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貞鬆開了抓住約瑟夫的手。約瑟夫回到莫蒂琪雅身邊坐下。
「我,我有鑰匙,」斯塔文說,「這就給您。」
「喬貞,如果你要以任何理由對我們倆執法的話,只要把我帶走就好。」約瑟夫說。「莫蒂沒有錯,犯下重罪的是我。我早就知道父親做過山賊后才回到夜色鎮,而且還和那些人保持著聯繫,也參与了整個制定騙局的過程。伊麗莎偷聽到了我們的話,父親想殺她,但我阻止了他。那時候,我覺得這就是底線:欺騙往日的山賊同夥沒有關係,但絕對不能傷害無辜的人。父親也是這麼對我保證的,所以我才參与他的計劃。這個計劃就像摩尼茨說的那樣,把他們引入陷阱。後來莫蒂竟然遭到那伙人綁架,更堅定了我配合父親狠狠打擊他們的念頭。」
這一部分喬貞基本能猜想到。他最關注的,還是貢多雷那麼不合時宜的死亡——莫蒂琪雅從敵人手中逃離回夜色鎮之後,還未來得及見面,他就死在了監獄里。
「沒什麼……馬上就好。」
「你還認識我吧?」
匹克在把摩尼茨的腦袋啃掉大半后,突然失去了生命力,在眾多守夜人的面前潰散成互相分離的血肉和骨皮。至於亞伯克隆比對匹克做了什麼,並沒有明確的答案,只是民間普遍流傳他用黑魔法把別的狗心臟移植到匹克體內,將它變成了非生非死之物。這個答案喬貞可以接受,一是因為老鍊金術士的身份,和他拿走的麻醉劑——手術必需品;二是喬貞回想起來,在他前往破屋子尋找達莉亞時,曾經有一個老太婆向他抱怨亞伯克隆比偷走了她的狗。亞伯克隆比在見到匹克分裂的屍體之時,臉上同時顯露出興奮和惋惜,這讓喬貞聯想到也許老頭兒只是在利用這條狗來嘗試著什麼。對黑魔法和鍊金術並不熟悉的他,並不打算深究下去。至於夜色鎮會怎麼對待這個多少製造了一些恐慌的老頭兒,那就由他們去。
「他是伯爵。」
「不,不僅如此。他的英雄形象,是一個公眾的謊言。但我和約瑟夫,更多的是為了私人的謊言才這麼做。」
斯塔文站起來,看看窗外,又立刻回過頭來。
約瑟夫把小冊子合上,走到一旁的葯櫃前。片刻后,眾人聽到了茶杯和桌面碰撞的聲音。
「兩位女士。」他說。「我希望能和喬貞先生暫時離席,討論一下這個案子。」
「夠了,約瑟夫。我來吧。」莫蒂琪雅說。「貢多雷讓他殺了我。」
「我以為你已經死了。」
這天早上,喬貞和達莉亞在離開夜色鎮之前,前往埃伯洛克家的宅子告別。艾爾羅因為繼續著一天十八個小時的善後工作,並沒有出現;而阿爾泰婭也不在家。事實上自從事件結束后,她一直避著喬貞和達莉亞。他們並不怪她,這個女孩還需要很多時間來學會平衡自己的情緒,而且她乖僻的一面也不會就這麼憑空消失掉。好不容易從一場災難中生還,她需要通過喚回往日的自己,來儘快從沮喪中走出來。
「別再說了。」達莉亞說。「請別再說了……」
斯塔文完全站了起來,但背部還是靠著牆壁,膝蓋蜷曲,雙腳緊緊地釘在地面。確實,夜色鎮的黑色泥土長久地把他釘住了。他想離開,但是已經失卻了自己離開的勇氣,甚至需要藉助一群亡命之徒。而這類人善於用暴力行使征服的習性感染了他,讓他誤認為自己也能沾染上那麼一點兒,從而永遠背離這個讓他承受著恥辱的小鎮。
喬貞能感覺到達莉亞在沙發上轉過身,想看這邊發生了什麼事。他靠近約瑟夫,遮住桌面上發生的事,然後摘下了約瑟夫的右手手套。在面對凱拉曼的戰鬥中,敵人只是隨便的一擊就把約瑟夫的長劍從右手中打落,讓他不得不換到左手。當時喬貞目擊到的時候就心存疑慮,現在他終於明確了原因。
「怎麼了?」莫蒂琪雅問。
他轉過頭去,才發現她靠在自己肩頭上睡著了。
啟程之後,喬貞突然發覺車窗外有一個棕灰色的矮小影子追過來。他探出頭去,卻什麼也沒有看見。他心想自己也許只是認錯了車輪的影子。
他對喬貞慢慢地搖了搖頭。這不是警告,而是請求。這請求不僅僅是懇切而已,還是面對絕望前景的本能防衛,就像不會游泳的人在快要溺水的時候也不會終止扑打四肢一樣。
「是新近才挖的。」站在坑口傳遞情報的守夜人。
「我也一樣。」
喬貞看著窗外從樹枝懸挂下來的蜘蛛絲,還有那些烏鴉,考慮了很多事。過了一段沉默的時間,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在車廂上呆得太久。
沒有反應。
「沒必要了。」
低矮的樹枝擦過車廂頂;一頭幼狼從草叢裡竄出來,踏過馬車留下的車轍,在道路的另一側消失。
約瑟夫左手去拿自己的手套,喬貞並沒有阻止。他把第一支手指的前和圖書端套進去的時候,就顫抖了一下,彷彿有人很迅速地在他手指前面劃了一刀。再進一步往裡面套,他抖得更厲害了,眼睛緊緊閉上。
「在做過這件事情后……莫蒂和我吵了一架。」約瑟夫看看身邊的女子。「我對自己說,這是一舉多得,圖納德斯和亞伯克隆比都是最好不要留在夜色鎮的人。『這樣總比直接殺死伊麗莎好得多』,我這麼對她說。或許我在替父親掩飾罪行的時候,也在慢慢代替他。不,不是從今天才開始的……我們活在謊言里已經太久了。」
「那個混帳竟然這樣騙我!」約瑟夫突然右拳不顧疼痛地砸在膝蓋上,彷彿陷入了一年前的幻覺中。「他憑什麼……」
喬貞在考慮該怎麼做。和達莉亞來到這宅子之前,他就告誡自己,就當作一場普通的告別見面,不要額外生事。對發生過的事有任何疑問,可以等待更合適的場合來解決。但怎樣的場合才更合適?和約瑟夫一對一?不,那是糟糕的選擇。首先,這是最後一次見面機會;而且他考慮到莫蒂琪雅的在場對約瑟夫的可能影響,暗自想這就是最好的時機,然後實施了。但接下來呢?
「約瑟夫?」莫蒂琪雅說。這不像是詢問。
所以,只有約瑟夫和莫蒂琪雅在放鋼琴的屋子裡和兩人見面。這樣也好,喬貞想。如果艾爾羅在的話,這會面就可能變成讓人生倦的客套話陳列。他們像上次相聚一樣,在茶桌的兩側坐著。屋子裡的光線也像上次一樣,雖然永遠也不會明亮起來,但卻傾向於調子低沉的柔和,讓人願意置身其中。
「喬貞,怎麼這時候說這些話?」達莉亞看著他。
莫蒂琪雅邊說邊給約瑟夫戴上手套。她動作輕柔而微妙,用指尖感受約瑟夫殘破不堪的腐壞皮膚,盡量減輕手套質料給他造成的痛苦。這件事完成後,她把他額角垂下的一縷頭髮抹到後面,就好像他在她眼裡總是清晰可見一般。
「摩尼茨從第一次提條件的時候就只說『五十四個孩子』,忽略了你的存在,就好像你不應該是人質的一部分。所以我以為你死了。但是沒想到,你在這兒活得好好的。」
「……當時,除了繼續這麼得過且過,我們好像沒有別的選擇。貢多雷似乎察覺到了我們倆的事,但是從沒有公開說出來。但我相信他是知道了的。我沒有遭到綁架,喬貞先生。是貢多雷為了博取山賊的信任,也可能懷著報復心,把我送給了他們。我是非常幸運地逃回來的,在他的預料之外。他害怕事情敗露,就要求約瑟夫……」
她右手輕拂約瑟夫的左肩,然後慢慢下移,握住他的手。
「喬貞,」達莉亞說,「你必須對我解釋,這兒到底發生了什麼。」
「沒事的。」莫蒂琪雅說。「喬貞大人,請繼續。」
「最後給你三秒鐘,把鑰匙拿出來。」
他沒有逮捕約瑟夫和莫蒂琪雅,但是也幫不上什麼忙。達莉亞鼓勵他們倆和艾爾羅好好談談,然後想法子離開夜色鎮,莫蒂琪雅非常平和地說他們會考慮。
「我很累。」約瑟夫說。「再累也只能堅持下去。但是,如果你覺得這樣做更好的話,我不會反對。」
「喬貞,」達莉亞站了起來,「你做了什麼?」
喬貞下完令后,抓起縮在書堆里的斯塔文,這一次把他拋向了堅硬的牆角。斯塔文摔得很重,比疼痛更重要的是,這喚起了他過度的自我保護態勢——捂住後腦,把臉藏在膝蓋里,發出微弱、顫抖的咕噥聲。他又變回了那隻黑色的蝸牛,只是這一次彷彿因為有人拿著火柴接近而恐懼萬分。
馬車繼續走出半哩后,喬貞說:「比預定回去的日子晚了快一個月。雷明頓公爵要急得不行了吧。」
「就是那個……等你答覆的人。」
喬貞把坐騎交給護衛,登上了車。
她無意義地睜大眼睛盯著茶杯里的水紋,抱著自己的雙臂,手指顫抖著,彷彿這些事實中的恐懼和不安全感正在滲透到她的身上。她經歷過事事遭人控制的生活,而約瑟夫和莫蒂琪雅的遭遇更甚:他們要給控制、傷害自己的人維護一個光輝耀目的形象。他們每為貢多雷說一句謊言,都非得從中抽離出自身的痛苦不可。
喬貞用左手臂彎勒住了斯塔文的脖子,拖著他走出教室。斯塔文無法掙脫,雙腳忙亂地在地面磨蹭著。他想說話,但是只有破碎、未成形的音節從喉嚨底部嘔出來。他們一直這樣走到了堆放詩集的屋子前。
無論怎麼選擇,你都是一個奴隸。喬貞想。但是斯塔文寧願成為一群長於掠奪的猛獸的奴隸,也不願意繼續做夜色鎮這無限晦暗、靜止的紫黑色天空的奴隸。這一點兒也不像聽上去那麼光榮,而是自我毀棄的愚蠢和瘋狂。他不再掩飾自己的罪行,並且正是用這瘋狂來粉飾它們,妄圖將混亂的情緒hetubook.com.com偽裝成崇高的激|情。
「喬貞大人,我真沒帶著。」
「終於可以回去了。」達莉亞說,語氣中並沒有抱怨。
「戰鬥結束后的半個月,我陷入了絕望。父親因為七處的懷疑而入獄,莫蒂仍然行蹤不明。但是在這時候……」
「但是,我也不想念暴風城。」
「就像我剛才說的,」喬貞說,「今天發生的事情已經在一年前埋下了種子。和當時的事情直接有關的人,只剩下約瑟夫,莫蒂琪雅夫人,鮑爾和曾經給貢多雷做女僕的伊麗莎。酒店老闆對我所說的,貢多雷在戰鬥即將開始前辭退了伊麗莎,據說是考慮到她的人身安全,這個理由的真假並不重要。約瑟夫參与了戰鬥和策略制定,莫蒂琪雅夫人落入敵人之手,鮑爾是武器供應商。這些仍然是零散的信息,但是和摩尼茨的叛徒說法聯繫起來,才有了意義。我不認為他在撒謊。不得不說,自從戰鬥結束以來,我們一直都迴避了這個問題——貢多雷到底是不是靠背叛昔日同夥才贏得的勝利?當這個問題為『是』的時候,問題才清晰起來——有四個人一直在隱瞞這件事。約瑟夫要扎傷圖納德斯,首要目的不是黑市商人,也不是亞伯克隆比,而是伊麗莎。刺殺發生前的一天我正好對約瑟夫提過,為了進一步的搜索,我必須更多地了解一年前的事情;而你,生怕我去詢問伊麗莎,就利用陷害亞伯克隆比來轉移我的目標。」
「夠了,閉嘴。你想靠別人的力量離開,這個目標還是達到了。只不過帶你走的人是我。」
「喬貞大人,如果它攻擊呢?」
說完話后,喬貞走進教室。他皺了一下眉頭;屋子裡充滿了血液、嘔吐物、排泄物的氣味。很顯然,三天以來沒有孩子允許走出這裏。血液主要來自於講台上,這兒曾經躺過一具屍體。
他跪在地上,下頜抬起,望著空白的牆角。他彷彿失去了生氣,那種不動聲色的冷靜從他的頭髮上、皮膚上、手指間流走,整個人如同從地面延伸出來的一座未完成的雕像。為了守夜人,為了夜色鎮,他不得不為貢多雷粉飾出一個光榮的形象,還繼承守夜人的事業,成為他最痛恨的人的化身;他把痛苦壓抑了太久,以至於這一刻的爆發連他自己也難以承受。當發泄強烈到一定程度,就會變成自我毀滅;約瑟夫正處在這毀滅的邊緣。
「只要能跟著他們離開就好,」斯塔文慢慢直起身子,「無論成為什麼……都沒關係。就算只能幫他們挑東西也行。」
喬貞略微回過頭,看看兩名女子。達莉亞轉過身,想知道發生了什麼,右手覆在沙發上,似乎就要站起來。莫蒂琪雅仍然背脊挺直地坐著,低著頭。
斯塔文急促而沉悶的呼吸聲慢慢平緩下來。他稍微抬頭露出眼睛,看看坑洞,然後盯住喬貞。他的眼神顯露出一種詭異的興奮,混合著能夠證明絕望尚未從內心消褪的陰暗光芒,就像認定自己會得到大赦的死刑犯,或者蛛網上的蒼蠅,眼睜睜瞧著一隻螳螂捕走了正要接近自己的蜘蛛。他一方面因為喬貞發現了這坑洞而恐慌,另一方面卻又得到了負面情感的釋放。他開口了,比往常要低沉的聲音中甚至顯露出模糊的自信:
「喬貞,我殺了自己的父親。但這是他……應得的。」
「圖納德斯的遇刺……我一直在想這件事背後的意義。最低限度,它能夠說明現在的夜色鎮仍然不夠安全,巡邏路線的安排也有問題——數名目擊者中沒有一個守夜人。而且,雖然它看上去像是獨立的事件,但有時候我總覺得它和所發生的一切有關。約瑟夫,你可以翻倒四十頁左右,有我對這樁案子的註釋。」
打擾一頭野狗進食也是有危險的,更不用說這種東西。但喬貞不打算為這個花費太多時間,他還要去找一個人。
約瑟夫按照喬貞所說的去做了。他看了一眼,左手按在紙頁上,隨後抬頭望著喬貞。
「站起來。」
「達莉亞,我該……」
喬貞看見達莉亞是笑著的。這不是災后餘生的笑容,沒有一絲的強制性。她因為和莫蒂琪雅心底產生的共鳴而笑。
她輕輕按住了他的右手。「我能感受到你有多痛苦。或許……這都是我們應得的。我總是在想,這一年來我們是不是已經逐漸蒙蔽了自己的眼睛。也許喬貞大人可以幫我們看得更清楚,引導我們接下來的選擇。」
莫蒂琪雅已經從約瑟夫那兒得知了事情經過。
「莫蒂!」約瑟夫回過頭。
「噢,你得吃藥。那麼,喬貞大人,稍等。」
「斯塔文。」
他慢慢轉過頭來,神情空茫,凌亂骯髒的額發把睜大的眼球分割成幾部分。他顯得更瘦了,兩頰下塌,手指骨節像一枚枚紐扣似的突出在乾癟的皮膚上。
「沒什麼。」喬貞說。他能從達莉亞眼中看到失望和難和圖書以抑制的激動;雖然她暫時還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但看到自己建立了感情聯繫的人,突然間又捲入了不詳的嚴酷氣氛中,這讓她難以接受。她和喬貞都熟悉這氣氛,也經歷過很多次,而且總是不得不去經歷更多。
「那麼,我要回家了,喬貞大人。」
「我剛才說過,作為夜色鎮人,作為一個母親,我會永遠記住喬貞大人和達莉亞夫人為我們所做的事,但我不希望身為一個騙子來行使這些事。艾爾羅和阿爾泰婭正好不在,況且,喬貞大人應該也已經多少心裡有數了,我們沒法長時間掩飾下去的。他剛才不是已經暗示過了嗎?過來,約瑟夫。到我身邊來。」
他叫來屋外的幾名守夜人帶著光源入洞調查。它並不深,守夜人下去之後,發現了必須弓腰行走的坑道。
「我讓約瑟夫詳詳細細告訴我了。雖然他怕聽這些東西對我的身體不好,但我必須知道阿爾泰婭身邊,還有你們身邊都發生了些什麼。我沒幫上忙,但至少不能做一個局外人。作為一個夜色鎮人,我不知該怎麼感謝你們;但我最想說的,是作為一個母親,會永遠記住你們為阿爾泰婭所做的事。」她緩緩地呼了一口氣,繼續說。「我只能說這些,即便我知道它遠遠不夠。實在是發生太多事了……」她把右手按在心口。「這甚至都不像是真的。你們就要離開了,但我根本找不到合適的話說。」
「這樣不符合規矩。」喬貞說。
喬貞在屋子西邊的角落下找到了斯塔文,他面朝牆壁蜷縮著,如同一隻身體完全藏進殼裡的黑色蝸牛。
「我非常希望夜色鎮能夠儘快擺脫這件事的影響。」喬貞說。「雖然嚴格來說,這一切在一年前就埋下了種子。作為探員的天性,讓我非常想知道那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麼,但這些職責外的興趣,畢竟不比工作重要。和一年前的事直接有關的人,要麼死去,要麼……」
「反正這一趟破壞規矩的事情已經做得夠多了。就一小會兒。」
離開夜色鎮的時候,喬貞本應騎馬在前領路,但是達莉亞卻要求他也在馬車廂里坐一小程。
「你們兩個現在去找亞伯克隆比。不要送去約瑟夫那兒,把他帶到我這來。」他分別對身邊守夜人下令。「剩下的人看住它,不要主動攻擊,也不要讓它跑掉。」
「……我想說的很簡單。一年前的事情仍然在七處有備案,而現在和那起事件直接有關的只有你們兩位了。所以以後我一旦重新辦理這件案子,回到這兒來調查的時候,希望兩位能夠配合。當然,現在說這些不合適。不過我還是應該先打個招呼。對了,約瑟夫。」喬貞從兜里掏出一個小冊子,遞出去。「前些日子安排搜查工作的同時,我記下了一些關於夜色鎮防衛工作安排的筆記。你拿著,可能會有一些有用的意見。我原來想交給艾爾羅的,但是先給你應該更合適。」
「你甘願做奴隸?難道說你為了做奴隸就背叛夜色鎮?」
馬車出了鎮口。
可是看看這雙充滿惡意的眼睛。喬貞看到的是腐敗到底的根須,枯葉燃盡之後的余灰,寄生蟲的巢穴。眼前的斯塔文,是一個你會慶幸他沒有更大力量的人。現在的他瘦弱,沒有絲毫肢體抵抗力,就已經做出了這樣的事。
約瑟夫使勁地吸氣,彷彿將要說出來的音節在貪婪地吞食著他賴以為生的空氣。這是一種無葯可醫的進退兩難,把對人內心的破壞力融入到簡單的陳述過程中。
喬貞回想起前些天抓捕亞伯克隆比之時,老鍊金術士那滿意的神情和順服的態度。當時他已經完成了什麼;這就是他完成的東西。雖然喬貞不明白它能把血肉都咽到哪裡——它自己破裂的胃部明明還掛在外面——但匹克只是在專心地進食,沒有表現出主動攻擊的意圖。
但他沒有拔刀。有一條鋼索懸在那兒,讓喬貞可以掌握住,不致下沉。他現在拔刀殺了斯塔文,這條線會磨損一些;下一次做出類似的事,又會磨損更多。鋼索之下是不可見底的深淵,但是要墜落下去,花不了一秒鐘。深淵的底部沒有致死的劍山,只有會把他污染成另一個人的瀰漫毒液的河流。他不能沉下去;至少現在不能。
「我……我沒帶著。」
「可惜沒有最後和阿爾泰婭見一面。」達莉亞彷彿自言自語地說。喬貞沒有搭話。
「噢。我忘了。」
「死了?」他盯著腳下,彷彿是要親眼看著這個詞掉落下來,撞擊地面發出響聲,才能理解其中的意義。「死了。」
「斯塔文·密斯特曼托。」
「雷明頓公爵?誰?」
約瑟夫想把右手抽出來,但是辦不到。他在強忍痛苦,但是眼中並沒有敵意。他呼吸很沉重,卻百般抑制自己的聲音;總是堅毅得幾乎不近人情的眼神深處,有一種易碎卻又滯重的東西在擴散。
莫蒂琪雅走到約瑟夫和-圖-書身邊,抱住他。約瑟夫左手不自覺地從地面上捏起一塊肖像畫的碎片,又放了下來。那些因為他發狂砸碎東西而波及的空氣微塵,以不可捉摸的路線在淡紫色的光線里遊動。喬貞和達莉亞都感覺到他們是真正的局外人:約瑟夫和莫蒂琪雅所共有的痛苦,拒絕著一切試圖理解或是安慰的外來者。無論破除貢多雷的虛偽幻想,還是繼續將他偽稱為精神支柱而活下去,都改變不了這樣一個事實:他們將永遠束縛在暮色森林的紫灰色霧氣中,得不到成為自己的自由權利。
「就一小會兒……利用喬貞先生離開之前的最後一點時間。」
喬貞也認為沒必要再說下去。但他沒有開口。
「我曾經非常感謝、崇拜貢多雷——他救了我和阿爾泰婭。對於嫁給他我是毫無怨言的,因為作為一無所知的女瞎子,我沒有別的辦法來報答。當然,我沒花多長時間就發現了他的真正脾性……雖然他在現實中把這些性格都掩飾得那麼好,彷彿只有我一個人才是受害者。他要打我,從來不需要理由,而且總會傷在阿爾泰婭不會發現的地方。我沒法對任何人說,也沒法求助,而且心裏總會在想:他是救命恩人,不應該只因為脾氣不好就背叛他。在客人面前,我仍然是夜色鎮民眼裡最幸運的妻子——這麼有成就的男人,竟然選擇了一個失明的鄉下女人。而在阿爾泰婭面前,我總要對她灌輸,她有一個多麼好的養父。這一切都奏效了,我認為自己下半輩子就這樣過去也沒什麼不好。直到……我找到了能聽我傾訴,給我安慰的人。」
「達莉亞夫人。」莫蒂琪雅說。「一切都是關於一年前的事。雖然這實在談不上什麼餞別禮,但我希望能讓你了解。」
「這聽起來很可笑。你沒辦法成為這類人的一份子。」
「好吧。不過,現在應該是……」
「沒關係,」達莉亞說,「我也一樣。」
「謊言……?」達莉亞說。「是說每個人都認為貢多雷是英雄嗎?不管怎麼說,既然他救了夜色鎮也是事實,你們倆又何必這樣責問自己。」
「繼續深入,看它通到哪兒。如果有危險就撤回來。」
「兩位可以想見,我們之間的事情不可能得到容忍。」約瑟夫說。「我也曾想過帶著莫蒂離開。但是去哪兒?阿爾泰婭又怎麼辦?」
「約瑟夫。」莫蒂琪雅說。
「抱歉……就……一會兒。我不小心把水灑了。」
約瑟夫的右手掌彷彿經受了種種酷刑,又像是木偶匠人遺棄的半成品。大部分皮膚變得很薄,出現大大小小的坑洞,某些部分的骨頭清晰顯現出來。指甲都消失了,掌中央的主要紋路加深成黑色的裂縫。
後來的調查顯示坑道出口在小鎮外樹林中的一個岩洞里,遠離守夜人的視線。這是耗費了一個月的工程,遠在達莉亞接到前往夜色鎮的命令之前,這讓喬貞得以確認匪徒只是臨時更改計劃才把目標對準她。他不由得想象斯塔文是怎麼說服匪徒把出口引向詩集小屋的:那兒都是我的爛詩,沒人願意靠近,而且書堆在周圍還有隱蔽作用——也許是這樣?無論如何,事實證明這個出口選擇得很成功。至於斯塔文有沒有意識到他號稱為「最寶貴的孩子」復讎的行為,同時也讓詩集淪為了一文不值的犯罪工具,就不是喬貞所關心的了。他只希望在把斯塔文押送回暴風城之後,會有別的官員能夠注意到他的癲狂,從而有途徑採取較重的懲罰措施。
「……這時候,莫蒂回來了。那是半夜,我在巡邏的時候發現了樹林中的她。與其說喜悅,不如說我腦袋一片混亂,趕忙把她帶回家,然後就去牢房裡找到父親,告訴他這件事。但他的回答是……」
「你還是沒辦法適應這個地方吧。」
「小屋子的鑰匙在不在你身上?」
「殺了它。隨便什麼辦法。」
「一場戰爭。把你關在這裏的人已經死了。」
他取下了畫像,把它砸向壁爐,砸向地面。畫布瞬間撕裂開幾條大口子,畫框的木屑飛散看來,貢多雷的臉扭曲成一團難以辨認的色塊。沒有人想去勸阻他。砸完畫后,他開始砸其他的東西:傢具,茶杯,鏡子。他舉起鋼琴前的座椅,想把它砸向琴鍵,但是中途停住了,手垂落下來。
「您在說什麼……?」
喬貞抓住了斯塔文的后領和一隻手,把他的腦袋撞向窗玻璃;玻璃一碎,就把整個人都拋進了屋。斯塔文雖然用另一隻手遮在前方,但玻璃碎裂后的殘片還是划傷了額頭和下巴。他沒有滾落在地,而是撞上了高高的書堆。這波及到了周圍的書堆,千百本藍色小書散開、跌落、撞擊,無數紙頁快速翻動的聲響在空氣中互相抽打著。喬貞從窗口躍進來,環伺了一下,走到屋子中央,把灑在地面的詩集都踢到角落。半分鐘后,他看見了腳下可供兩人同時出入和*圖*書的地洞,一截繩頭掛在洞口。
她的語氣很急切,帶著不快和不可靠的預感。她不想成為局外人。
「喬貞大人,外面發生什麼了。我聽見砍殺……還有慘叫。」
「我想,」莫蒂琪雅停頓了一下,「我們還是不要瞞著喬貞大人了。」
「他們同意把我帶走。」
「『每個時代都在不竭地抹殺天才——庸人們放出獵犬四處嗅探——在泥土裡翻出那些閃耀光芒的種子——餵養它們污穢的爪和惡臭的舌』。看,我的詩句終於在我自身上印證了。帶上我吧,把我帶到軍情七處,這個下流、卑鄙的組織的核心去。無論什麼樣的折磨都來吧,我會讓你們看看所謂自由的精神是什麼,我把血肉賦予這些詩節讓它們成為傑作,而這些傑作又會回報我以力量……」
約瑟夫站了起來,走到掛著貢多雷肖像畫的牆壁前。
雖然喬貞和達莉亞多少預料到了這個答案,但是當它莫蒂琪雅親口說出的時候,卻感受到了一種讓人大腦刺痛不已的現實力量。她的語調是如此平泛,平泛到幾乎讓人會誤以為其中真的沒有一絲一毫的負面情緒。
「你在看什麼?」他說。「你有什麼理由用那樣的眼神看著我們!」
「他們給了你什麼。」喬貞說。「或者,他們答應給你什麼。」
約瑟夫停住了,閉上眼睛,彷彿有什麼令人厭惡的噪音在他大腦深處迸發。說到這一步,他已經無法中止,但是每多說一個字都需要更多的勇氣。
喬貞站起來,走到約瑟夫身邊。杯子弄倒了,半杯熱水傾灑出來,而一些藥粉撒在了他的右手上。
「沒有背叛!」他吼了起來,紫黑色的血絲浮現在眼球邊緣。「我是斯塔文·密斯特曼托,不是能讓這些下等人隨便嘲弄的叫花子。夜色鎮,這個醜陋、臭氣熏天的地方……我厭透了這裏。我該是有自由的人,聽聽看——自由的詩人斯塔文·密斯特曼托,而不是什麼該死的文學歷史老師,給一群小孽種講課!看看他們,還有他們的父母,是怎麼對待我的。他們沒有這個資格。」
喬貞看到斯塔文突然噤聲並且往後退步,腳跟踩到詩集,整個身體晃動了一下。他看出來我想殺他。喬貞的確可以這麼做,屋子裡只有他們倆。就算有一兩個目擊者,也不是什麼大問題。
「謝謝。」約瑟夫接過本子,開始翻看。「噢,這些路線圖非常詳細……」
現在殺了他嗎?為了避免麻煩。
「你的手在打抖。」喬貞用兩個女子聽不見的聲音說,然後一把抓住約瑟夫的右手腕。約瑟夫捏緊拳頭,想用左手肘推開喬貞,但因為不敢弄出太大響動而沒成功。
「我實在是非常幸運,當然這一切都仰仗于您的……」
喬貞看著約瑟夫,掐住他的手不放。是你刺傷了圖納德斯。他只是在心裏說著,但是約瑟夫已經理解了他的意思。方才的筆記本第四十頁上,列出了一系列巡邏區域可能和圖納德斯遇刺地點重合的名字,其中包括約瑟夫。但這不是關鍵;兇手當時刺破了圖納德斯腰間裝有腐蝕性藥劑的瓶子,藥液濺到了他的手上。這就是那一擊只給黑市商人留下輕傷的原因,也是約瑟夫右手變成不堪入目的畸形物的原因。他並不知道自己右手濺上的是什麼東西——只有觀看了圖納德斯治傷過程的喬貞才知道。
雖然斯塔文癲狂地陳述了全部罪行,但是喬貞料想他勁頭一過,可能又會回復成那個神經質、縮著背脊走路、低聲說話的頹喪詩人。雖然明知不應該在辦案中帶入個人感情,但喬貞確實對他產生了正規範圍外的憤怒和厭惡。眼前的人因為得不到認同,而試圖從嚴重傷害他人的行為中贏回一點點虛偽的自尊。等這自尊消耗盡了,喬貞懷疑斯塔文會在七處的審訊室里否認自己說過的這一切動機,甚至表示對劫匪將地洞挖到自己屋子裡並不知情,或者自稱是受到威脅。後面這一點未必會是謊話,因為在整個過程中,只要和劫匪一接觸,他自然會遭到生命威脅。再考慮到歹徒全滅以及夜色鎮的自治性質,喬貞不知道通過正規的程序,能不能給予斯塔文足夠的懲罰。老人也不會允許他在這事上面花費太多時間。
「還有……復讎。對。看看他們對我最珍視的孩子做了些什麼!」他拿起一本詩集,時而緩慢時而急促地翻閱,手指頭顫抖著。「這些詩,每一個字,每一個字之間的空白,都是我的心血,是我的全部……而那些凡俗庸人不光自以為有評價它們的資格,甚至還取笑、羞辱它們的創造者。我要讓這些畜生感受一下,自己的血肉陷入深淵,那是什麼感覺……」他猛地把詩集往牆上一摔。「我每天每夜都承受著這痛苦,這麼多年以來都是這樣!但那些畜生只不過承受了三天,看看他們就失魂落魄成什麼樣子!他們還不懂什麼是比死亡更可怕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