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狗鎮
第二十章

「達莉亞。」他打斷了她。「這和你的看法無關。你也知道在軍情七處,這類話不起作用。所以我們不談它,就這樣。」
「這就是我不能下結論的範疇了。我缺少的最主要的東西,就是一年前的訊息。所以,我對你說的一切,都是在我現有的條件下做出的判斷,也沒辦法給你留下什麼有針對性的辦案建議。如果我是你的話……我會儘力去回想,一年前到底發生過什麼。我相信當時鮑爾和你父親已經很熟悉,現在他死了,等於是少了最重要的了解情報途徑。」
「當我想休息的時候,自然會去。」
「不如這樣……」喬貞說。「那小姑娘現在情緒很不穩定,她好像讓自己做的事情給嚇著了。與其說我是要詢問,不如說是想了解一下情況,並不適合在這種情況下逼問她。而且,你一定也有話對她說。我看,再等幾天,我把她帶到你這兒來。怎麼樣?」
她在失望了。
今天早上,醫生來傳話,說達莉亞要見他。他在進入病房之前,稍微擺弄了一下領子,才打開門。
我想和喬貞,而不是和一具雕像說話。
約瑟夫無意識的停頓,讓這句表面上冷酷的話語,顯露出了暗含的收斂的傷感。
「為什麼?」
「你要繼續調查殺人案嗎?」
「好吧。」約瑟夫說。「你看起來有些累。不打算休息一下嗎?」
「對……我沒有給你提供參考意見的權利。不過,喬貞,我非常感謝你幫助了我們這麼多。之所以說這些,和-圖-書是因為你快要離開了。」
達莉亞有些驚訝。「當然……可以。」
喬貞很難捕捉到約瑟夫這句話的真正意思。
「對。動機且不提,這和兇手是慣犯的推論也是符合的。但這裏又產生了另外一個問題。作為有群體性質的報復行為,兇手所做的事太過有針對性了。一年前你和貢多雷一同參加了戰鬥,對吧?」
喬貞對阿爾泰婭是懷有戒心的。如果按照通常的做法,他不可能主動讓她再次接近達莉亞。他這個決定,是對剛才把達莉亞鎖在高大鐵門之外的微不足道的補償。一個尷尬的表態。
「喬貞。」約瑟夫略微提高了聲音。
「不,我到這裏來只是給你做護衛的,暫時協助調查案件也只是為了保證在儀式開始前,夜色鎮能有個安全的環境。現在,我沒有必要做這件事了。把你送回暴風城,我的工作才算完成。」
喬貞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醫生在他身邊說「不要談太久」,然後出了屋。
我已經對達莉亞說過自己不打算再管謀殺案,但現在我又在做什麼?
「等你身體好了,」他說,「我們就回暴風城。」
「喬貞。」
喬貞沒有任何恰當的方法來掩飾自己的自責,所以他只能儘快把這個話題結束掉。他也不想看到達莉亞對他的「失職」顯得很在意;實際上,他不希望一丁點兒的情感因素牽涉到對這件事的看法之上,無論這情感屬於誰。回到暴風城后,他會在任務報告里提到自己的失和-圖-書職,詳細描述事情經過,剩餘的就由老人和議會去處理。一切都按照程序來,明白無誤。他希望在探討這些問題的時候,他和她能完全成為陌生人。
「你還有別的建議?」
在這一刻,喬貞發現達莉亞略微皺了一下眉頭。她感覺到了他刻意中止話題的意圖;此刻的達莉亞,就像一個人明知道前方沉重的鐵門不會打開,卻還是要伸出手,去觸摸一下那把銹跡斑斑的銅鎖。她臉上的光採,立刻消褪在了陰影里。
「是的。你認為這和我父親個人的行為有關?」
「你們沒必要繼續沿用我設計的調查方案。」他說。「而且,我也不建議這麼做。雖然有利於整個鎮子的治安,但是就抓捕殺死鮑爾的犯人這個任務來說,效率非常低。」
「是這樣嗎?」雖然表面上是發出疑問,但達莉亞並不期待回答。她知道喬貞說得沒錯。
喬貞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既然從來不會對達莉亞說「早上好」「請」這些客套詞彙,那麼他覺得也不該說出「你感覺怎麼樣」「好些了嗎」這些太過零碎、模式化的問候語。
然而,在經歷一連串事件之後,看到病痛中的達莉亞微笑著歡迎他進屋,如果必須用一個最樸素、最基礎的詞來形容喬貞的心情,就是「高興」。它不夠精確,但卻是唯一的選擇。喬貞知道自己是高興的,是樂意見到這一幕,聽到她的問候的。但是當他坐在椅子上之後,卻開始儘力阻止這情緒的蔓延,更別提https://www.hetubook•com.com露骨地表達出來了。
喬貞把視線移到紙張中央。「沒必要。不,不對……」他說。「等我再考慮一下。」
在艾爾羅的配合下,喬貞佔用了市政大廳里的一間小屋子,當作臨時辦公室。每天他都會在這兒呆兩個小時,分析約瑟夫提供的小鎮外來人情報。現在,他左手搭在桌面上,注視著拇指下一張文件邊緣的空白部分。約瑟夫站在桌子對面。
達莉亞躺在病床上。晦暗的光線充塞著屋內的每一寸空間;這些光線壓榨著含混的空氣,在達莉亞的眼角、顴骨上、脖頸周圍投下深深的影子。雖然她性命無虞,中毒癥狀基本消失,但仍然很疲勞,臉色發青。一位虛弱、需要休養的病人,就如同庭院里的一株綠草,即便挺過暴風雨沒有折斷,但它始終保有的脆弱性還是會讓人擔心:是不是晴空下溫暖的空氣也會在不經意間把它碾碎。
「喬貞,最重要的了解情報途徑是我父親本人。可是……他也已經死了。不過,我還活著。如果你留在這兒的話,計劃中的下一步是審訊我嗎?」
最後,還是達莉亞先開了口,說出他的名字。「喬貞,」她微笑著說。這是一個無力,但是卻具有滲透性的微笑:唇線向兩側展開,在蒼白的雙頰下形成淡紅色的小凹穴,整張睏乏的臉在這一瞬間就有了些許光採。這不是虛飾的、烈日烘烤下的光採,而是迎接等候已久的來客的,最自然的光採。它們附著「喬貞」這兩https://m.hetubook.com.com個音節,就像樹葉表面的露珠聚合在葉脈上。
「我沒有義務幫助守夜人的工作。更何況,我自身的工作並沒有做好,甚至可以說是失敗了,因為你遭到了襲擊。總之,我不能再花精力去關心自己職責之外的事情——」為了不讓這句話顯得不過於情緒化,他補充說,「這才是符合規定和做事程序的。」
「你是說……是那伙強盜的殘黨做出了這件事?」
「噢。」
達莉亞無力地應答著,彷彿這是和她完全無關的話題。現在,輪到她不知該說什麼了。
喬貞沉思了一下。「好吧。你記住,我現在要說的話,只代表我這一刻的意見。盡量不要讓它影響你們日後的工作。假設現在非得給案情下一個總結的話,我會回到最初的結論:這是一個對守夜人的報復行為,而且只是某些事情的一個開始。它一直都是合理的,這些天以來並沒有新的線索足以讓我改變這個結論。所以,現在的問題是:誰要報復守夜人?他們所做的事,只不過是保護夜色鎮而已。『保護』這種行為,必須有一定的規模,才能成為『冒犯』。你父親一年以前對強盜的剿滅性質打擊,對他的敵人來說,就是『冒犯』。」
「你希望我留下別的建議嗎?」
「要不要監視這兩個人。」約瑟夫敲了敲喬貞手指壓著的那份文件。
「既然你要離開,那麼留下這些東西也無妨。當然,我既沒有回報你的辦法,又再次提出這種要求,也許會顯得有些貪心。」
達莉和-圖-書亞,這真是個奇怪的問題。喬貞決定說出最直接、合理的原因:「授章儀式結束了。你的任務已經完成,應該回去了,但我的還沒有完成。」
「什麼?」
「回答什麼?」
「這不是你的錯……」
「不。」喬貞說。「我有別的事要做。現在,我想休息一下了。」
「我在等你的回答。」
他正是回想著這些事,所以才在約瑟夫面前走了神。現在,他把文件放下來,說:「這兩個人都沒有監視的必要。」
「那麼……我繼續等。」
「阿爾泰婭已經回家了,」他說,「我想知道她為什麼這麼恨軍情七處。莫蒂琪雅也同意我詢問她。」
喬貞捏起文件,把它稍稍抬離桌面。他剛才走神了。現在,就算強迫自己盯住這些文字,也很難把它們都在大腦中還原成一個整體,成為有前後聯繫,能讓他延展、判斷的事物。
沒有回話。
喬貞心裏湧起一股衝動。見到關心的人躺在病床上,你會想了解她感覺是不是好些了。你會想輕聲對她說話,表達自己心裏曾經有多麼焦急。你會想對她笑。你會想觸摸她的臉,期盼著經過一場病痛之後,她的皮膚能夠儘快恢復往日的溫暖。你會想握住她的手,把自己的體溫和她分享,感受她手掌中血液的流動。你會比往常更渴望和她建立感情上的聯繫。這些都是最自然不過的,普通人都會產生,並且自然而然去接受的衝動;而當它們出現在喬貞心裏的時候,他不得不壓抑下去。為什麼是「不得不」,他自己也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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