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們剋扣貪沒的這些糧食,你們就真覺不打緊么。」
然後他在一片低抑的驚呼聲和零星勸阻當中,毫不避嫌的當場拿起一塊蟬背放在嘴裏,理出某種滿意的表情道。
「管頭喜歡就好哩。」
「都速速給俺回去拾兜乾淨了。」
「一切都隨您咯。」
王蟠不為所動的道。
「味道還不錯。」
「指望管頭不奧嫌棄咋的鄙陋才是。」
「和尚的這番用心,又是在圖謀什麼啊。」
「要是人家別有意圖,突然從背後砍了你腦袋。」
然後他的下一步反應和行為就被周淮安喝止了,因為他在場感受到了另一種不一樣的東西;除了平時的那些敬畏和習慣性的遵守、服從之外,還有一種難以言語形容的複雜心緒和氣氛。
「我想些法子,給大伙兒加頓管飽的飯食如何。」
「指使了幾次還是挺合用的啊。」
然後他又轉過身來,對著一眾被罵的低頭垂手的頭領,放緩了語氣繼續道。
「那就責你跟隨馬隊,把出逃的賊人一個不留的逮回來好哩。」
……
眼見大伙兒都啞口無言或是別無異議了,王蟠才再次強調道。
「難道還要昧下良心,學那些放水粥的假善人們,用沙土糟糠來賺名聲手段么」「義軍在窮苦人里的口碑和名聲,就怕被你們這麼輕疏怠慢給壞掉的。」
蘇無名不由的再次哀求道。
「你就是個貪安逸,不長進的鱉犢子。」
王蟠怒其不爭的恨恨道。
「中……中。」
「就算地方有帶人來投的,給個hetubook.com.com職銜就好了。」
名為蘇無名的校尉,不由神情燦燦然的辯說道。
又嘗了好幾樣之後,他才用一種意猶未盡的表情道「不過要回禮的話,就得等打下城之後。」
「之前咋們是啥事都不懂,也沒甚規矩可言。」
在一片千恩萬謝是感懷不知如何言語的氣氛當中離開之後,周淮安才不由吁了口氣,民眾自發的熱情也不是那麼容易讓人吃得消的;然而,這件事的影響,顯然還不只周淮安所見的這些。
「還不快散去做自己的事情。」
「說這位來了之後,也忒多些事情了。」
「會不會太過了。」
「你們在河南和淮上餓肚皮的時候,若有百十斤糧食可有誰敢嫌少么。」
「那處俺也不想去滴。」
「要是過油炸酥,再沾點老醋就更好了。」
「這是俺們的一點心意。」
「要是再多上些數目的話,豈不是連俺的腦袋,都可砍了回去么。」
「也許有人差上這一口,就是累死和活著的天差地別了。」
「難不成還有人要回頭去在再過一遍。」
而與這些群情激昂的普通將士中公審大會互為表裡的,則是在營地中的另一端中軍帳里,王蟠身邊來自中上層當中很有些不忿的抱怨聲。
周淮安也連忙的翻身下馬來,揮手讓想過來接下這包東西的馮四退開,雙手鄭重其事的接了過來;又像是無比珍貴事物一般的親手打開。就見果然是一些鄉野里才有的「特色食品」;黃乎乎的是帶著和圖書蜜蠟的蜂蛹,黑乎乎的是帶翅膀的蟬背,灰色的蟋蟀干,白中泛黃的竹節蟲,乃至一條條豆芽菜式的蚱蜢腿兒,還有龍虱和草蝎、嘍哭什麼的,……都是專門挑選過的大號品種;果然不愧是號稱只有「三不吃」的大吃省,自古以來的傳統啊。
看著沉默無言的圍過來的黑壓壓人群,雖然直屬隊正馮四全身披掛而把刀握弓,但還是不免高度緊張起來。畢竟之前才出過用弓箭襲殺的事端來。
「你們這是才安逸幾天,就完全忘了最初的本分和舉步維艱的辛苦了么。」
說道這句,他突然就一下子突然卡殼住了,而露出某種憋悶著急的表情來。
「殺人不過頭點地。」
「不想去也行,那就去把勞營給管起來吧。」
「你們的心意我算是收下了。」
「就是,就是,才區區不過八九百斤糧食的事兒。」
「若分到如今民夫隊的每人碗里,那也是足夠數百人的一頓飯了。」
直到一直沒說話的王蟠突然就爆發起來「你們這都動的是什麼混帳心思。」
「當初在路上時,要是有這些糧食,營中那些老人和傷者,又可以多活下來幾個。」
「接下來你職銜不變,先放下眼前的差事,到駐隊里去給和尚幫忙吧。」
「那些來投咋們求條活路的人,已是足夠苦巴巴沒指望了。」
「什麼叫殺人不過頭點地,要是放任繞過任何一個,難道不怕會害死更多的人么。」
「手下不論多寡都要再編的。」
「滾你個小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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舌的聲音,一時之間充斥在寬敞的營帳當中。
王蟠不由的氣急反笑道。
「有什麼麻煩咬牙忍一忍,熬一熬也就認了。」
「底下再有新犯的,俺就親手送他一程好咧。」
「蘇老五。」
「將頭,能不能打個商量。」
最終畏畏縮縮的從人群里走出來的,是一名看起來身形有些佝僂,而滿臉皺紋好似滿山溝壑的短衣赤足中年,他有些敬畏諾諾的開口道「大伙兒這不都口拙的很,所以推俺出來對管頭說個話……表個情。」
「都他娘的給俺閉口了。」
「願……願管頭……貴體萬安,子……子孫福全。」
「逮不住也就別回來了。」
「接下來,俺就要醜話說在前頭了。」
「你得在虛管頭哪兒,替俺說道說道啊。」
「和尚那是什麼人物,哪有這麼多閑心思公私不分的和你多計較。」
「區區八九百斤糧食?」
周淮安卻是笑而顧之的耐心等著對方下文;不由的在心中瞭然,他們雖然沒有參加公審大會,但是顯然也從其他地方聽到了些許,自己在公審大會上的表態,而趕在這個機會向著自己表示出,最樸實和誠摯的感謝來了。
然後,這人急的滿頭大汗得回想和醞釀了好一陣子,才像是想起事先背好的內容一般,有些結結巴巴的重新開口道。
「當初分兵時是怎麼說的……哈。」
「區區這八九百斤糧食,就敢在我的營中公然刺殺重要頭領……事敗之後就倉忙帶隊出逃。」
「還有蘇無名你給俺過來。」和-圖-書
蘇無名的表情頓然垮了下來。
旁人忙不迭的將一個包裹遞到了他的手上,然後鄭重其事的捧到周淮安的面前,高高的呈過頭頂才滿懷情緒的瓮聲道。
「你拿啥勞子去應付啊。」
「勿論你們過往在營里,有多少不合規矩的干係和牽扯。」
王蟠繼續破口大罵道「世上哪有那麼多白給你賣命的便宜事。」
蘇無名不有的有些跳腳起來,卻被王蟠一瞪眼又縮了回去。
當然了,這件事情的餘波還在蕩漾和醞釀著,而產生出一些連周淮安也沒有想到過的後果來;比如,隔天之後他在例行巡視駐隊人員,以及輜重隊里民夫日常工作的時候,居然轉頭過來就發現被許多人給水泄不通的圍堵上了。
「前日里管頭為咋們這些苦哈哈出頭的事兒,大夥都已經聽講了。」
「多謝管頭為咋們這賤如泥塵的,請命和主持公道。」
一頓的大聲痛罵之後,這些異議的頭領們,也頓然是偃旗息鼓或是不好再開口了。
「底下的弟兄。也有些老不自在了。」
「我這是先穩住人家……再做長久處置的打算啊」「畢竟也算是有馬有刀弓的現成人手啊。」
「為了掩蓋自己上下其手的弊情,此輩賊子又還有什麼事情是不敢做下的啊」「你們居然對此還能不以為然嗎……你們的招子都是瞎長了么」「難道營里是什麼叵測人等,都能隨便往來自如的所在么」他頓了頓又道。
「但是如今眼看有了規矩和章法,大伙兒可省心省事了。」
「這是做的什麼狗屁hetubook•com.com倒灶事啊。」
「俺不想去。」
「將頭,那俺就去駐隊好了。」
「將頭,他這是想要作甚啊。」
「再出去打個圍子就找補回來了。」
「將……將頭,寬諒則個。」
這一刻,周淮安卻是不由自主的被感動了;這就是古代的勞動人民啊,最淳樸也是最單純的群體,而不是反覆出現在歷史教科書和政治品德書上,洋溢著加大虛空的溢美之詞,卻讓人冷靜而毫無感覺的數字,就這麼抱著某種感恩的心情,活生生的聚集在自己眼前了;雖然他們可能普遍的愚昧,可能無知,可能短視和淺浮,也很容被人欺騙和煽動起來,做出許多愚蠢的行為來;但是對於最基本的好壞是非,也有自己最直觀的感受和反響。自己順手而為的無心之舉和幾句高大上的而口號,倒是讓他們給銘記於心了。
「兄弟們有啥用啥,遇啥吃啥的,沒少吃苦受累的。」
然後他再次叫住人中忙不迭要走的校尉蘇無名道「自家惹下的麻煩,自個就要有擔待不是。」
「別的也實在拿不出來……聽說管頭好口新奇吃食」「也就湊了點份子,在野外搜羅了這點下里巴人的東西。」
「卻要在死前還整出這陣勢來折辱一番。」
「你們這是想做什麼。」
「你倒好,徑直讓人把手下整隊人都給拉走了。」
王蟠又指名道姓的叫住一個正遮遮掩掩的,想往人後遮掩的校尉。
「怎滴反倒忍受不得多久,各種心思和怪話都出來了。」
「或是乘著本陣全力打城壕的時候,在營中發作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