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開霧散,一條淺淺的小溪近在咫尺無聲無息地流淌。四周萬千山頭盡入眼底,一道彩虹橫跨山腰,青色的奇峰在腳下崢嶸畢露。
山中天氣果然不同,中午突然下起雨來,驟覺寒冷無比,一行人哆哆嗦嗦地牽馬爬山。景安給了岐豐一塊牛氈,讓他裹在身上防雨。走了一個時辰,雨突然停了。大家停下來生火,但找不到干樹枝。於是又出發,誰料雨又下了起來。這樣走走停停,雨也下下停停。雨霧浮在半山腰,往山下看,恍若隔世一般。人馬遊走于天上,雨一停,山間極其寂寞。耳朵空虛,捕捉不到周圍的聲響,於是恐懼也就隨之而來。晚上山風狂嘯撲來,如同鬼神同泣。高山的瘴氣像厲鬼捉住了人的咽喉,喘息間如有利刃刺入喉肺。黑暗中,居然可以看見濃雲在腳下流動,一會明一會暗,好似煉獄之炙火發出詭異
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奇光。狂風繞山的時候,山頭就像巨海內的礁石,像要馬上栽倒下去,沉入到無邊波濤和烈焰之中。種種景象,無不駭人驚潰,心驚骨寒,有末世之來臨,天地即將合閉之感。軍人們用牛皮裹身,像羔羊一樣互相抱擁,緊緊抓住同伴的手,低聲祈禱念佛,請求保全殘生。
岐豐問:「景安可知要去哪兒嗎?我想託人傳信,讓劉七同來。」景安搖頭說:「我也不知。不過聽說今夜就往西走,想必你的蒼頭是趕不上了。」岐豐一驚:「往西?不打高歡,難道要上隴不成?」夜幕降臨,有人吹角傳令集合。岐豐飢腸轆轆,隨著大眾一起沿河而行。黑暗之中,也不知道尉遲提婆身在何處,只有急促的馬蹄聲在四周朦朧的柳林中隨風飄蕩。第二天天亮做飯https://m•hetubook•com•com,又只有豆子。景安一臉苦相,他用樹枝撥弄著灰燼,指著渭水說:「大河向東,我等向西,何時得重返京洛,死葬北邙,此生方為無憾。」岐豐回頭看見從河岸向南,地勢漸次高抬,一片榆樹林覆蓋曠野,而天際的山峰則直插如雲。他覺得似曾相識,暗想:「如果上隴,早就該過咸陽渡到北岸去了。如今一直向西,卻並未過河,分明不是做上隴的打算。這到底是去哪兒呢?」他對景安說,景安卻摸著肚子苦笑道:「管他去哪兒,反正這種鬼地方,我是從來沒有來過的。要不是高歡忤逆,追逐乘輿,我又怎麼會來此窮鄉僻壤受苦?一天吃兩頓豆子,肚子軲轆轆沒有油只有氣。」
「上山了!」岐豐精疲力竭地喘息著說。
申時,他們來到白雲寺。寺前草地上,堆滿了雜物垃圾,還有騾馬糞便,臭和_圖_書氣熏天。三三兩兩的軍士和戰馬,一直伸展到河灘邊,少說也有兩三百騎。寺門前的石柱旁,拴著一匹純色白馬,好像是天子鹵薄,十分扎眼。旁邊一個身材高大,一身白色戎服的人沖岐豐打呼哨。岐豐一看,原來是皇族子弟元景安,隨孝武帝自洛陽西遷而來,不久前在太子座前有過一面之緣。景安身材要高出平常人一頭,頗有拓跋家先祖勇力絕倫的遺風,背著一個極長的牛筋黑漆強弓,少說也有三石之力。
岐豐下隴共帶了十幾匹馬,全被強征了去。五月的時候,其中兩匹雜色的給要回來了。它們的膘都掉光了,瘦瘦的凸立著骨頭。蒼頭劉七嘆息說:「沒有麥豆,膘是上不來了。」他見此時正值春夏之交,寺里荒蕪日久,四處青草叢生。就把馬的轡頭、銜子等物統統卸下,放養在寺內,任其自己吃食。天氣漸熱,滿城飛絮如麻,正如六www.hetubook.com.com年之前,一行人去綠眉澤時一般。
「三千大千世界,何等輝煌之白雲之顛!」景安禁不住高誦佛號,「南無阿彌陀佛!真似西方極樂凈土之莊嚴!」
一天,劉七騎馬出去辦事。岐豐坐在席上,趁著西斜的陽光讀書,一個年老耳聾的老僕坐在門檻上剝豆子。這個時候,一個渾身青色戎服的蒼頭,騎馬從寺門外躍入,對著聞聲而出的岐豐說:「奉尉遲將軍命,請公子隨我前往渭水南岸的白雲寺。」岐豐大驚,問道:「是去華陰嗎?何時打仗?」從騎一概搖頭說不知,只催促他趕緊促裝。岐豐想等劉七回來,無奈此人頻頻催請,只好胡亂抓取幾件衣物打了一個包裹,將弓矢甲胄都捆在馬背上,隨來人出城而去。
這樣膽戰心驚,哆哆嗦嗦過了一夜。天明時分,大多數人都在過度的恐懼和疲憊后睡去了。清晨的露水濕透了他們的頭髮,一種金色和圖書
的明亮氣息貫入了他們的鼻孔。有人最先睜開眼,四周靜悄悄沒有半點聲響,陽光從幾乎伸手可及的天空刺了下來,讓人眩暈而睜不開眼。眾人陸續醒來,有人用嘶啞的聲音狂喊:
第二天,南邊的高山已經迫近眼前。岐豐突然看見傳令叫他來的那個蒼頭,就連忙叫住他,問他此地是哪裡。那人說:「是散關。」又問去哪裡,那人又搖頭打馬而去。岐豐頓時明白了,這裡是南山山口,那麼昨天的榆樹林就是五丈原了。春天的時候,他曾經在北岸的原上眺望過的。「那我們豈不是追隨諸葛武侯的足跡,往南山深處去了?難道要南下漢中,漢中可是南朝的地盤啊?」滿腹狐疑間,他們已經牽馬入山了。
岐豐拄刀站起來,望山巔雲流不息,慨嘆道:「此山為誰而生,此水又為誰而流?」轉念又說:「若此行不歸,而葬于彼處,倒也足矣。」
「故道水,故道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