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明夷
第五十一章 長驅直入

高平軍渡過漢水的次日,江陵朝廷就得到了消息。西魏人先以一路絆住武寧梁軍,然後從漢東出騎兵,直趨江陵,這個攻擊線路已昭然若揭。
到了晚上,高平軍已過去了一大半,歧豐也過了江。既然梁人已經知道了,他就讓人點起無數的篝火,以恐嚇敵人。熊熊篝火下,剩餘的軍人馬匹繼續過江。對岸的人則抓緊時間休息,準備第二天早早開拔。
好在高平軍運勢不錯,武寧被圍前,梁軍的注意力在武寧;武寧被圍后,梁軍已經開始逐漸朝江陵收縮。事實上,在竟陵對岸,並無大規模可抗衡高平軍的戍守部隊。
當日下午,元帝大閱眾軍于津陽門外。哪知正欲閱兵的時候,卻突遭北風暴雨襲擊,天色驟然昏暗晦澀,大風夾雜著雨點和枯枝敗葉直撲津陽門。元帝在門內停歇良久,眼見沒有轉晴的跡象,遂下令輕輦還宮。門外立在風雨中的受閱軍人得知皇帝先回,一時大嘩,紛紛散走回營。原本來觀陣的江陵百姓,也都掃興而歸。
白天遭遇西魏軍的偵騎也回城了,西虜明日就將進抵柵欄的消息不脛而走,江陵滿城陷入一片恐慌之中。袛洹寺、天居寺等各大寺中都人滿為患,僧人在發放平安香,人們連夜焚香祈禱,念佛名求平安。後來聽說天子要來祈願,不久就有軍士前來清寺,人們又朝長沙寺等寺廟跑去。
東岸的歧豐心急如焚,只盼望平平安安,大軍早日渡完。他心中的焦慮旁人不知,高平騎兵無序渡江,實已暴露他在江漢水網下實戰經驗之不足。此時如果對岸有柳仲禮等猛將帶少數精兵發起攻擊,高平軍必敗無疑。而如有楊忠坐鎮指揮調度,想必情形將大不相同。
李玄策聞聽應諾一聲,他拄刀于地說:「歧豐你還記得我們在高平隴上,曾經篝火夜談的事嗎?其實在那個時候,我就在等這一天了。」
玄策沒時間與他多費口舌,先帶了數騎向西邊縱深試探前進。朝霧瀰漫,四處靜謐無聲,他們摸索了一陣,沒有發現任何梁人的存在。玄策留下騎士在此警戒,自己先返回江岸指揮擺渡。
從石梵往南,沿途還有不少梁軍的堡壘。原https://m.hetubook•com.com來,自從楊忠掃蕩漢東之後,為了自保,蕭梁在漢水西邊建了不少堡壘,呈縱深分佈,目的在於阻滯敵人——敵若圍城則堅守,敵若繞過則切斷其輜重,斷其歸路。這跟王思政、韋孝寬在汾水上建玉璧城,是基於同樣的考量。
剛過子時,軍吏已經開始準備分發口糧。歧豐估摸,用從馬帶七天的口糧和馬料,可以不用補給。這樣長驅直入,被敵人阻擋後路也不必擔心給養。但如果七天後補給仍然跟不上,那就搶掠江陵近郊村落,粗糧喂馬,或能堅持幾日。如與梁人戰鬥不利,中軍又不能如期抵達,奇襲江陵失敗的話,則只有殺掉從馬充饑,然後掉頭北返武寧和宇文護等軍會合,再做打算了。
午後,高平軍遇上了從江陵出來偵察的梁人斥候。他們衣著光鮮,一看就不是逃難回城的敗軍。此時突前已換作儀同侯幾通的部隊,他們奮勇向前朝梁人射箭,捉住了落馬的梁人若干。從俘虜口中,歧豐得知,梁人正在環城樹立柵欄。得此消息,他說:「攻取柵欄必有一戰,今日止宿黃華,明日趕往柵欄前。」
冬十一月,丁亥日,天氣陰沉,西魏軍前鋒高平騎兵抵達柵欄前。西魏軍到達后,梁軍擊鼓示警,無數將士涌近柵欄,鼓聲大作,人聲鼎沸,聲勢甚是可觀。
西魏軍加快進度,反覆用小船擺渡,但畢竟舟少人多,進展緩慢。隨著過江人馬的逐漸增多,西岸的喧鬧聲也開始大起來。霧也漸漸散了,到了中午,日頭穿雲破霧照射下來,漢水兩岸頓時暴露在陽光下面。只見江上不過數十隻小舟在奮力穿梭,江東岸黑壓壓站滿無數等待過江的將士。而江西岸則亂糟糟一片,過江軍人散亂地布滿岸旁,沒有絲毫列陣戰鬥的準備。此刻如果遭遇梁人騎兵的突然衝擊,後果不堪設想。
不過這裏同汾水不同的是,敵人的攻擊方向並不沿漢水而行,卻是在與漢水幾乎呈垂直方向上。這個方向沿途無險可阻,很難有一種據點,能如玉璧一般,令敵人不攻拔就不敢前行。而遇上了高平騎兵這樣自帶輜重的hetubook.com.com輕騎,反倒白白浪費了兵力。因為高平騎兵根本就不做任何攻城,遇城則繞過,一路上只有一個目標——江陵。
玄策就從歧豐帳中,挑出阿史那無量、展貴和梁師古三人,再加上數十騎原州騎士,作為第一批過江的人。
是夜,高平軍宿營于黃華,去江陵四十里。侯幾通騎兵先行入村,村中百姓毫無防備,等發現時敵已到村口。人們朝村裡跑,邊跑邊驚呼喊道:「西虜來了!」話音未落,已有西魏騎隊自后縱馬追來,抽箭將之一一射殺。西人騎馬在村中幾條高低起伏彎曲的土路上來回衝突搜殺,躲避不及的村人都遭橫死。侯幾通軍搜出豬羊等牲畜剝皮煮食,又將村民全部驅逐到林中看管,騰空房屋留給後繼趕來的李岐豐等將領。
難道沒有別的可突破法子嗎?歧豐在帳內燃燈苦想如何巧取柵欄。換作是古今名將,他們會如何做?
第二日早上沒有風,又開始起霧了。村裡村外各處宿營的西魏軍人都還沒有起身,只在村口的高處,站立著值夜警戒的軍士。他們頭戴皮帽,身穿皮甲,披著防雨的氈衣,腳下是騎馬的皮靴。穿的是不少,但在濕冷的空氣中仍不停地搓手跺腳。南方的冬天,雖然沒有大風,但寒冷的水汽裹著全身,無處不覺得冰濕難耐,尤其是手指、腳趾,怎麼都捂不熱。軍士口中哈出白色的水汽,飄散在霧中。前方半日行程外,就是梁人的柵欄防線了,不過此時白茫茫一片,什麼也看不到。
第二天一早,完成渡江的高平騎兵開始輕騎向西南方向突進。為了節省馬力,路上不斷地換乘坐騎。
清早就要渡江了,成敗在此一舉,倘若真遭梁人在西岸伏擊,以寡敵眾,就回不了漢東了。即便渡江成功,此去江陵百余里,惡戰在所難免。江陵城防堅固,攻城也將遭遇死傷。此去五千健兒,有多少人將要埋骨他鄉?
在梁人立柵的同時,高平騎兵繼續向江陵趨進。這一日,在去往江陵的路上,不斷遇上零星回撤的梁軍。高平軍出數百騎,沿路掃蕩,梁人皆一觸即潰,四散逃奔。很多梁人不戰而降,順著道路跪在路邊,形同www.hetubook.com.com乞討。將領們來問歧豐如何收治俘虜,歧豐說:「我軍只管向前,俘虜一概不收。只將他們的武器、糧食搜走,把他們丟在路邊,讓他們向後繼的大軍投降。」
如果是楊忠,興許趁夜調走主力,于數十裡外某處發起夜襲?
渡江的地點經過了精心選擇,江東岸是一邊樹林,西魏人的渡舟全都扣過來藏在樹林中。渡江時間選在早上,清晨霧滿江面,正好利於奇襲。冬季枯水,漢水江面不寬,而對岸地形開闊,可利於迅速突進。梁人在對岸江邊,只有少數游騎巡視偵察。可能由於兵力不足,梁人游騎巡行範圍很大,所以一般只在一天中的幾個時刻,江對岸才有梁人活動。
一夜苦思並無結果,但歧豐卻定下了決心,不管怎樣都要打下柵欄,先期到達江陵。
只是,梁人死守柵欄,怎會上當外出呢?大起土山,需要步兵和民夫協同,這樣的浩大工程,只帶了弓矢斫刀的高平輕騎哪裡做得了?火攻或是一個辦法,不過江陵天氣,早上起霧,晚上下雨,氣候潮濕,眼見柵欄上都似要長出蘑菇來了,即便引燃,也易被人撲熄。至於夜襲他處,由於土地泥濘,騎兵速度受限,而高平軍兵力有限,也很難起到奇襲的效果。
如果是韓信,他會不會示敵以弱,誘敵出戰,且戰且退,然後用奇兵偷襲柵欄?
「是啊,多虧七兄點撥,高平精兵才能練成。」歧豐也想起當年高平往事來。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李玄策等第一批過江健兒已拖著小舟到達江東岸。他們坐在船中,手拽著馬韁繩,讓馬兒在船邊浮水隨行過江,這樣一口氣過去了約莫五十騎。而留在對面的尚有阿史那無量、展貴、梁師古等三四十騎,卻只剩下兩三艘小船,不能一時全過。阿史那無量急了,索性脫了衣帽,將弓矢等物一併捆紮扔在小船上。他自己孤身一人抱著坐騎的脖子,撲入冰冷的江水之中,劈波斬浪遊向對岸。展貴、梁師古等人也紛紛效仿,光著身子同馬兒一起游過漢水。不多會,坐船的和游水的都漸漸摸上了對岸。
如果是侯景,或許令將士都綁上松明等物,用火箭攢射木柵,www.hetubook.com•com毀壞后再出騎兵沖入?
玄策在霧中看見阿史那無量光著身子牽馬上岸,走近責備他說:「此時不能生火,你如何取暖?」阿史那無量笑道:「不用生火,但討個巾子,擦乾了便是。」
當夜,元帝下詔,以領軍將軍胡僧祐都督城東諸軍事,尚書右僕射張綰為之副,左僕射王褒都督城西諸軍事,四廂領直元景亮為之副;命太子巡行城樓,城中居民助運木石上樓,準備抵禦西魏攻城。
如果是高歡,應該會頂住梁人的亂箭,在柵欄前大起土山,然後居高射走梁人,打開缺口?
不過到了午後,確有一小隊梁人輕騎在遠處出現,顯然是來偵察渡江西魏軍規模的。發現梁人的斥候之後,李玄策親自帶數十騎去追。在籠罩著一層薄霧的冬日下,兩支人馬一前一後穿梭于山丘和樹林間。有個梁人的馬蹄受傷了,只好換乘別人的馬,留下一匹受傷的馬兒給敵人。除此之外,西魏人並沒有任何收穫。
當天夜裡,歧豐召來李玄策,對他說:「一次只能過去不到百人百騎,這打頭陣的重擔,請七兄擔當吧。我的帳內騎士,多有武勇之人,七兄可以挑選隨行。」因為李玄策在隴西李氏一輩中排行第七,都叫他李七郎,故而歧豐稱呼他為七兄。
歧豐立馬遠處,遙望梁軍陣營。只見目力所及,都是一片平坦,偶有低矮樹林,也沒有形成屏障。微風吹來,似乎已聞得到長江的氣味了。雖然已經是冬天,但江漢本來潮濕,又加上入冬后冬雨不絕,土地變得鬆軟塌陷。高平軍騎馬上面,一路翻起黃泥,行動卻是不快。除了一排無邊無際的柵欄,梁人其實無險可守。不過梁人除了插木立柵之外,又在柵欄后壘土,將士站立土上,居高臨下,便於射箭和刺殺。
正當江陵朝廷把注意力都集中在被圍的武寧之時,冬十一月,西魏高平軍開府荊州刺史李岐豐率領所部騎兵,突然從漢東渡過漢水。
第二天天氣放晴,梁元帝率胡僧佑、張綰、朱買臣等人乘馬帶兵出城,命人在江陵四周插木立起柵欄,周回六十余里。柵欄內置重兵,各都督分守一區段,作為抵禦西虜騎兵的第一道防線。
此時,從漢水https://www.hetubook•com.com方向回撤的梁軍到達柵欄處。據他們說,在東關已經看到西魏人宿營,去江陵不足百里。元帝心中憂慮,留下太子監督,自己與近侍返回了城內。回城路上,一路絡繹不絕的,都是進城避難的百姓,人聲嘈雜,馬驢齊鳴,也沒有人想起給天子讓路。元帝和近侍數十人,混雜在逃難的民眾中,好不容易擠進了城門。回到宮中,元帝換了一身乾淨衣服,對趕來的王褒說:「盜賊作亂,遂使君子、小人混同行旅,汗臭相聞,驢聲噪耳,實乃苦不堪言。」元帝此言,確實應了于謹對他的評價,實非馬上天子,而生逢亂世,可悲可嘆。
高平軍將士們都在等待主帥號令,歧豐卻擺手,讓在距離柵欄一里之遙紮營,先頓軍下來再說。然後他派出親信騎士,帶人分別沿著柵欄兩邊向前搜索,看看柵欄是否還有沒完工的地方,或是其他空隙。晚上,騎士們回來報告說,走了半日也看不見柵欄的盡頭,每隔一段就有一些梁人把守預警。看來如果高平軍移動,則柵欄內的梁軍也會很快跟隨並重新聚攏起來防守。
此時,高平軍也在突如其來的風雨中艱難前行。才過未時,天已黑如深夜,雨大風狂,使人難辨道路。前鋒騎兵只得停下來,披著皮氈聚在一起避雨。歧豐心中凜然:「莫非天不滅梁,用風雨示警?」無奈何,只得暫停歇營。這一天前進了五十里,離江陵還有百里之遙。
這柵欄是高平軍渡過漢水后的第一道屏障。梁人放棄守衛漢水,反而保存了有生力量。如今他們退守到柵欄內,使得要想攻拔就非得力戰不可,而這必將死傷累累。前有柵欄阻擋,後面于謹大軍正在渡漢,不日就將跟來了。如果等他們來了還沒有攻取柵欄,豈不有辱前鋒之名?
想到這些,歧豐心緒起伏,輾轉無法成眠。他想,乾脆去找七兄再談談吧。他披衣起身出帳,冬夜的寒意讓他一陣哆嗦,急忙走到李玄策的帳前,卻聽見如雷的鼾聲從裏面傳出。旁邊值宿軍士就待要撩帳進去叫李玄策,歧豐連忙伸手制止,轉頭返回。他暗自佩服玄策,臨戰之前氣息平常就不容易了,而能上榻高卧鼾聲如雷,此等人物,歧豐真是自嘆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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