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佩孚從擁擠的人群中穿過,餘光瞥到了牆壁上張貼的剪報和政府公示,也看到了北京農會、農會和學聯解散的新聞,各種各樣的想法就像是潮水般湧入吳佩孚的大腦中,衝撞在一起,碰擦得火光迸射,令他顱中缺血,兩眼發黑,好像天和地都倒轉了過來,一切也都暈眩了起來。
軍政執法處的大批軍警已經把北京大學、法政專門學校、高等師範學校、中國大學、朝陽大學、匯文大學、鐵路管理大學和民國大學等學校的校門封閉,嚴格清查和驅趕留在宿舍里的所有學生。
吳佩孚拍了拍腰間的駁殼槍,勉強笑道:「我有它呢,放心,晚上以前我就回來。」
北京城裡傾向革命或者進步立場的團體、組織,已經泰半解散。
「團長——」張福來面帶憂色,「這兩天局面很緊張,團長要多注意。」
「林先生……林使!林經略使!我是綏上一別的吳子玉,我要見林使!」
更多北洋軍的士兵,則在同一時間惡狠狠地踹開了一扇接著一扇大門,學聯總部、興閩銀行華北總部、華南海運公司駐京辦事處、順天農會代表團駐地、北京總工會總部、北京工人聯合夜校校舍辦公室、北京工人醫院、蒙疆經略使署駐京辦事處、中華書局京津出版社、觀察日報駐京工作組……
還鄉團的遊行隊伍里還有人釋放煙花,轟的一聲,絢爛的煙花在空中鳴爆,好似爛漫銀河www.hetubook.com.com,地上成千上萬的旗幟、各式各樣的標語和橫幅,字裡行間寫滿的「穩健」二字,都被火樹銀花照亮,微風吹拂,敲金振玉,一重高過一重的吶喊,一重高過一重的聲浪,幾使吳佩孚為之失聰。
因為他們都很清楚,也都很明白——社會黨若真有此萬一之失,這個飽受苦難的民族、這片飽經戰亂的土地,又將要迎來多少的鮮血!
「張福來!」吳佩孚叫來自己的副手,「這裏你先看著,我有些事情……我去處理一樁私事!」
「和衷共濟」、「同心同德」、「踔厲奮發,以維憲政」、「行遠自邇,維繫時局」……短短几天以前還滿是激進字眼的北京城,霎時間就變換顏色,被涌動的人潮洗刷成了另一種萬人齊聲高唱「穩健」、「大局」的新景觀。
虎背熊腰的張之江等候在林公館大門前,他是馮玉祥的副手,也是辛亥年時灤州起義的倖存者之一。
粗暴的衙役將公館翻得亂七八糟,然而現實註定要讓陸建章失望——林淮唐沒有給他們留下任何一樣有價值的東西,陸建章除了在廚房找出幾筐白菜以外,甚至連一樣能夠證明林淮唐「窮奢極欲、生活腐化」的證據都沒有。
張之江笑吟吟地望著吳佩孚,好像對他的到來一點都不感到意外。
說完以後,吳佩孚便快步離開,一雙軍靴踏得飛快,好像地面m•hetubook•com.com
上正升起火焰或刀刃,令人無處下腳,更令人進退維谷。
陸建章又惡狠狠盯著張之江:「還有你!快回去,不要給煥章惹事!」
吳佩孚和張之江都被一批官兵帶走,「保護」起來,直到曹錕或馮玉祥來親自要人。
社會黨的人呢?北京學聯呢?農會呢?工會呢?
這受盡苦難的民族和國家啊!
吳佩孚沉默了,或許是因為關心則亂,北洋軍大規模調動軍隊進入北京戒嚴,社會黨怎麼可能無動於衷呢?而袁世凱密令馮國璋率軍北上,暗中部署北洋軍隊封鎖京漢線、津浦線的行動,規模浩大,以社會黨的耳目之廣,又怎麼可能會一無所知呢?
張福來是北洋軍里最常見的行伍出身之人,目不識丁,空有一腔血勇之氣而已。但他是吳佩孚的蓬萊同鄉,愚魯固然是愚魯,忠誠卻也是忠誠。
吳佩孚微微壓低了自己的帽檐,既像是要遮擋地平線上的落日餘暉,又像是要掩藏自己那動搖的目光。他地手指微微顫抖,發紅的指關節上道道皸裂,額角一滴汗水緩緩滑落,墜在領章上,噗嗤一聲,摔碎成數瓣。
這個在北洋團體內部都被冠以「人屠」大名的政治惡棍,大踏步向前,一手執馬鞭,一手抓著國會的「授權令」,看到吳佩孚時眉毛一挑道:
社會黨正在自殺嗎?
吳佩孚回過頭去,四面衚衕巷口已經站滿了軍政執法處的酷吏和和圖書步軍統領衙門的官差,陸建章親自率隊前來搜查林公館。
他有些站立不住,一手撐住牆壁,豎耳傾聽,又繼續向林公館的方向走去——春風和煦之聲、煙花燦爛之聲、遊行喧囂之聲、兵士金戈之聲,琉璃金玉、火樹絢景,人聲鼎沸,勢如潮湧,在那一瞬間北京變得大了,天空卻變得小了,億萬斯民抬首,煙花的光彩照亮了每一張木訥無神的臉龐,再低回頭來,就看到無數士兵、市民、農夫、黨人、縉紳交織在街道上。
全副武裝的北洋官兵在北京的大街上招搖過市,未經許可破門而入,肆無忌憚的進行搜查和拷打……
張之江說:「我是不怕死的,但子玉你在北洋前途無量,實在不應該來這裏。」
除了社會黨一系的各機構、團體被成群結隊的北洋軍士兵砸爛以外,還有其他許多無論怎麼強詞奪理都實在很難和社會黨人扯上關係的報社被軍政執法處清查封閉,這之中甚至包括了不少國民黨立憲派旗下的媒體。
北洋軍的「秘密行動」,其實無論如何都達不到秘密的等級。袁世凱調動了多達三四萬軍隊,封鎖京漢和津浦鐵路、包圍北京、逮捕北方全部社會黨人……其規模之大,行動之烈,馮玉祥和吳佩孚這種中層將領均清楚所有計劃和行動的目標,這麼大的動靜是不可能瞞住社會黨的。
張之江搖著頭嘆氣:「子玉明知社會黨不會有此過失,還要來林公館……這hetubook.com.com樣背叛團體,北洋是容不下我們了。」
哈!
吳佩孚一把摘下軍帽,露出那顆只有薄薄一層青發的腦袋,他直向前衝去,邊小跑著邊大聲吶喊著。但他沒有見到預想中出面阻攔的公館警衛,反而是在林公館前見到了一個意想不到的熟面孔。
這就是民國的盛世嗎!
吳佩孚一把拉住張之江:「怎麼回事?公館的人呢?煥章——煥章讓你來的?」
「子玉老兄,煥章一口咬定你會來,我還不信,唉,又賭輸了五塊大洋。」
北京各大高等院校中,除了社會黨直接在校領導層建立黨委的北京工業學校以外,其餘各大高校都宣布放假,要求所有學生必須待在家中,不得在校園中聚集。
張之江苦笑:「我們要做什麼——我是說,北洋軍要做什麼,袁大總統要做什麼,林先生向來了如指掌,煥章猜得真不錯,即便我們不來,社會黨人也會做出最正確的選擇。因為從歷來的經驗來看,林淮唐總是正確無誤。子玉老哥,你敢相信嗎?世上真有如此多智料敵之人。」
吳佩孚捂住胸口,他看到十字大街的正對面有一支舉著「山東縉紳還鄉團」旗幟的隊伍正在遊行,本能地拉低帽檐,目光躲躲閃閃,生怕有人認出自己來。
街道上已看不到紅色的旗幟、橫幅,原來寫滿商鋪店面和牆壁的革命標語,現在半數被人清除,半數則被國民黨人和各省「還鄉團」代表的新標語覆蓋。
m.hetubook.com.com不,也不算意想不到,應當說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吳佩孚,你是曹三的部下吧?別給曹三惹事,快回去吧。」
林公館已然人去樓空,只余片片寂寥,館中僅剩下一位清潔衛生的阿姨,就連林淮唐的那個廚子都已經撤走。
步軍衙門的官差們隨即沖入林公館內,這些不久前還是滿清鷹犬走狗的差人,現在換上一身新鮮制服就成了民國的捍衛者。
「難怪,難怪學聯、工會和農會都解散掉了。不是解散,是都撤走了吧?」
但不管是吳佩孚,還是馮玉祥,他們明知如此,也無法按捺住為林淮唐「查漏補缺」的衝動。
陸建章當然不是仁慈之輩,只是他很清楚張之江的身份,也很清楚張之江和馮玉祥的關係,所以也沒必要小題大做,得饒人處且饒人!否則真要追查吳佩孚、張之江的告密責任,那馮玉祥也跑不掉,馮玉祥跑不掉,就是陸建章自己也要受牽連。
吳佩孚很有些詫異,他還不知道袁世凱、孫中山合署的「項城艷電」發出以後,北京學聯總部已經宣布解散,就在前天北京總工會和順天農會也都發表了「總部解散」公告。
「子茳?張之江?你怎麼在這裏?啊……這……」
北洋軍第三師的官兵正在陸續進城,北京古老城牆黑壓壓的陰影下,是長長一隊士兵的身影,架在肩膀上的毛瑟鋼槍折射著民國的黃昏,扎著綁腿的腳步齊聲向前,如平地驚雷,搖動著風雨飄搖的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