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西瘟無戰事
第十八章

「謝謝,喬貞。」
「關於我和尼赫里之間的事情,可以毫無保留的告訴你,但是這個……」第一次,喬貞發現傑邁爾顯得很為難。
「對你的前一個問題……不,血緣關係不能決定我和他之間的所有事。」
喬貞本想說「將來你可以作為普通人生活」,但還是改口了:「……我們可以等等看,會發生什麼。如果你需要時間考慮的話……」
「這麼說你承認了。」
喬貞走上了地面。除了最後的問題之外,他得到的東西比想象中要多。但他還是想不明白,傑邁爾願意把童年經歷和在血色十字軍里的秘密事件都透露出來,卻單單對尼赫里的計劃守口如瓶。而他辯稱繼續隱瞞的原因是和尼赫里無關的。
「我明白了。現在還剩一個核心問題,傑邁爾。尼赫里的計劃到底是什麼?」
「不,教士選擇了我,把尼赫里留在瘟疫的樹林里。他說,病重的我更需要拯救,而且他覺得尼赫里有一顆與外表不符的、貪婪的心。我完全不能理解他的選擇。到了他的住所后,我發現這名教士養育了好幾十個安多哈爾的戰爭孤兒。他治好了我的病,讓我和其他孤兒呆在一起。他本人就是血色十字軍最早的組織者之一。」
「那麼,你選擇留在這兒?提醒你一下,只要留在這裏,能控制你的仍然是尼赫里。你並沒有虧欠他這麼多。」
「我不記得了。沒人記得。後來他在戰鬥中感染了瘟疫,我和幾個一起長大的孤兒就把他殺了。先綁起來,放進麻布袋裡,每個人紮上一刀,然後燒掉屍體。我們相信這樣做是正確的,我們凈化了教士,他終於進入了聖光永遠照耀的福地,因為他每天都對我們說,『儘早結束瘟疫感染者的生命就是最大的憐憫』。你以為我全身的傷是www.hetubook.com.com為了加入十字軍而承受下來的?錯了。這是謀殺教士行為的懲罰。那時候我對負責鞭打的人說,『我做的事情是正確的,為什麼要懲罰我』?換來的自然是更多的折磨。」
「你不是軍情七處的人嗎?為了暴風城,你們刺殺,暗中破壞,指白為黑——為什麼不直接殺了我,然後再對付尼赫里?」
「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喬貞繼續說,「尼赫里再次袒護你。他用『加強防衛』和赦免權做理由,不允許我進入大宅,調查你是怎麼在一夜之間破門而出又帶走骨灰盒的。不過沒關係,我不需要實地調查就有結論了:是他把你放出來的。當然,和骨灰盒一起……再贈送一個狙擊手。或許不止一個。他要你把骨灰盒送到哪兒?」
「但是,你至少活下來了。這麼多年以來,你一直以為尼赫里已經死去,覺得自己虧欠了他。」
這個殘酷的結論早就在喬貞腦里成形了,但是並沒有對埃林提起。
「沒錯。尼赫里之外的顧慮。」
傑邁爾思索了一下。
「聽我說。」喬貞放慢了語速。「傑邁爾,你不屬於血色十字軍。你也不屬於尼赫里的私人財產。至於原因,你自己已經說得足夠明白了。現在我有辦法讓你從這件事情里脫身:不需要把所有東西都透露出來,我私下帶你回到暴風城,你在軍事法庭上為尼赫里的可疑行為作證,當然,以軍情七處保護人的身份。或許將來……」
「沒有。我救了那小姑娘,是偶然。不如說是命運。命運讓我在經過那條路的時候,發現了她。我覺得我該做些什麼,就把她抱到了樹林邊,然後——」
喬貞多少預料到了傑邁爾會承認這一點。除了名字以外,他就像一個隱形人,沒和圖書有背景,沒有生活,沒有感情,沒有交流。他厭倦了作為一個隱形人,永遠承受完全的忽視。發生火災的晚上,他救了一個女孩,又從狙擊手槍口下救了自己,讓他的人性找到了釋放點。他想有人,一個把他的個人價值當一回事的人,記住關於他的一些事。
也許,我就是那個教士,二十多年後再次出現在傑邁爾面前,給他生存的機會。他一直在為二十年前沒有對教士說「不」而懊悔,到了今天,他斬釘截鐵地對喬貞說出了「不」。明知呆在這裏凶多吉少,但是卻因為某個顧慮,去主動切斷自己的生存希望。
「他對我們說,只能救出我們之中的一個人,因為他沒法供應兩份淡水和食物。我對他說,帶走哥哥,因為反正我已經活不長了。」
他的眼瞳中閃動著不可爭辯的光芒。
「是不是有關,由我來決定。」
「不,你懂。起先我認為他是要托你把骨灰盒送給十字軍,而且又可以借『是十字軍盜走了骨灰盒』這個理由,來為自己開脫。狙擊手自然是為了防備你擅自行動。但是這個結論,等於是說尼赫里本人和十字軍有秘密協定,甚至是他們的秘密成員——這說不通。如果真是如此的話,他完全無需大費周章通過你來辦這件事。憑他的身份和權力,隨時隨地都可以暗中移交骨灰盒。把他個人的目的放在一邊,我至少可以下這樣一個結論:尼赫里在利用你,傑邁爾。你看上去不像心甘情願接受擺布的人,為什麼會這樣?」喬貞停頓了一下,繼續說。「難道僅僅因為你們兩人的血緣關係?」
「那麼,他帶走了尼赫里?」
「不,我必須留在這裏,等到一切結束。」
「想法有改變的話,讓獄卒去叫我來。」喬貞轉過身,準備離開。在那和*圖*書之前,他聽到傑邁爾說:
「我要的東西很簡單:事實。」
「回到老地方的感覺怎麼樣?」在地牢里,喬貞對傑邁爾說。
喬貞盯著傑邁爾,發覺他即便在複述一段痛苦的回憶,也從來沒有表露出片刻的軟弱和猶豫。
「不,是我的。我可以選擇和他一起留在樹林里,而不是老實聽話地坐在教士的馬背上。我知道自己當時的真正想法:帶我走,讓我活下去,我在心裏這麼喊著,但嘴上說的又是另一套。沒錯,他利用了我。他把我放出來,給我骨灰盒,還讓兩個狙擊手跟上我。沒錯,是兩個。另外一個也許已經回到了他的身邊。」
「這是你自己選的。繼續這樣一言不發,任何人都可以把他的結論強加給你。但我看出你是有自主思考的願望的,傑邁爾。你救了科爾斯塔。我敢肯定這是十字軍和尼赫里意料之外的事。在十字軍看來,和瘟疫有接觸的科爾斯塔應該是你去消滅,或者至少是見死不救的對象;在尼赫里看來,科爾斯塔的生死對他毫無意義。但你做出了自己的選擇。這讓我對你抱有最後的一點希望。你打算留下一點作為個人的證據,還是又重新把自己埋回永遠傳不出聲音的墳墓里?」
「你和火災沒有任何關係?」
「他叫什麼名字?」
「沒錯,我為軍情七處辦事,但我也是一個個體,有自己的思想和決定。而你,傑邁爾,無論出於什麼原因,你在儘力消滅自己這個個體,成為十字軍和尼赫里之間的交易物。在我看來,這種特性和天災無異。天災士兵也不需要自己去思考。傑邁爾,你就甘願做一個沒有大腦、沒有身份的食屍鬼?」
傑邁爾以幾乎注意不到的幅度搖了搖頭。「我們一起從安多哈爾逃了出來,過了二十多天,根本不知道www.hetubook.com.com應該往哪邊走,因為自從天災出現后,天空總是讓古怪的雲霧覆蓋著,連太陽都看不見。我們覺得走著走著又回到了安多哈爾附近,索性不走了,在樹林里留下來。尼赫里對我說過好幾次,會有見到太陽的那一天。樹林里,餓了可以抓野兔,但很難找到能喝的水,所以我們總是把兔子血喝乾凈。但是……因為天災的原因,就連野兔們也在逐漸染病。有一天,我吃過兔肉不久,就開始發高燒,不停嘔吐,臉上和背上都長出了很多流膿的疙瘩和黑斑。我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但是尼赫里背著我,說一定會走出這樹林,找到醫生。我生怕自己的病傳染給他,讓他放我下來,但是尼赫里不肯,背著我繼續走,直到一個騎戰馬,穿教士袍的的人出現在我們面前。那時候我們都以為自己得救了,因為生於信仰聖光的家庭,教士在我們心目中永遠都是和藹、善良、公正的。」
「沒錯。我坐在教士的馬背上,他獨自站在原地,朝我招手。二十多年前的這一幕,我一直都記得清清楚楚,而且無法原諒自己。重新回到這個戰場后,我知道他還活著,第一個想法就是補償自己的罪過。」
「喬貞,不要替我下結論……」
「這麼說,你還有顧慮。」
傑邁爾仍然不發一言。一般的罪犯在遭到詢問的時候,是不敢永遠不開口的,因為那樣就意味著詢問永不會結束,他也就不能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但傑邁爾沒有這個顧慮:他似乎寧願一直呆在這地牢里,避免將來面臨更困難的選擇。
傑邁爾略微低頭,沉默著,然後又抬起。「沒錯。上一秒鐘,我救了她,這是一個善念;但是在片刻間善念就轉化為惡念。我在血色十字軍十幾年,都是這麼過來的。我殺死了很多感染者的親屬和-圖-書,或許有上百個,即便他們看起來是完全健康的。我一方面覺得他們真的會得到凈化,一方面又為自己感到噁心,但總的來說,我幹得很順手。對這個女孩所做的事也是一樣。或許在救她之前,我就產生了拿她做人盾的念頭,誰知道呢?跟著我的狙擊手是尼赫里的人,我認定他們不會隨意地就對那女孩下手。因為,他們是同胞。而我不是。我是血色十字軍。雖然我當時猶豫了一下,但是假若狙擊手沒有先開槍的話,那麼我也無法預測自己的行為。」
傑邁爾雙掌放下來,撐在石床邊。
「這不是我們能掌握的。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可以預測,也沒有什麼可以控制。」
「那不是你的罪過。」
「我對你們兄弟倆的不同境遇很有興趣。」
「他是我的哥哥,」傑邁爾右手指不斷摩擦著左手指關節。「這沒什麼好隱瞞的。因為這和你真正想知道的事情無關。」
傑邁爾望著喬貞。「你到底想得到什麼?」
讓我等到事實自行揭露的那一天?很好,我等,看在你連生命都可以不顧的份上。
「你覺得這或許是脫離尼赫里計劃的好機會。以科爾斯塔作為人盾,脫離狙擊手的跟蹤範圍。」
「我不懂你的意思。」
「作為預言者德米提雅的護衛,沒想到你會說出這樣一番話。」
喬貞多少有些明白傑邁爾為什麼會救一個可能的瘟疫感染者了。他也曾經是一名最最狂熱的血色十字軍,但這種價值觀卻在十字軍內部遭到破壞。傑邁爾的精神和信仰隨著彷彿沒有盡頭的折磨而支離破碎。
「不。」傑邁爾說。「抱歉,喬貞。或許你真能幫助我,但是我不能這麼做。你會知道一切事實的,但不是今天。有一天它會自行揭露出來。如果沒有的話,那麼這件事情或許從一開始就沒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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