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向一樓的樓梯讓周問鶴想起某個人被鐵棍敲過的牙床,這一僧一道在黯淡的火光中手腳並用,艱難地在七零八落的木板之間挪動。火苗打出的橘色是那麼的虛弱無力,幾乎還沒照射到兩人的腳底下就已經溶進黑暗中了。周問鶴雙手在朽木間小心翼翼地摸索著,幾乎他每移動一下中心,樓梯總有某處會傳來不堪重負的「吱呀」聲。無漏和尚看起來更辛苦,火摺子在他的大嘴裏叼著,光溜溜的頭頂上閃爍著汗珠。近距離的照明下他那顆肥頭大耳的圓腦袋活像是祭祀中用的豬頭。
所有的話都喊完了,道人像是一個單薄的稻草人一樣佇立在空地上,道袍隨著狂風亂擺著。剛才那段話喊得他太陽穴生疼,最後一句的餘音還在耳畔久久不散。那些慷慨陳詞好像並不是他用嘴說的,而是直接從他心裏面湧出來的。眼下那股氣勢已經用完了,身處兩個武林名宿之間,道人越來越焦慮,好像自己正一|絲|不|掛似的。
周問鶴調勻了一下呼吸,然後開始講了起來。他講到上半夜的夢遊,他在夢中看到了沈推子,林金秤,布販子和藥商,還有化裝成道士的野狐禪師。他又講到之後在房中看到的幻影,看到浩氣盟的弟子如何殺死自己的兩個同僚,他用的正是刻有金童銀鯉的匕首。還有,野狐禪師是如何死在長廊里,臨死前https://m.hetubook.com.com
他的手詭異地探進了地板的縫隙。眼下這種情況,道人覺得向謝淵做隱瞞是不必要的冒險,於是他讓無漏把羊頭佛的銅像拿出來。謝淵看后良久沉默不語,凝重的神色彷彿是戴上了鐵鑄的面具。
「什麼?」桌上的另外三個人對視了一下,都有點莫名其妙。「什麼女人?」道人問。
道人點點頭,猛然間他想到了一個問題,急忙問無漏:「那麼這個羊頭佛……他有沒有名字?」
「謝盟主,你追出去了?」和尚問。
周問鶴喃喃說:「案發時,客棧中共有兩個女人,林金秤是一個半大的孩子,那麼就是客棧老闆娘了?」
「今天晚上我看到有個女人。」說完他抬手指了指一個方向,道人回頭,發現那是樓梯的一側。那裡有一扇門通到外面,可能是通到茅房,或者馬廄之類的地方,「我只看到她的背影,當時我恰好醒過來,看到她裊裊婷婷地朝那扇門外走出去了,沒有一絲聲音。」說到這裏謝淵閉上嘴,眉頭皺了起來,像是忽然嘴裏泛起了某種苦澀的味道。
過了許久,王遺風先開了口:「謝盟主,你還是不信我表弟嗎?」
「為什麼?」
出乎意料,謝淵像是根本沒聽到王遺風的話,他忽然用手重重在臉上撫摸了一下,在手掌後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氣,www.hetubook.com.com然後吐了出來。接著,他才慢條斯理地說:「有個女人。」
一僧一道都有些遲疑,誰都不知道下面應該做什麼。萬人坪上只有尖嘯著從四面八方席捲而來的狂風,驚慌失措地撕扯著四個人的衣襟。道人最後吞了一口口水,挺胸大步走了上來。
過了許久,和尚才開口:「知節公不久之後就薨了,天策府為他修築了一座知節殿,把張永通的血衣供奉在裏面。」
「似乎是叫……蟾廷。」
「張永通對太祖皇帝說他有。」
「追了,外面什麼都沒有,事實上,我也只看到了她一眼。」
周問鶴反而加快了步伐,三步並作兩步來到兩個人中間。「兩位!」他用盡最大的力氣高喊,一半是為了蓋過風聲,另一半則是為了給自己壯膽,「你們知道我既不屬於浩氣盟,也不屬於惡人谷,你們之間的恩怨,我一點也不想插手,今天,我也不是來動武的。」說完,他把手中的鐵鶴劍用力插在地上,高舉空空的兩手好讓雙方都看見,然後繼續聲嘶力竭地喊道:「謝盟主,十年前,有兩個惡人谷的弟子在這裏被殺了。我和表哥只是來調查這件事的,我今晚有很多反常的舉動,這些我都能向你解釋,或許這解釋聽起來無比荒唐,但是我以我師父的名義起誓這些都是真的!」說到這裏,他用手指著遠處和圖書
的無漏和尚,「這位大師,他的師父野狐禪師,十年前也死在這所客棧里了,我們這些人今晚聚在這裏,這難道是巧合嗎?」喊到這裏,道人的聲音已經變得嘶啞,好幾個字還喊破了音,冷風灌進他的喉嚨,險些嗆到他。他像是一個焦急的孩子一樣揮舞著雙手,一會兒面對謝淵,一會兒轉過來面對王遺風,「我知道你們心中都有疑惑,你們都想要弄明白十年之前這裏到底發生過什麼,現在什麼都不清楚的情況下,為什麼你們還要這樣不明不白地打,打死誰能解決問題嗎?」他又轉過頭看著謝淵,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哪兒來的這麼大的勇氣:「為什麼不停一停,聽完我要說的話,聽完我剛才看到的東西,聽完之後你們再動手!我保證我和大師一定兩不相幫。」
「不知道……家師十五年前不知從何處聽來了消息,從珠崖郡把佛像帶回了大寶光閣,之後他老人家的厄運便開始了。」
道人還來不及仔細琢磨這個名字,忽然外面傳來了一聲金鐵交鳴,兩人這才想起謝淵與王遺風還在外面。周問鶴趕緊跑進房內拿過鐵鶴劍,看到和尚還愣在原地,急忙拍了他一下肩頭:「浩氣盟和惡人谷的首領生死相搏時我們在場,萬一死了一個人,你我都未必能置身事外。」無漏這才緩過神來,甩開大袖子跟在了道人身後。
王遺風嘆和_圖_書了口氣,將扇子收回袖中,向老店方向抬了抬手,說:「請。」話音一落,這原本劍拔弩張的兩人便甩開大步,走入了老店的廢墟當中。
「高個子,身材很削瘦,穿著很考究的紗羅衫——雖然算不上是錦衣華服,但還是很考究。年紀……我沒有看到臉,但感覺上她已經不算年輕,估計在四,五十歲左右。」
「表弟,不要過來。」首先開口的是王遺風,顯然他還是希望把自己排除在這件事之外。
好不容易雙腳再次踏上地面,兩個人迫不及待向門口衝去。門外,月亮已經西沉,漫天星光下,兩個挺拔的黑影在萬人坪的空地上相對而立。其中一個,寬袍長髯,散發披肩,一手放在胸前,掌中摩挲把玩著一柄鐵扇,風吹得他的長袍獵獵作響,說不盡的洒脫與狂傲。另一個,一身陣前披掛,手握長槍,疾風中,如鐵鑄銅打一般紋絲不動,他身上感覺不出任何情感,不恐懼,不憤怒,只有如深海般的沉著。周問鶴看到這兩個人,如同看到了一棵蒼勁的松柏和一塊沉默的石碑。
王遺風沉思片刻,開口問:「什麼樣的女人?」
「叫什麼?」
謝淵搖搖頭:「這一點我事先查過,茅橋老店的老闆娘是個黑胖的矮婦人,絕不會是她。」桌面再次陷入寂靜中,只有火苗在四人面前跳躍著。王遺風的臉色陰沉到了極點,過了半晌,他說:「和圖書
那會是誰?」沒有人回答他,又是沉默。道人無意中掃了一眼無漏和尚手中的羊頭佛,他忽然產生了一種錯覺,好像這尊銅像正在偷瞄著他們竊笑。
王遺風和謝淵相對而坐,謝淵指了指另兩把椅子說:「兩位。」道人同和尚急忙坐了下來,聽話得像是兩個童子。謝淵手肘支著桌子,雙手抱拳撐住下巴,死水般的視線投在了道人身上。
道人僵硬地站在火苗前,彷彿自己只要稍微一動,四周的一切都會崩塌開來,他想打破這片靜謐,卻不知從何說起。
等一僧一道也跟進了老店,只見謝淵正把白天收拾好的桌子搬到大堂當中,王遺風則拿著一塊不知從哪兒來的破布,正在擦拭著一旁的幾張椅子。桌子上擺著一盞半舊的油燈,顯然是謝淵帶在行李中的。無漏和尚急忙跑過去,用火摺子來點油燈,卻發現裏面根本就沒有油。王遺風回頭看了一樣,然後從懷裡取出半截蠟燭放到桌上說:「用這個。」於是片刻之間,大堂又被照亮了。
沉默再次填充了四人周圍的一切,不知過了多久,謝淵終於開口了:「那麼,你看現在如何?」道人一愣,結結巴巴地說:「放下兵刃,進屋細說,怎樣?貧道把剛才所見……」說到這裏,他忽然意識到謝淵這句話不是朝自己說的,而是朝自己身後的王遺風,一張臉頓時漲得通紅,縮著脖子小跑到無漏和尚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