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狗鎮
第十七章

「聽話,別又這麼不禮貌。」
「好了。現在,為了慶祝我們達成這個協議……」莫蒂琪雅湊到女孩的耳朵邊,低聲說了什麼。
「回答我,阿爾泰婭。你願意嗎?」
「不,我……」阿爾泰婭使勁吸了一口氣。「好吧,媽媽。」
喬貞想起一件事:她曾經落入強盜之手。
「對。最主要的過程,是我給四十名守夜人發放肩章。」
「不,」她說,「沒什麼。」
但是,眼前的莫蒂琪雅,卻似乎完全不受這缺憾的困擾。她有一種自然的光採——綠草不需要眼瞳來證明自己在吸收雨露,海潮不需要眼瞳來證明自己能夠漲退,月光不需要眼瞳來證明自己能夠照亮屋角,而莫蒂琪雅也不需要眼瞳來證明自己是一個能給周圍帶來生氣的女人。她每說出一個音節,每一次細微的表情變化,每一個恰到好處的動作,彷彿都在宣告著:我在這裏,我活著,我雖然看不見,卻有著和你們同樣豐富的靈魂。
這生氣毫無疑問地感染了達莉亞。沉寂了很多天的她,自從來到夜色鎮后首次展露著毫無防備的微笑,甚至話語間還出現了一些語法錯誤——作為貴族禮儀的權威,這幾乎是不可思議的,但這完全是她太專註于自我表達,拋棄了那一系列貴族交談的繁文縟節的結果。朋友和朋友談話,只需要全心全意地自由交流,而不需要那些冷冰冰的修辭和敬語規矩。她成為了自己,而不是所謂的軍情七處特使。
「我正想推薦你,接受達莉亞夫人帶來的守夜人肩章。你說怎麼樣?」
他從沒有想到自己會說出這樣的話:為作為軍情七處探員造成的意外損和*圖*書害而公開道歉。以往,他對自己利用、誤傷、欺騙的無辜者所懷抱的歉意,總是完完全全地掩埋在黑色的堅硬泥土之下,就像它們從來沒有存在過。用匕首恐嚇阿爾泰婭,只是這些意外損害中最最微不足道的一件事;而阿爾泰婭眼角下的那道小小的傷痕,已經完全愈合了。但是,即便是微不足道的,喬貞第一次掀開了壓在那片流血的土地上的巨石。
莫蒂琪雅捏了捏阿爾泰婭的手。女孩經歷了好幾個難堪的時刻,但她似乎慢慢釋然了,或者說終於卸下了武裝。「好吧。」她說完,就拉著母親的手,兩人一起來到了鋼琴面前。她們負責不同的音階,合奏了一首曲子。
喬貞為她高興,感覺和莫蒂琪雅會面是一個正確的選擇;他盡量不讓自己的思緒回到幾天前,她在亞伯克隆比的屋子附近流淚的那一幕。
「什麼?」
「真的,」想到這裏,他補充說,「實際上應該道歉的是我才對。職業上的習慣,讓我對阿爾泰婭小姐有了不適當的冒犯行為。阿爾泰婭,希望你能諒解。」
兩人指下流露出的音符,把帶有微妙滲透性的光線送到房間的每一處,送到每個人的耳邊,送到屋外的走廊上,送到牆壁之外晦暗的空氣中。
「您會參加明天的儀式嗎?」達莉亞把話題轉移到了這次會面的本來目的上。
「噢。」女孩抬起眼睛,右手在褲子邊緣捻了幾下。「好吧。」
為難的不僅是她。達莉亞說著「沒這個必要,事情已經過去了」,同時推了推喬貞的手,示意他幫著說話。
莫蒂琪雅右手抬起杯子喝葯,袖口稍微下https://m.hetubook.com.com滑。喬貞看到淡紅色的印痕在她的前臂上環繞成一圈;這是曾經遭到粗糙物質的束縛,皮肉再也無法恢複原狀的結果。
「我會的。」莫蒂琪雅說。「你說呢,約瑟夫。沒問題吧?」
「阿爾泰婭,」莫蒂琪雅說,「喬貞先生在和你說話。」
「我也沒有意見。」
正是看到了在母親身前,希冀得到親人的庇護和諒解的阿爾泰婭,喬貞才清晰地意識到自己用匕首恐嚇她的行為是多麼不當,也突然理解了為什麼達莉亞會因這件事和他鬧脾氣。先前他只明白,對方雖然是小孩子,但仍然有攻擊性,我也許反應過度,但算不上錯誤——然而,在達莉亞所具有的母性面前,這就是一個錯誤,無需解釋。
「坐下來。」莫蒂琪雅說。等女孩坐在她身邊后,她說:「我知道這孩子給兩位帶來了一些麻煩。我想讓她正式道歉。」
「我想約瑟夫已經挑選好了這四十位守夜人。不過,我想再推薦一個人。」莫蒂琪雅略微提高了嗓音。「進來吧,阿爾泰婭。你還想在那兒站多久?繼續偷聽下去可是很不禮貌的。」
雖然是母親的要求,但她至少含糊地接受了道歉。
「到這兒來。」
「她們真的是很愛對方。」
「我說,到我這兒來。」
「抱歉,媽媽。」她望著牆壁旁的燭台,避開喬貞和達莉亞的視線。
我必須做好我的工作。但我怎麼能說,讓她哭泣也是我工作的一部分。
二十分鐘后,喬貞和達莉亞走在從宅門口前往馬車停留處的石頭小徑上。她彷彿自言自語地說:
「當然,我非常樂意為阿爾泰婭小姐和*圖*書做這件事。」達莉亞說。
「不。」阿爾泰婭急促地說。「不行。」
事情就這麼決定了。無論有多少是出於真心,多少是對母親的順從,至少從阿爾泰婭的表情看來,她不反對這個安排。
「那麼,你答應了。達莉亞夫人,喬貞先生,你們同意這個安排嗎?」
在她把葯喝盡之前,約瑟夫一直看著她。
「譜曲談不上,只是一些自然流露的念頭。」
——並沒有太多的收穫。對於自己的身世,和貢多雷之間的故事,失明的原因等等,都隻字不提。其實喬貞明白,這也是很正常的。你不能指望一個眼盲的寡婦在陌生人面前完全透露自己的人生經歷——這個冷酷的思索在喬貞腦中浮現,把這場會談的愉悅氣氛在他身上造成的影響完全抹除了。他又恢復成了軍情七處的直屬探員喬貞。
阿爾泰婭咬了咬嘴唇內側,走到母親身邊,一直望著她,沒有坐下。雖然還是一副男孩子的打扮,但是在莫蒂琪雅面前,喬貞完全看不出她是那個曾經想抽刀襲擊達莉亞,又用計擱倒了鐵匠鮑爾的野性小孩子。她的眼神變得柔和,雙手安穩地放在腿側。
莫蒂琪雅摸了摸女孩的頭髮。「你聽見了我們說到授章儀式的事,對吧?」
「當然沒問題。這隻是一個簡短的儀式。」
為了把思緒從這些自我疑慮中引開,喬貞盡量把注意力放在莫蒂琪雅的話語中,收集有用的訊息。
「那只是一些小誤會,而且我的處理也有不當。」喬貞說。「我們不想讓小姐感到難堪。」
「我想先回屋……」
眾人隨著她的話語聲回過頭。起初門邊並沒有人影,在莫蒂琪雅再次和_圖_書呼喚阿爾泰婭的名字之後,小姑娘才出現。
「這孩子或許說過一些不適當的話,」莫蒂琪雅說,「但請別誤解,她不是那麼不懂事的。她完全知道兩位帶來的肩章對守夜人的意義。沒有人像這孩子一樣,那麼崇拜自己的父親,那麼希望他親手建立的守夜人部隊,能夠成為合法的、能得到人人稱頌的組織。阿爾泰婭,你做了錯誤的、違心的事,這就是你的補救機會,也是向父親表示你真正決心的第一步。難道你想錯過這個機會?」
「可是……媽媽。」阿爾泰婭有些為難。她側過身子,用眼角偷偷瞄了一下達莉亞和喬貞,又趕快移開。
接下來她們談論了一會兒音樂、茶藝、達莉亞的慈善事業等方面的話題,把這一場本該是帶有政治目的、冷冰冰的會面,變成了溫和、愉悅的茶話會。與其說是刻意避開兇殺、市鎮安全這些麻煩事,同時緩和氣氛,還不如說——她們倆很合得來。一個最簡單不過,也最真實的理由。至少,喬貞從她們的話語中完全聽不出虛飾的成分;雖然他沒法加入這些話題,但是當下的情況,讓他也想稍微放輕鬆,後背靠著沙發,做一個微笑著的聆聽者。約瑟夫就是這麼做的:他雙手搭在膝蓋上,而總是缺乏感情溫度,像大理石一般的臉龐,此刻也平和起來。
「喬貞,你……」達莉亞說。
「到時候你的表現可得好一些。」約瑟夫對妹妹說。
「她們每周至少都會在一起練習三次。」約瑟夫對達莉亞和喬貞說。「這還是阿爾泰婭第一次在客人面前彈奏。」
喬貞也見過很多盲人。他明白,眼睛是表達情緒最重要的工具,一和_圖_書雙明亮的眼睛,能給人提供強烈的在場感;而盲人在這方面的缺憾,就使他們看上去失掉了一部分生氣。有的人在長時間面對一個盲人說話的時候,甚至會感到恐慌,因為他見證著一個殘缺的生命,一個讓他聯想到無光世界的個體。這不是歧視性的話,而是殘酷的事實,人們通常只能盡量忽略。
「莫蒂琪雅夫人,」達莉亞說,「剛才您彈奏的曲子是親自譜曲的嗎?」
「或許您應該把這些譜子記下來。」
「聽見了。」
雖然這句話說得很輕快,喬貞能聽出她語氣中難以捕捉的失落和羡慕。他盡量讓自己不去注意這一點。
對一個盲人說這句話,似乎是不合時宜的,但是她們兩人之間完全沒有尷尬的氣氛出現。達莉亞語氣很真誠,集中在莫蒂琪雅本人以及她的音樂,而把「盲人」這個事實自然地隱藏在無需窺探的帷幕之後。這是兩位年齡、氣質相近的女人在進行著地位平等的談話,而不是一個女人小心翼翼的和一個女瞎子接觸。
「不用勉強她……」達莉亞說。
阿爾泰婭沉默著。她進退兩難,特別是在喬貞和達莉亞都等待著她回答的情況下。畢竟她過去所表現出來的態度是:守夜人不需要暴風城的承認,而那些肩章可以說是議會試圖控制守夜人的奴役象徵。她的眼神顯得不安而迷茫,就像是石棱上的一小粒冰,遇上了一陣暖風,卻不知是該順從地融化了滴落在雪地里,還是繼續懸挂在半空中。莫蒂琪雅,一直在「看」著她,方才溫柔、體弱的盲眼女子,已經成為了一個顯露必要權威的母親。不過這樣的權威不是威壓,而是關愛。
他等著她下面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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