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元末篇
第十五章 茶與畫與宵禁

「怎麼這麼熱鬧啊。」一個渾厚有力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接著,很快就響了第三陣鼓,貓三「噌」一聲站了起來:「我去找他。」顯然她當下心裏滿是內疚。項歐兩人急忙好言相勸,無奈這丫頭已經上了脾氣,什麼話都聽不進去。「三陣鼓已經敲了,外面已經清街了。」趙普勝也耐著性子勸解,但是看貓三的勢頭,好像完全沒把王法放進眼裡。就在幾人拉扯的關頭,院子外傳來了敲門聲。
正在一邊吃,一邊琢磨,外面響起了第二陣鐘聲。趙普勝的臉色變得更難看了,但是他展現出了身為大師兄的沉著,他一面笑著安慰兩位師弟,一面向兩個客人介紹起襄陽的風土人情。
道人還想再客氣幾句,身邊貓三卻大方地滿口答應:「我們一定叨擾。」弄得道人哭笑不得。接著貓三的興趣也落到了那幅畫上,她站在牆前端詳了半晌,然後問趙普勝:「大師什麼時候開始對書畫有興趣了呢?」
漢子點點頭:「他是我義兄周子旺的母親,我義兄……已經不在人世了。」然後,他有些寂寞地笑了笑,「那是至元年間前後的事了……那段日子很不好過,我跟我義兄幫著師父跑船,幾個月內在鎮江,河間,杭州來回趕路……時間太緊促了,我們兄弟兩個不得不晝夜行船,結果,周大哥積勞成疾,一天晚上出外巡視時,翻出船舷落海而死。」
老太太抬頭木訥地看了看道人,然後迷惑地望向趙普勝:「我兒……回m•hetubook.com•com來了?」
周問鶴聞言,大以為然,他早在老店裡第一次看到此畫時,就已經感覺畫中有一些地方不對勁,但是具體哪裡,他又說不上來,彷彿整張紙面上都畫滿了古怪,可是他偏偏看不見。道人忍不住又把目光落在了那泛黃的宣紙上:民宅中圍桌吃飯的一家三口,門外行色匆匆的讀書郎,門口為小兒洗澡的婦人,窗口正向外張望的男子,窗下正穿巷而過的賣炭人,還有街口賣乾果的老翁,道人越看,就越覺得不安,他似乎覺得畫上每個人都有問題,但是把那些人拎出來單獨看,又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他覺得自己像是捧著一口大缸,卻看不見裏面整整一缸蠕動爬行的蛇蝎。焦慮讓他額頭滲出了汗珠,他一遍又一遍審視畫中的細節,眼前的尋常街景讓他心中生出了無比的厭惡與恐懼,他幾乎要尖叫起來,這畫中的世界一定有一個天大的怪異之處!一定有!恍惚間,畫中的每一個人都走到了周問鶴面前,用手指著道人,數落他的粗心大意。
「趙兄言重。」道人小心翼翼地回答,但看來並未能夠開解眼前的漢子,為了化解沉默的尷尬,又問了一句,「她……不是你的母親吧?」
最後,他不得不強迫自己閉上眼睛,把這條詭異的巷子清出腦外,他需要休息一下,否則,他會把自己逼瘋的。
趙普勝一愣,然後小心翼翼地問:「你說的是天字頭第一號殺手,白和圖書牡丹?」
「娘,這位是從十堰來的楊公子和貓三小姐!」趙普勝聲調提高了許多,看來這老婦耳朵已經不靈了。
老太太臉上那僅有的活力消失了,整個人也徹底黯淡了下來:「你又騙我,我知道,子旺不願意見我,他是生我的氣。」
說完這些他沉默了下來,臉上掛著精疲力竭的表情,不久后他又強打起精神問:「兩位怎麼會想到來襄陽的?」
「師父!」幾個弟子看表情都是如釋重負。
趙普勝請兩位落座,又對隨侍的童兒吩咐了聲「點茶」。周問鶴不知道「點茶」是何意,想必就和吃茶是一個意思。坐下沒多久,童兒已經把茶碗端了上來,顯然,這戶人家只煎了水,卻並未把茶煮過。揭開碗蓋一看,裏面浮的也不是調勻的茶末,而是整片的散葉,茶湯在黑色的碗中顯出一種細膩的溫白,分毫都沒有掛在碗壁上,如同在碗中乘了一塊白脂玉。端起碗來嘗了一口,與自己在唐代所飲意趣頗殊。正要細細品第二口,身邊傳來貓三小姐千里潰堤般「呼嚕嚕」的水聲。周問鶴的臉上頓時浮現出尷尬的神色,再看趙普勝,他也有點無可奈何。兩人相視,窘迫地一笑。
趙普勝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最後他找了個借口,帶著兩人狼狽地退出廂房。
趙普勝的臉色一下子變得很難看:「這……要是白牡丹也到了襄陽……」然後,他強行拗了一張笑臉,「兩位不用擔心,家師馬上就回來了。」這話與其是和圖書對周問鶴他們說的,倒更像是在安慰他自己。
外面的天空已經變成了深紫色,遠處傳來急促的鐘響。「一次鳴鐘了。」趙普勝語氣里滿是焦急,「三次鳴鐘後街面上就要宵禁了。」
歐普祥沉默不語,只是吩咐下人上菜。現在堂上的氣氛變得異常沉悶,似乎歐項兩人也被這壓抑感染了。酒菜很快備齊,五人分賓主落座,另空了兩個位子,給還沒回來的師徒兩人。
說話間,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但是幾人的師父還是音訊全無,趙普勝臉上滿是抑制不住的焦急。項奴兒和歐普祥看到自然是大惑不解。趙普勝用最克制的方法告訴兩人,白牡丹可能已經到了襄陽,甚至可能很快就要造訪府上。兩個人卻全無反應,項奴兒反問了一句:「還真有白牡丹這個人啊?」歐普祥則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看起來在他眼裡,天下沒有人是他師父的對手。
貓三像男人一樣拍了拍趙普勝肩膀,後者重重出了口氣,才平復了情緒:「我們行船的人,本來就是拿身體當蠟燭燒,用壽換錢,病死,淹死,被盜賊殺死,再平常不過了。全靠周大哥拿命換來的錢,我們渡過了那次危機,攢下了這些家業。我把周大哥的老母接過來,當自己娘一樣養,她隔三岔五就問我周大哥去了哪裡,我不像師父那麼精明,我,我就是個跑船的,我能怎麼回答呢?我只有這個月瞞到下個月,今年拖到明年。娘她又不傻,她怎麼可能察覺不到呢?不知什麼原和圖書因,她以為是周大哥恨上了她,從此她開始巨細無遺地為過去每一件事懺悔。再過幾天,我的船又要出發了,我不知道下次再見到老太太時,我還能想出什麼借口……」
接著,那老婦開始念叨起她們母子之間的過往,哪怕一件雞毛蒜皮的小事,也會引起她深深的自責。
「跟著師父出城了。」趙普勝說完,又對周問鶴說,「兩位請一定賞臉在舍下用晡食,另外,如果要在城裡過夜的話,寒舍也有許多空余的房間,不用打掃,立刻就能夠入住,絕對好過投宿客棧。」周問鶴感覺,這位公子對自己說的話明顯恭敬友善了許多,很可能是剛才自己品茶加了分仔細,讓他產生了「知遇之情」。
趙普勝卻說什麼也樂觀不起來,隨著天色越來越暗,他幾乎成了熱鍋上的螞蟻。就連貓三也被帶得緊張起來了,只有周問鶴還算冷靜,不停兩人中間來回勸解。
「兩位見笑了。」一回到后廳,趙普勝立刻向道人與貓三致歉,看他現在的樣子,頗有些方寸大亂。
趙普勝的臉上迅速掠過一絲慌張:「娘,周大哥出去做生意了……再過一年半載才回得來,前些日子不是剛寫來信嗎?」
一邊的貓三這才一屁股坐回椅子上:「彭和尚!彭大師!你嚇死我了!」
天色現在已經徹底黑了,牆外原本熙熙攘攘的街道,也漸漸冷清了下來,沿街叫賣的人都已紛紛回家,如今在院子里豎起耳朵聽的話,院子外就像是一座空城。
剛才周問鶴在和*圖*書喝茶上的用心一定給趙普勝留下了非常好的印象,因為他抓著周問鶴的手,興緻勃勃地要帶他引薦自己的老母。老太太住在宅子深處的廂房內,身邊還有兩個丫鬟伺候著,看得出生活十分優渥,只是她的面容異常枯槁,兩隻眼睛里也毫無生氣,彷彿在眼窩中塞了兩團死灰,周問鶴一開始以為她的雙足是天生畸形,但是很快就發現,似乎是被人把腳板折斷了,他心中升起一股厭惡,誰會對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上這麼殘酷的肉刑?
貓三立刻搶著回答:「老趙你有沒有聽說過白牡丹?」
趙普勝一開始還跟貓三談笑兩句,但是幾句客套后就沒了這個興緻,眾人在有一搭沒一搭的情況下悶頭吃著飯,這一桌好菜現在早已味同嚼蠟。周問鶴是所有人里最放鬆的,正好趁此機會好好享用一下如今的襄陽菜。他之前就發現,現今的人飲食習慣與過去大相徑庭,比如說,他們不再吃雕胡飯,反倒故意讓菰米染病,摘下病變腫大的莖部,美其名曰「茭白。」此外,道人出生的時代,人們習慣於把茄子叫做「崑崙紫瓜」,但是現在的人,卻喜歡吃一種變異的白色茄子。
貓三一口氣喝光了碗里的茶后,大聲咂了咂嘴,然後才意猶未盡地放下茶碗。轉頭問趙普勝:「『李扒頭』呢?」
「正是,我們就是被那女人一路趕到了這裏。」
趙普勝搖搖頭:「非也,家師只是對這幅畫特別地上心,他說,畫中有一些蹊蹺,但是,他卻參不透哪裡蹊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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