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那太好了。我回去安排一下,就在兩三日之間吧,國事商議完了之後。請您到府中一敘。」
獨孤賓俯首良久,聽不到歧豐回應,經不住偷偷抬頭來看。卻見歧豐一臉沉思,不測其深淺。猶豫了一下,再次說道:「實不相瞞,老柱國已經下隴,昨天到的長安。只等著您上門提親,就在長安把婚事定了。」
他一扭頭,須彌早不見了。只見前頭有一個瘦弱的女人,背對著自己,獨自面向一棵槐樹哭泣。那女人一扭頭,一頭的青絲不見了,卻是一個尼姑。朦朧中不辨面目,歧豐心裏敞亮,知道她一定是老尼惠月,就對她躬身施禮。
過了幾日,他整裝前往獨孤府中拜會獨孤信。獨孤信的兒子開府儀同三司、長安郡公獨孤善早在門口相迎,彼此以兄弟相稱。歧豐年長,獨孤善以兄長呼之。兩人相攜入府,柱國獨孤信早就坐等多時。
外面天色朦朧,還沒有大亮。他再也睡不著了,就披衣到外面的屋子,點起蠟燭看書。
看前面的几案后,正襟危坐的,根本不是崔公。那人消瘦的身形縮在粗陋的麻衣中,雙目空空然無神地看著正前方,不就是那個綠眉澤的算命瞎子嗎?
「父親認為他相中了嗎?」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發覺自己坐在了長安圓覺寺的廂房。雖然自己身穿圓領窄袖戎服,腰懸胡刀,已是成人,但還是坐在席子上準備聽崔公授課。環顧左右,薩保、盛洛和婆羅這些頑皮的孩子果然又沒有來。自己身側好像坐著乙弗伽洛,卻穿著東魏的黃色軍服,身披犀牛皮和-圖-書甲,盤腿而坐。
那聲音說:「乾卦六爻,你可熟悉?你家六代,經歷一個循環,都應在爻上呢。潛龍勿用應在你祖;見龍在田,應在你父;你應在君子終日乾乾;你的兒子應在或躍在淵;你的孫子應在飛龍在天,家道盛極一時;你的重孫應在亢龍有悔,盛極而衰、家道中落。這都是定數。」
賓主落座,暢談隴右風土人物,又談三荊山水、民風人情,或者武川故事、洛朝舊聞,天南地北無不涉及。中午擺宴,獨孤信的次子獨孤善、第三子獨孤穆和僚佐獨孤賓作陪。獨孤信和李岐豐相談甚歡,時間不知不覺就過去了。不過自始至終,他們沒有談及有關結親的事情。天黑前,送走了李岐豐,獨孤善不免有些疑惑,就問父親說:「李家三郎閉口不談婚配,這事情是否有變化?」
瞎子已經講了一陣子了,說話聲音小得如同蚊子在嗡嗡叫。歧豐側著耳朵仔細捕捉,斷斷續續地聽見他在感嘆人生時運。大抵是說,所謂的摸骨頭看相,純粹是騙人錢財的玩意。但實際上,每個人的命運確實早已註定了。冥冥之中,天命已定,只是自己和別人都不可能知道罷了。只有極少數人,或者人在極特殊的時候,會突然眼前閃過亮光,在此一刻,可恍惚然感知到自己註定的命運。
聽到此話,歧豐如身中霹靂,驚嚇地不能言語。
歧豐見獨孤賓來訪,想起獨孤家曾來試探婚姻的事情,頓時明白了七八分。
正說到此處,外面塵土騰天、人喊馬嘶,漸含兵器鐵甲撞擊之聲。m.hetubook.com•com正不解之際,見乙弗恩(伽洛)口含利箭、渾身是血地跑過來,含糊不清地喊道:「沙苑敗績,黑獺生死不明,東人已經打進來了!」
剛一進門,原本坐著的客人霍地立身而起,恭謹地施禮道:「下官獨孤賓,參見大將軍!」
「獨孤柱國在長安?」歧豐這才發問。
兩人落座,獨孤賓就非常恭謹誠懇地俯首說道:「我的來意,恐怕大將軍早就猜到了。老柱國對您非常欣賞,所以才會屢次三番派人前來弔唁、慰問。老柱國和李老柱國交往甚厚,以兄弟相稱。如果四妹能找到您這樣的夫婿,那老柱國如同多了一個虎子,而您則多了一個位列三公的父親。天底下,再也找不到這麼合適的婚配了。」
又說:「此番選妻,冥冥之中,姻緣命中早註定了。」
獨孤賓?獨孤賓也就是高賓,如今任職柱國獨孤信府中郎,改姓獨孤氏。歧豐見他雖已蓄鬚,但面容卻跟幾年前見面時候一樣,仍然非常年輕的樣子。好像世間的滄桑,沒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著實令人驚奇。
念賢點頭不語。
歧豐其實有很多年都沒有見過獨孤信了。此時見獨孤信,見他雖年逾五十,而面容清朗、身形矯健,就像四十開外的樣子。而他舉止談吐間,既有武人固有風度,又帶弘雅氣質,令人頓生好感。比之豆盧寧、楊忠這些武人,添了幾許雅緻;而比之南朝文士,則多了許多剛健。這種文武兼備、而武略勝文之風,與歧豐所倡導和身體力行的「文武之道」,頗有相似之處。不過和-圖-書歧豐比之獨孤信,文質上則又更勝一籌。
宇文泰召集獨孤信等人議事,只涉及最高層,李岐豐等人都不知情。不過有一點他知道,益州刺史宇文貴並沒有回長安,也就沒有參加這個會。
歧豐已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他想到後續時局的演變,就安慰念賢道:「忍耐一下,爾朱氏馬上就要敗了!」
不出獨孤信所料,不久后,李家就來獨孤府正式提親,為隴西公李昞(歧豐)求獨孤信第四女為妻,並擺下豐厚聘禮。婚事就這麼敲定下來。
到了恭帝三年(公元556年)秋九月,李家正式迎娶獨孤氏。依鮮卑之禮,在長安郊外蓋穹廬,大邀賓朋舉行婚禮。期間有群騎聚集,各跨駿馬,搭弓矢,將箭射向六方。宇文泰、趙貴、李弼、于謹、侯莫陳崇等朝中顯貴都來賀喜,歧豐的兒時夥伴,如宇文護(薩保)、賀蘭祥(盛洛)、尉遲迥(博居羅)等,也都送來豐厚的賀禮。尤以大將軍宇文護送來的賀禮最為珍貴:來自南海合浦的珍珠六對,以及南朝顧愷之的名作《洛神賦圖》,禮物珍貴無量,又甚合新人的心意。
歧豐嚅嚅說是。
「是啊,是啊。這次宇文太師有要事商議,軍中顯貴都已經回長安了,就在這幾日商議大事。老柱國的意思,藉此機會,把四妹的婚事也一併操辦了。」
歧豐想到夢中惠月的提醒,經不住盯住獨孤賓沉思起來:「難道他就是我家的大貴人?」
至於李岐豐和獨孤四妹兩人,在整個過程中,則自始至終沒有見過一面。
惠月如女菩薩般莊嚴不動,緩緩發音hetubook.com.com
道:「在邙山,是白狼代你而死,撿回來你的性命的!終你一生,都需要白狼救護你,可惜白狼已經死了多年了。但是幸好,你給兒子起名白狼,他以後要替你去死!」
「沙苑敗績?怎麼可能!」歧豐一睜眼,這才從夢裡掙扎了出來。
婚禮之奢華,自然是當年在鄙陋隴西迎娶辛氏所萬萬不及的。不過,「君若雲中月」的隴西小曲,卻總在李岐豐心頭縈繞。以致於他常借終南山狩獵之機,去到大兆寺辛氏墓前。所帶隨從,都是家中心腹,故而這些事情,獨孤氏一直不知道。
須彌也不說話,拉起歧豐就朝外面走。院落里陽光明媚,和風拂過,槐樹的枝葉輕輕搖曳。須彌對著比自己略矮的歧豐,急聲說道:「阿至羅,我要去靈州打曹泥了。聽說費也頭、可朱渾、万俟氏這些勢力都倒向了東邊,一番惡戰難免,我感覺武運黯淡,此去凶多吉少。臨死之前,不得不來告訴你一個真相,其實你是……」
正說著,院子里,父親李虎提著弓矢突然冒了出來,沖歧豐大喝一聲到:「豬腸小兒,生來何用!」說罷搭上鳴鏑,對準歧豐一箭射來。
話說到此,突然房門被用力地推開,闖進一個身形高大、背上背弓、腰掛箭囊的武人。歧豐定睛一看,正是長兄李須彌。
那聲音又問:「兒子還可以再生。你在選擇妻子嗎?」
獨孤信則大笑說道:「今日不用談婚配,他只是來看妻家的。如果相中,不日就會來提親了。」
歧豐忙問:「請明示,該如何選擇?」
李岐豐只是大將軍、隴西郡公,父親
https://www.hetubook.com•com曾是柱國但已早逝,且其又是再婚,按理不可能驚動整個長安。不過要知道嫁女兒的可是柱國、大司馬獨孤信,即便太師宇文泰,也得給足面子。
歧豐當夜睡下,卻朦朦朧朧地做起夢來。半夜醒來,汗水濕透了衣衫,口乾舌燥,又不願起身喚人。回想剛才的夢,幾乎記不清任何片斷。他重新躺下來,思前想後,久久不能入睡。
「十之八九吧。」
那聲音笑道:「既已註定,不用勞神了。明日來找你的人,就是你們家的大貴人。順此而為即可。」
歧豐想起念賢的悲慘命運,不由得關切地問:「你已經下蠶室了?」
歧豐忽然發現念賢就在自己左側落座,仍是十來歲少年模樣。他看著念賢,而念賢也立即轉頭看他,並問道:「老師所講,你怎麼看?」不等歧豐回答,念賢又搶先說:「我覺得有理,因為我也有感知自己天命之時。」
人醒了之後,夢中情形,依然歷歷在目。他在心裏回想著夢中情形,書也沒怎麼看進去。不知過了多久,外面早就天色大亮。突然下人來報,說有客來訪。因為歧豐早就囑咐過,一般來客是不可能進入稟報的,看來這個人是有來頭的,歧豐便到廳中去見。
歧豐心裏想:「他們有什麼軍國大事要商議,非得五大柱國聚齊?必是一件極要緊之事。」嘴上卻說:「柱國難得下隴回家,我一定前去拜望。」
歧豐大驚,伸手去擋,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在夢中,索性不管了,只想著好要趕緊醒過來,於是迎箭不動。哪知箭入體中,毫髮無損,而身體沉重之極,仍然墜在夢中不能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