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艱難地走進大堂,雙手沒預兆地一松,兩個人就像兩隻麻袋一樣撲在地上,揚起大團大團的灰塵。慘淡的陽光下,他們既沒有出聲也沒有動彈,顯然早就氣絕多時。
劉給給進門的樣子看來頗有些費力:他兩個腋下各夾著一個鼓鼓囊囊的水袋,雙手還各抓著一個人。兩個人都是虎背熊腰的壯漢,卻被和尚像兩隻小雞一樣提在手裡,四肢無力地垂在地上,頭也低低地沉著,像是全然沒有知覺。
他只是這樣說了一句,便不再解釋了。
「那天晚上,發生了好幾件事,張仁軌是另外一個案子。軒轅社的記載上說,他們從很久以前就跟一個來自天外的東西有過接觸。」
「他沒死,只是,他也不算活,林疏美……現在已經不受控制了。」
「袁坤六看到沈推子調戲林金秤,卻又無可奈何,惱怒中賭咒說不計代價一定要殺了沈推子,他沒想到被林疏美偷聽到了。」
和尚沒有回答。道人牙一咬,決定一鼓作氣問下去:「碧娘與沈推子手臂上的刺青是什麼?」
道人心中十二萬分的懊惱,早知道逃不過下樓這一關
hetubook.com•com的,自己為什麼還一直死賴在樓上?他暗地裡罵著自己,小心翼翼地踏上了鬼門關一樣的樓梯,結果沒走幾步,他身子一歪,整個人幾乎滾了下來。好不容易抱住了一根木柱,那木柱隨即發出的吱呀聲讓道人以為整棟樓梯都被一撕為二了。
道人又開始了與木樓梯的搏鬥,他邁出的步子幾乎比鼠步還小,還能動的右手地在身體一側毫無意義地小幅揮舞,看上去像是一隻大鵝。雖然已經是深秋,但是豆大的汗珠依然掛滿了他的臉頰,衣服也早已濕透。周問鶴自己也想笑,他覺得自己簡直就是活生生的「狼狽」二字。
沒過多久,外面響起了不疾不徐的腳步聲,光聽到這種謹慎守禮的步伐,道人就能在心裏毫不費力地把那位乾淨的和尚描繪出來了。
「不是所有人都樂見軒轅社接觸大贇的,野狐禪師背後是……」
「肯定不止兩個,他們埋伏在方圓十里之內,少則三十,多則五十,而且,都是探馬中的精銳。我甚至猜測唐將軍可能親自來了。」和尚說著,抓住一和圖書具屍體的腿把它拖出了門,那具屍體已經開始僵硬,看上去就像是在拖一副木雕泥塑。和尚三兩下就把死人倒掛在了老店門口,接著,他又拖著另一具死屍出門如法炮製。兩個死人懸吊在店外,在風中無聲地晃蕩著,垂下來的衣衫遮住了他們的上半身還有青灰色的頭面,就像是掛在店外的兩捆被子。但是從道人這裏看,只能看到地上兩團游弋的影子。
道人再仔細看那和尚,只見他約莫二十四五年紀,通身的皮膚漆黑髮亮,生就一副獅鼻厚唇的五官,這是標準的崑崙兒相貌。那黑皮和尚此時怒目圓睜,眼珠四周的一圈眼白在黑臉上顯得尤為突兀,他緊緊咬著一嘴白牙,一步一個踉蹌朝劉給給蹣跚走來。道人忽然發現,那和尚腰間還插著半根斷箭,鮮血已經把一大塊衣服染成了黑色。
「大贇跟林疏美是什麼關係?」
和尚此時正站在門外念經,他那身一塵不染的納衣在一片黃土衰草之間顯得尤為突兀,就像是一把插入了濁流中的兇器。劉給給雙目微閉,手中木魚在呼嘯的風聲中發出單調而又規律的敲擊聲m.hetubook.com.com,在道人眼裡,這死板的聲音幾乎可以把人逼瘋,而他兩側那兩具倒懸著的僵硬屍體,就像是直挺挺的一對蠟燭,看上去尤為怪異。
「可他已經死了。」
「碧娘的替代品。」
「你是說店主人年僅六歲的幺兒林疏美?怎麼……林金秤真是冤枉的?」道人甩了甩頭,按下混亂的思緒,又問,「張仁軌為什麼要殺自己的同僚呢?」
劉給給甚至沒有多看道人一眼,他把碗放在桌子上,便轉身走出了老店。
「大贇現在想讓林疏美死。」
和尚手中的木魚終於停了下來,回頭以一種憐憫的目光看著道人,看得後者無地自容。
對於音律來說,周問鶴這個人的存在簡直是個災難,他哼出的調子不但荒腔走板,甚至可以說沒有一個音在調上,他的節奏感更是噩夢,前半段散漫得像是在夢遊,後半段則像是被一隻大熊攆得四下亂跑。哼到後來,道人都自暴自棄了,他的聲音夾雜在風聲里成了徹底的鬼哭狼嚎。
「替代她做什麼?」
劉給給依舊閉著眼念念有詞,甚至木魚的敲擊聲都沒有慢下來分毫。
周問鶴走到和*圖*書和尚身邊,同和尚那挺拔的身姿一比,自己簡直像是個佝僂的老頭子。「昨天晚上」他說,大風讓他不得不提高了音量,「我在床上聽到有人在奏曲子。」
「那是誰殺了他們一家?」
「懷一個孩子。」道人猛然間回憶起南屏山那個姦細臨死時說的話:千萬不能讓她把孩子生下來。
和尚走進屋,手裡多了兩隻碗,他用三張板凳拼成了一個簡易桌子,把兩隻碗放到桌子上,又打開水囊,把碗都斟滿:「下來喝」。他說著拿起了一隻。
劉給給把水囊輕手輕腳地放下,抬頭看了一眼一臉迷惑的道人,淡淡地說:「身上有神策軍遠字營的腰牌,是唐遠材的探子。」周問鶴知道,遠材是神策奮武將軍唐徒的字。
「只有兩個?」
過了半晌,他才說「下次再聽到這首歌,不要猶豫,立刻逃跑。」他的語調依舊是那麼雲淡風輕,像是在與道人談禪,「那個,你聽到的,不是這個世界的音樂。」
「那個標記代表他們已經是大贇的人了。」又是大贇這個名字,道人心中翻起一陣波浪,既然沒法把它當作一件荒唐事看待,道人決定暫時把大贇hetubook•com.com
理解為那個三代以來就存在的邪教。
劉給給忽然停了下來,視線投向遠方,眼看已經快過了晡食的鐘點,陰惻惻色的日頭開始西沉,道人藉著慘淡的天光,依稀看到萬人坪上走來一個人,那人腳步踉蹌,一路上走得東倒西歪,顯然是受了極重的內傷,等到他再靠近一點,道人才看清那人也是個身著納衣的和尚,只是這身納衣遠遠比不得眼前的劉給給,那和尚顯然是跋山涉水而來,身上的衣服破舊得就像是落在地上被人踩踏了千萬腳,早已看不出原先的顏色,只是當下披在身上,才堪堪有一點納衣的樣子。
「那曲子是從老店內部傳出來的,是嗩吶還有鑼鼓的聲音。」冷風灌進了道人的喉嚨,他覺得嗓子眼有點干,他尷尬地咳嗽了一聲,然後嘗試著把昨天聽到的曲子哼了出來。
所幸憑著上一次的經驗,這次下樓他已經熟練了許多,道人花了差不多兩刻時間,總算踩上了堅實的地面。
「那野狐禪師為什麼來這兒?」
周問鶴重重出了一口氣,又問:「萬花谷的那個紅衣教女人是誰。」
「碧娘與黃武年間塗家先祖聽到的,也都是這首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