有潘白川這種年輕的工人，對被開除甚至被判刑的工友產生同情心。

不知道是哪個工友帶頭喊了一聲，說「我們去總工會、我們去市政府，大家一起去請願參加北伐」，接著聲浪就席捲了整個製造局，歡呼雷動，好像全勝的明天已從地平線上露出了它那害羞的身影。

這種時候，桑來朝多希望自己也能加入到北伐軍的隊列里亞！

按照參与反革命武裝、涉嫌支持反革命、涉嫌支持動搖宣傳等等的幾類標準，促委會已經在上海各大工廠清理出了四五百名工人。

而依靠鄉情和義氣維繫的封建行會，終究會在工業化的浪潮和科學的管理體系下土崩瓦解，連一點殘渣都不剩下。

不是闊老闆的強硬，而是工友們的動搖。

現在製造局的食堂，則是用總工會手頭會費餘裕的資金修起來的，是一間大棚屋，也很簡陋，連張桌子都沒有，但畢竟有許多條板凳，條件比從前所有人都蹲著吃飯那是好太多了。

上海工人的生產條件，其實比起其他城市的工廠，已好了不少，可是依舊不脫原始、落後的生產秩序。

「是孫大總統發表的告海陸軍將士書，說南北雖然還在談和，但是能戰方能談和，所以北伐軍的腳步不能停下。跟林老師齊名的那另外兩個林，林時爽在徐州、林述慶在阜陽，也分別通電全國，要繼續北伐，直www.hetubook.com.com到打下北京城嘞！」

潘白川領到了自己的窩窩饅頭，還有一小份菜，雖然裡頭只有微乎其微的一點點碎肉末，但光是有油水這點，就讓潘白川非常滿意了。

那年除了桑來朝和潘白川外，他們老家還有不少人被一個叫張宗昌的工頭騙去東北做工，桑來朝的二叔就是當時被鐵軌破片掀掉了半個腦殼，才死掉的。

不過現在有了總工會，就像潮梅總農會在梅州和潮汕，逐漸代替了地方豪強主持鄉間公共事務的職能一樣，總工會也正在城市裡代替了幫派大哥們主持工人間公共事務的只能。

「來子哥，你看！」

這四五百名工人的名字、資料都被公布，張貼在促委會的公告黑板上。而且按照規定，根據他們所犯錯誤的不同程度，將會處以永久禁止加入工會或若干年禁止加入工會的懲罰。

工廠里吃飯的鈴聲響了起來，潘白川這小子又第一個放下了手頭的活，飛快往食堂跑了過去。

畢竟這個食堂的菜金，可都是從工人們自己的會費裡頭出。

毫無安全保障可言的工人，更不知道保險為何物，子弟的教育根本無從談起，和農夫相比，收入雖然高，但平均壽命卻大大縮減了，不過是在過著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生活罷了。

工人們三三兩兩地坐下，大家基本上還是按照籍貫，山東人和山東人坐在一起，安徽人和安徽人坐在一起，江北人和江北人坐在一起，寧波人和寧波人坐在一起。

路漫漫其修遠兮，至少桑來朝有時候也會因為弟兄們都去找工會辦事，而不是再來找自己出面主持公道，感到失落。

否則沒有工人糾察隊的武裝制裁，任何罷工都會迅速在各行其是的動搖中，被資方迅速瓦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