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稟的行動雖然失敗,卻為友軍爭取到了一點時間。
「放下武器,投降!」
「全部射完!」
月初,東線八萬大軍齊聚遼州,何等聲勢。
但這世上只要錢不要命的人終究是少數。
有將校建議大軍進入陽曲城中據城死守以待時局變化,卻被种師中斷然拒絕了。
剛剛復甦的种師中極度虛弱,親兵想勸,其人卻閉著眼睛不說話。
「大帥,你的身體?」
「你們還不走?!」
跑出不遠的宋軍軍士聞聽此聲,齊齊一怔,卻沒面目再回頭,只能悶頭繼續跑。
寒冬臘月的山野之中,沒有被褥禦寒,僅靠極易散失熱量的篝火和擠在一起相互取暖,宋軍官兵居然睡得這麼沉,只能是因為太累了。
從俘虜嘴中確認了种師中的消息后,李逵命熟悉山地戰的木麻率四營兵馬繼續追擊,其人則整頓兵馬,收拾戰後殘局。
「投降?種家有敗將,無降將!老夫堂堂大宋大將,如何會降你這孺子!」
好一會,一名親兵從背囊中取出僅剩的十來個小銀碗。
因沒有人及時添柴,旁邊的篝火堆大部分已經熄滅,僅剩的幾處也快沒了熱氣。
等這些宋軍穩住神,再依託堅城硬寨死守,又要多很多麻煩事。
山谷口,滿面紅光的种師中彷彿一個精神病人般地囈語著。
大同不僅能批量製造神臂弓,還能製造射程更遠威力更大的武器,但這些都不是同軍克敵制勝的秘訣所在。
種家軍因為倉促撤退,攜帶的補給本就不多,在之前的混戰和轉進中又丟了大半,士卒們餓著肚子邊逃還要邊作戰,已經極度疲憊,越逃越沒有力氣。
退到城中,時局肯定會有變化,但絕對不會向著有利於大宋的方向發展。
親兵喊醒了再度陷入迷糊狀態的都統制,种師中竟然不用親兵攙扶,忽地自己站了起來,說話也中氣十足。
眾人不敢說實話,一名種家子弟答道:
而昨日一整天,殘餘的將士們僅分得一勺黑豆充饑。
「扶我起來。」
雙方混戰至天黑,宋軍死傷慘重,黃https://www.hetubook.com.com友英勇戰死,殘部四散而逃,种師中只能藉著夜色遁入山中。
「大帥,就剩這些了。」
幾名親兵面面相覷,尷尬地看著都統制,种師中卻不為所動。
只要能順利回去,以這些人為骨幹,種家軍就能浴火重生。
一直密切關注城外動靜王稟及時打開城門,帶著千余名兵士沖了出來,欲要拖住木麻,以掩護种師中部逃跑,卻被後者以一個營衝散,還差點順勢奪了城。
實際上,彼時已經沒有同軍「主力」了。
眾人無奈,只能扶著种師中勉強站起並原地轉了一圈。
射完弩矢后,不待种師中再下令,眾人自覺拆掉弩機和弓弦,並以石頭砸毀弩身。
雪越下越大,又被堵在這山窩之中,每多待一刻就多一分風險,將士們全等著他做決定,不能再猶豫了。
一路向南撤離的宋軍實在太多,這些人被擊敗后又到處亂逃,漫山遍野都是人,如不及時處理,將為後面的治理埋下隱患。
稍稍活動快凍僵的身體,這名士兵努力站了起來,嘗試喚醒身邊的袍澤。
有命享用的錢財才是錢,命都沒了,要再多的錢有卵用!
終於有兵士悠悠醒來,好幾息后,其人才搞清楚了自己身在何處,又在做什麼。
這本就是精銳宋軍必須執行的禁令,凡臨敵,弩矢射完,失去反抗手段可能被俘或戰死時,一定要毀壞神臂弓,堅決不能讓此等利器落到敵人手中。
「大帥,剩下的弩矢不到一千了。」
只要戰機把握得當,未必沒有取勝的機會。
好半響,种師中才清醒過來,虛弱地問:
「大帥,你醒了?」
前面有隨時出現的敵軍主力,後面又有甩不脫的同軍偏師,在這種形勢下,其部已經不可能再繼續向南撤退了。
這也是之前發現西路崩潰后,种師中將大部分京營兵馬趕走,卻留本部西軍並親自殿後掩護大部隊撤退的原因之一。
長嘆一聲后,在親兵的攙扶下,种師中頹然坐地。
但一旦被擊敗和-圖-書,場面將完全失控,死掉的人會多更多。
「臨陣擊退強敵者,有大功,當重賞!」
三百余名弓弩手已經端著神臂弓列好了陣,瞄向山谷外的同軍陣列。
更何況陽曲城殘破,根本無法抵擋同軍犀利的炮火攻擊,城中還極度匱糧,大軍一旦進城被圍,則守無可守,逃無可逃。
若是將所有人馬都留在陽曲大營之中,興許可以多堅持一時半刻。
指揮弩手的家族子弟想起了什麼,臉色頓時大變。
可形勢卻是越來越壞,宋軍慌不擇路,逃了兩天多,離壽陽縣還有百余里。
同軍建軍后,皇帝就一再向官兵們灌輸有什麼武器打什麼仗,沒有神兵利器也要能打敗強敵的理念。
幾個親兵看著狀態明顯有些不對勁的都統制,卻不敢拂逆其人的意思。
只是同軍的進展太快,宋軍才往回走出三里,李逵就帶著人追了上來。
這是把咱們和只認錢不干事的京營兵看作一個屌樣了?
种師中轉身,看著身後僅剩的百余名親兵家將,冷冰冰地喝問:
兩軍隔得太遠,制止不及,還有風險,也沒有任何意義。
「嗯,都在啊!」
而且,經此一敗后,大宋元氣再傷,短期內也沒有更大規模的援軍可派。
禁軍軍士們確實貪財好利,臨陣必須有賞錢才有動力不假。
木麻也見到种師中走了出來,立即命令將士們喊話。
种師中回應完木麻,就立即命令弓弩手射擊。
只是大半熟的黑豆味道難以恭維,吃多了還脹氣。
「給本將披甲!」
關鍵時刻,种師中之前派往百井寨和赤塘關的人馬撤了回來,統兵官黃友是條好漢,得知主帥危急,果斷率部加入戰團,再次分散了同軍部分兵力。
醒來的人越來越多,沒法醒來的人也在逐漸增加。
木麻不再猶豫,催動麾下將士向前,準備結束此戰。
更多的雪花降下,落在了更多人的身上。
木麻就像老練的獵人,始終不疾不徐,一面保持距離和壓力,並不時發起攻擊,消耗敵軍有限的箭矢,一面又不動聲色地分
和-圖-書兵包抄,將敵人逐步趕入絕境。
有人從死沉的睡夢中醒了過來,也有人在沉睡的夢中死去。
种師中沒有糾結這個問題,因為糾結也沒用。
人數處於劣勢,戰力和士氣也遠不如敵方的种師中部宋軍遭遇敵軍夾擊,傷亡急劇攀升,不多時,便有兵卒開始逃散。
「繼續,接著射!」
其實,种師中的身上早就沒了戰甲——沒有誰能在連續三天的逃亡后,還披著沉重的步人甲。
「大帥,同軍又來了!」
遠處的同軍軍陣中,看著宋軍的瘋狂行為,木麻並沒有催動官兵上前制止。
背風的山窩裡,數百名宋軍官兵躺在枯草堆上擠成若干團,個個睡得死沉。
而沒了只認錢又不賣力的京營禁軍拖累后,剩餘的種家軍戰鬥力更強,還能依託複雜的地形和弓弩更多的優勢,與追擊的同軍打得有來有回。
事實也的確如此,任誰經歷了三晝夜的緊張逃亡和連續苦戰後,也會如此疲憊。
由此,其人帶往陽曲城下堵截种師中部的兵馬還不到七千人。
有人帶了頭,離隊的人便越來越多。
逃亡的第二天夜裡,种師中便命將士們殺了自己的戰馬分食,此舉倒是激勵了一些低落的士氣,可戰馬雖重,身上的肉卻遠遠不夠彼時還有的兩千餘人裹腹。
种師中只能改為向東面轉移,計劃先避過同軍的主力,待前往壽陽縣會合了張灝部兵馬後再做下步打算。
親衛們七手八腳地幫都統制整理好了衣裝,便簇擁著其人走向谷口。
种師中年紀大瞌睡淺,其實一直沒怎麼睡著,只是身體被凍僵動彈不得,因為身體失溫,已經處於半睡半醒的迷糊狀態。
現在种師中卻擺明了不談恩威信義,把堅持到最後的好漢子們當做只認錢財的粗鄙武夫,頓時激起了眾怒。
「抱甚拳!咱們哪配給『貴人』抱拳,走!」
宋軍視之為神兵利器般的法寶神臂弓,在同軍官兵眼中,不過是一種射程雖遠卻維護麻煩也不怎麼好用的武器而已。
同軍各級將帥也一直以此理念練兵打仗,和-圖-書並共同鑄就了同軍的「性格」。
而种師中也沒能實現與李逵硬碰硬的計劃,其人帶著三個將的西軍才出營(還有一個將前去攻打赤塘關),留守陽曲城外的同軍木麻部就跟了上來。
有人猶豫片刻,向都統制抱拳,卻被同袍一把拽住。
种師中時年六十三歲,有不少兵卒的父、祖都在其人麾下征戰過,都統制積威甚重,眾人不敢違令,只能毫無意義地消耗僅剩的弩矢。
有的返身上了山,更多的卻是拋下手中的武器,舉起手跑向對面的同軍。
遭遇大敗,連續逃亡,眾人連最重要的糧食都丟得乾乾淨淨,誰還願意帶著死沉又不能充饑的錢財?
優秀的將帥不僅會以錢財鼓舞士氣,更善於以恩威信義凝聚人心。
實際上,這本就不是給兵卒吃的軍糧,而是馬料,卻拿來給人勉強充饑,因為不吃黑豆就沒有別的東西可以吃了。
同軍不是野蠻人,投降他們就能活命,甚至還能活得很好。
結果,打了這麼多仗,死了這麼多的袍澤,都統制卻拿幾個破銀碗來做賞錢。
「我等誓死追隨大帥,生是種家軍,死是種家戰魂!」
「還有多少人?」
十二日下午,得知之前撤退的兵馬遭到同軍突襲后,种師中不敢繼續等待攻打百井寨和赤塘關的兵馬返回營中了,立即盡起營中兵馬,準備撤退。
等太原府大敗的消息傳至東京城,趙官家最有可能的做法是找替死鬼以平息徐澤的怒火,朝廷絕不可能向河東繼續派出援軍。
眾人跪地,答道:
就這,還是最後的軍糧,今天便是連黑豆也沒有了。
看到精緻的小銀碗,弓弩手們卻完全沒有往日見著錢財就兩眼放光的神態,盡皆憤怒地看著种師中。
种師中終於動容,拔出刀,大喊道:
宋軍確實習慣以錢財鼓舞士氣,但錢財的作用卻不是萬能的。
到了這個時候還能追隨种師中的,自然是隨其出生入死多年的種家軍精銳,凝聚力和戰鬥意志遠非京營大爺兵們可比。
种師中站得筆直,彷彿沒有注意這個「戰果」一般,面無
和_圖_書表情地繼續下令。
如今的局勢,已經避無可避,只能硬著頭皮迎擊永利監方向趕來的同軍主力。
眾人卻自覺放棄投降活命的機會,跟著都統制出生入死,除了割捨不斷的社會關係,還有就是相信種家數代善撫士卒的好名聲,相信种師中一定能帶領自己逃出生天。
幾名親兵趕緊生起其人面前的篝火,費力抬走都統制身後已經凍死的袍澤,然後貼身靠坐過來,用篝火和自身的體熱為都統制復溫。
即便如此,強敵緊追不捨,不斷有陣亡的情況下,還能有數百人始終追隨,种師中也知足了。
一片鵝毛般大小的雪花悄無聲息地飄落到种師中全無生機的臉上,並沒有激起其人的任何反應,彷彿這個高大老者已經凍死了一般。
种師中立即調整部署,將部分弓弩手集中在隊伍後面,命令他們以神臂弓威脅追擊的木麻部同軍,如此且戰且走。
熱血漢子搏殺戰陣,全靠一股氣提著。
李逵分出部分人馬向南追擊潰逃的宋軍,並順勢攻打一路的城寨,以切斷後續人馬的逃跑路線。
十二月十五日清晨,陽曲城東南百余里,殺熊嶺。
僅僅十幾息時間,谷口的兵卒便散去了大部分。
誰能料想半個月時間不到,自己身邊就只剩下了眼前五百人,又是何等凄慘!
其人並沒有騙种師中,同軍的追兵就堵在殺熊嶺外,半夜裡沒人跑得了,也沒人逃跑,活著的都在,凍死了也照樣在。
宋軍都統制种師中和一名親兵背靠背坐著,頭上的兜鍪早不知道丟在了哪裡,散亂如枯草般的白髮只是用布條隨意地束著,與身邊的袍澤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好!」
可惜,兩軍的距離太遠,且同軍陣前還立著大盾,箭雨沒能造成任何殺傷。
种師中彷彿沒有看到眾軍卒的表情一般,訕訕地道:
不然的話,誰拿的錢多,誰就能調動更高的士氣,那還要名將做啥?
「种師中雖死,種家軍不滅!」
「大帥放心,都在這裏。」
「當兵領餉,天經地義,本將有功不能賞,無以再驅使你們,爾等自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