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值得慶幸的,將士們大都平安下山,也包括了那六百多侯幾通殘部。而且,作為一軍主帥的大將軍隴西郡公李岐豐,他的高山瘴氣之病也在逐漸好轉。說也奇怪,隨著不斷下山,李岐豐的病情就不斷減弱。到了平羌城,他已能夠坐起來進食了。
賀婁斬釘截鐵地搖頭道:「沒見過!」
王文達極費解老尼同歧豐的關係,但卻不便發問,畢竟此事與公事無關。他轉過來說道:「我問過爾朱敏,侯幾通孤軍過大烏山口,被虜人在清晨偷襲,一軍覆沒。侯幾通卻生不見人,死不見屍。不過元壽、皇甫愻、辛元軌這些人也都放回來了。聽人說最後跟隨侯幾通身邊的,就是元壽。不過他一直有傷,瘴氣也厲害,才見好轉。另外侯幾通親隨賀婁子弗干、周敞等人也被一併放歸,都還沒來得及詢問,元帥是否要見他們?」
周軍趁夜疾走,第二天上午就趕回牽牛川,這裏還有數百河州軍戍守的要柵。背後不遠處,赤嶺的高峰遙遙在望。下午,擔任斥候的高平軍余部陸續返回。都督高儒所部是最後返回的,他帶來一個令人擔憂的消息:「白蘭人果然如約後撤了,但土谷渾人不甘心,今天早上開始聚集騎兵,約有數千騎,正朝牽牛川追過來。」
不一會兒,元壽也來了。他撇開從人,跪地哀哭不起。歧豐不耐煩,喝斷道:「你且說侯開府何在?」
王文達沉吟不語。歧豐接著說:「等雪停后,我和_圖_書先將大隊撤回河州,軍司也可安排信使赴京。」
第二天早上,雪花減小,但雪勢不弱。風起來后,雪花橫著飄過,偶爾翻卷而起,再重新墜下。無數的雪花橫飛,恰如周人在交口川射向白蘭人的漫天弩箭。王文達披著牛皮氈,同兩個隨從立在雪地上,看著橫飛的雪花無始無終地從眼前穿過。雪花的背後,是披氈周人在齊膝深的雪地上艱難跋涉的長隊。隊伍的一頭早就入山,消失在模糊不清的白色世界之外。
元壽來的遲,歧豐等元壽不來,就命賀婁等人先行稟報。那賀婁子弗干說道:「我等在大烏山口被虜人圍上,只跑馬一圈,突不出去,馬兒中箭走不了,都下馬被虜人捉拿了。」
雪一直持續不斷,什麼白蘭人、土谷渾人,周軍眼前唯一的敵人只剩下了這場大雪。從牽牛川到赤嶺山口,下行的谷中,周人丟棄的輜重器械散落在雪地之上,一路蜿蜒東去。周人的坐騎和馱馬,因凍餓而倒斃路上的,隨處都可見到。饑寒交加的人們拄著矟桿、斫刀,用盡最後的氣力攙扶著緩緩下山。由於糧食快耗光,周人不得不刨開厚厚的積雪,挖掘草根,運氣好的話,還能捕到過冬的野鼠。等到筋疲力盡的周人余部終於陸續回到平羌城時,所剩馬匹已不足三百疋,至於大車、營帳、弩機乃至其它軍資器械,早已遺棄殆盡了。
見王文達腦子還沒轉過來,歧豐對王文達懇求說和圖書:「這次兵敗,雖在侯幾通不顧約定,一意冒進所致。但我身為主帥,節制不力,當負其責。李玄策畏戰不前,致使侯幾通孤軍被圍,罪責不輕。我之所以在山上不處置他,並非因他與我有舊,我有意寬縱他,而是當時大敵當前,不可動搖了原州軍心。如今已經下山,也要治他的罪了。朝廷本已將他免官,我卻仍舊使用,致使失利,我也難辭其咎。這些都請軍司據實奏明朝廷。」
聽說只有土谷渾人追來,河州軍各都督紛紛請戰。王文達思咐,算上原州軍,騎兵也不少,況且步軍力量完整。可將騎兵集中一處,暗藏於谷中,用步軍當鋒迎敵,待步軍弓弩挫敵銳氣后,突然出騎兵橫擊其側后。沒有白蘭人的滾滾騎隊,周人儘管軍力不整,但仍可與土谷渾人一戰。
歧豐聽罷,心中頓時明白。因王文達在場,多有不便,他只朝西方一拜,半晌默然無聲。
歧豐接著說:「我先見見元壽,把賀婁等人也帶來。」
不多久,雪開始下來了。開始的雪花窸窸窣窣地,就像一場急迫的春雨,不停地從天而降。到後來,雪越下越大,雪花變得大片大片,與其說像鵝毛,不如說像秋天墜落的枯葉,漫天而來,無邊無際。天早該黑了,但天空是灰白的,大地則完全一片白茫茫。天地之間,分不出任何邊際,只有如濃霧般的白色,和不斷密密落下的白色雪片。
王文達在旁邊問:「你剛才說侯m•hetubook.com•com開府帶著元壽他們突圍出去了,是誰親眼見的?」
歧豐感覺氣息平順了,就急忙請來王文達。見歧豐死裡逃生,逐漸恢復生氣,王文達也很高興。兩人閑話數語,立刻轉入正題。王文達這才將同虜人立約議和之事講了一遍,並一再稱讚那個女菩薩老尼,若不是有她,絕不可能那麼容易同虜人講和罷兵。他想起老尼臨行前的囑託,將她對李岐豐的留言相告。
疲憊的周人不得不從搭好的帳幕中鑽出,以免被大雪所掩埋。人們凍得哆哆嗦嗦,半坐半卧在雪地上,不斷用手抖落掉身上的大片雪花。地上的積雪越來越厚,不僅柵欄快要找不到了,凡是堆在地上的東西,都埋在深雪之中不見了蹤影。臨晨時分,極度疲勞的將士們紛紛半靠半坐在雪堆中睡著了,但他們很快就被同伴推醒,否則將被活埋進這白色的墳墓之中。
小小的平羌城擠滿了撤回來的軍士。好在糧食供應並沒有問題,很多準備轉運入山的糧食還堆在此處。雪仍舊在下,從平羌城西望群山,白雪覆蓋的山體露出點點青色的岩石,谷口道路早已遮蔽不見。
歧豐問:「你在虜營中見過侯開府嗎?」
都督元壽也是剛剛康復,頭痛不能走路,由隨從背著過來。賀婁子弗干、周敞等侯幾通親隨,都是在大烏山口同侯幾通走散被俘的,也一併前來聽候詢問。
歧豐聽到這裏,和王文達對視了一眼,他轉過來再問賀婁子弗干和圖書
:「元壽都督說侯開府在大烏山口被虜人梟去首級,你當時在場,真沒有見過?」
賀婁說:「聽人說見到他和元壽等突圍出去了。」
王文達看著各部艱險地行軍,心中卻充滿了慶幸。要不是在大雪前同白蘭人立約講和,周人恐怕將迷失在漫天大雪的高原之上。用土谷渾俘虜換來的撤軍實在太划算了,因為這些俘虜即便還在,也會於入山前全部丟棄掉。至於想來報復的土谷渾追兵,別說早被漫天大雪隔在了遠處,就算其與周人僅距咫尺,恐怕也在鋪天蓋地的大雪中自顧不暇,何談廝殺。
大概不到申時吧,天色卻很暗。周人立起柵欄后,坐下來休息,卻覺得渾身發冷。一摸身上的衣甲,濕濕的冰冷刺骨。抬頭看天,早被濃雲籠罩,四周山頭都已不見蹤跡。整個周人營帳,數里開外如墜雲中。四處靜謐之極,直鑽入人耳,讓人靜得耳朵眼發癢。即便偶有一兩句說話聲,也像隨霧飄散過來一般,裊裊繞繞,如夢似幻。
歧豐思索了片刻,用手扶幾坐直身,凝重地對王文達說:「先將原州軍儀同李玄策關押起來,等候裁奪。」王文達還沒回答,歧豐提高聲音叫來門口值宿都督,令他帶人即刻去辦。
「阿蔢回來了?」歧豐還沉浸在對惠月的回憶中,突然聽王文達這麼說,驟然轉過神來。他聽說元軌無恙,不由得長出了口氣。髮妻辛氏一族,留下的血脈已經不多了。
賀婁子弗干叩首道:「確實沒有見過!和_圖_書」
王文達想想也有道理,於是帶人告辭出來。他們的皮靴踏進厚厚但很鬆軟的積雪上,發出一連串嘎吱脆響。旁邊的雪地上,殷紅的血跡漸漸被飄雪所掩蓋。大雪茫茫,路上都是被壓斷的樹枝,在雪地上若隱若現。他抬頭張望,赤嶺早被籠罩在無邊的雪霧之中。他突然停住,嘎吱聲也頓時止住。回頭看,隨從們都戴緊皮帽,抱著手臂弓著背,站在雪地上等他。他卻有些說不出的心緒,就像無邊無際大雪瀰漫下的平羌城,似乎一時迷失了本來的方向。
歧豐問:「侯開府在哪裡?」
歧豐突然發怒道:「主將臨陣喪命,從騎皆斬首,你是怕丟腦袋才這麼說的吧?」
賀婁子弗干只得說:「都是這麼說的,實未曾親眼見到。」
賀婁子弗干大懼,伏地想要再哀求。歧豐卻不容他再辯解,喝令一聲,頓時親信都督梁師古帶數十甲士從兩側湧出待命。歧豐指著匍匐在地的賀婁子弗干、周敞等七人,對梁師古道:「帶下去梟首示眾!」師古應諾一聲,甲士一擁而上將侯幾通所余親隨拖出去,片刻斬殺完畢,一股血腥氣帶著雪地的濕氣,一起從帳外飄進來。
元壽聞聽止哭,嘆息道:「侯開府不聽忠言,一味冒進,被數十倍虜騎圍住,不消片刻就死傷殆盡了。我隨開府逃到大烏山口,又被無數虜騎包圍。侯開府和侯旻同時遇害,叔侄的首級都被梟走,不知去向了。」
於是當頭下午,周人在谷邊要地立柵,準備迎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