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據楊霜的說法,「虛人」信仰可以追溯到秦末,但是現在的「虛人」信仰與當初相比已經完全不是同一種東西了。洞庭湖邊的「虛人」可能是湖泊志怪與傳統信仰的結合,洞庭湖方圓數百里,最深處可達十多丈,很難不激發人類陰暗面的想象力,而洞庭的前身雲夢澤更是充滿了各種怪誕的故事。
在那一刻,周問鶴從這個少年眼中讀出了長久以來的壓抑與負擔,就是這些,逼得眼前的少年變得如此乖張刻薄吧。他很想對這個孩子說一句,你太累了,不用這麼拚命其實也可以,但是他知道他聽不進去,因為這就是那孩子的生存之道。
周問鶴搖搖頭:「我今天回去了,後半輩子都會被當成兇嫌。」
片刻后,莫聲谷點點頭:「其實,我也知道你會這麼說。」這小大人的表情既不是讚賞也不是惱怒,彷彿一切在他看來都是順理成章的,「哦,對了,你師父已經先一步前往洞庭了。」
少年撲哧一聲忍俊不禁:「你這劣徒。」然後他收起笑容,露出了告誡的神情,「晚晴,這裏已經是洞庭地界了,以後的路,你要加倍小心。據我看,陳家所https://www.hetubook.com.com
求非小,尤其是陳友諒那個娃兒,不但心思縝密,而且手段毒辣,聽說除司空陡這個狠角色外,最近他們還重金從海外請到了一個來歷不明的玉先生。」說完這些,他又對著泥臉高喊了一聲:「出來吧!談完了!」轉身大步離開了破廟。
道人低聲略作了一下反抗:「是你自己要回到後面去的……」
「所以有什麼要師叔幫忙的,儘管跟我說吧。」莫聲谷咧開嘴笑了。他顯然不是笑慣了的人,平心而論,這笑容非常地不好看。
「所以我才要請您老出馬,『武當七俠,莫七為首』嘛。」
莫聲谷為難地摸了摸下巴,小聲問:「你確定?要偷彭和尚的東西可不容易啊。」
道人又看了一眼桌幃上乖張的「鴻蒙水深」四個字,又把注意力集中在書中那張插畫上。那個豬頭絕稱不上凶神惡煞,他似乎還帶著一絲愉快的笑容。但這笑容反而當道人心生寒意,不管是它痴獃的笑容,空洞的眼神,還是肥碩的臉孔,都讓道人忍不住產生聯想,他彷彿看到那東西一片空白的大腦,沒有愛,沒有恨,沒有和圖書快樂,沒有悲傷,沒有恐懼,沒有慾望,它只是沉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水底,在寒冷的水流中永無止境地蠕動著。
「師父他們……還好吧?」
宋末元初的時候,「虛人」的信仰曾經大行其道過很短一段時間。當時,幾乎洞庭沿岸每個村子都有一座香火鼎盛的「虛人」廟。但是到了成宗時期,這種信仰忽然開始急速衰落,只剩下了一座座破敗的古廟矗立在荒林中。當地的人在談論「虛人」時帶著的表情從原本的敬畏轉變成了明顯的嫌惡,繼而很快就徹底將它遺忘了。關於人們態度的轉變,有人認為這跟之前五個「虛人」廟祝身著法衣集體投湖而死有關,當地有許多人堅信所有的廟祝都已經精神失常,而他們留在廟門,桌幃甚至神龕上的那些混亂的硃砂塗鴉似乎也在證明著這件事。
「長話短說吧。」莫聲穀道,「你能不能回武當?」
周問鶴看天色幾乎已經完全放晴,還有最後寥寥幾滴雨在天上飄著,便滿口答應,正要出門,忽然又想起什麼,對貓三說了一稍等,急急打開包袱,取出書稿,飛快地翻找起來,沒過多久,他就從裏面www•hetubook.com•com找出了想看的那一頁。
莫聲谷笑了,在道人記憶里,他還是第一次看到這個孩子露出笑容。這笑容依舊沒有天真爛漫的影子,只有一個老江湖的從容:「晚晴,我知道我這個歲數其實沒資格勸你,以下的話,其實是你師父和師伯讓我帶給你的——天地很大,但是大不出人心的公道,只要你認為對的事,你就儘管去做,做不到的,武當會在後面幫你。」
「那現在楊先生能不能勞動一下,去把我們的驢子找回來呢?」
「出來吧,他們都走遠了。」他朝泥臉那裡喊了一聲。
察覺到道人面色的沉重,莫聲谷站起來,走上前輕輕敲了周問鶴一拳:「怎麼愁眉苦臉的?其實,我還要好好謝謝你。」
兩人之間出現了一小段沉默,道人發現他七師叔看他的眼神,竟有一種家長對於孩子的責難。
道人疑惑地看著他年幼的師叔,莫聲谷低頭拍了拍自己腦門,然後抄起雙手,一副大人的做派,接著他說:「自我從娘胎里出來到現在,玄冥寒氣就一直扎在我的心脈間,每隔數月就要發作一次,我沒法像正常孩子一樣玩耍,甚至連站久一點都會和圖書傷到身子。從小到大,師父帶著我試過了各種方法,無論是氤氳訣還是武當九陽功都只能減緩我的痛楚。我的內功是七兄弟中最高的,縱使如此,依舊做不了一個正常人。『武當七俠,莫七為首』?呵,笑話而已。所以,不管外面是何等的風起雲湧,刀光劍影,我都只能坐在那裡,看著一切發生。很多人以為,我晝夜練功是因為要強,其實我根本不要強,我只是,害怕給師兄們添麻煩。」
楊霜篩選了洞庭湖周邊的各種說法,最終把現在的「虛人」定義為一個章魚身子,豬頭的巨大水怪,並親為其手繪了插圖。當地人說,每當夏秋水漲,洞庭一帶淪為澤國,這東西就會在水中興風作浪。有人相信,這東西是合寙的近親,也有一些讀書人認為它與秦末的「虛人」很可能有著很深的淵源,也許是過去的「虛人」糅雜了其它怪力亂神后的產物。
一瞬間周問鶴的胸口洋溢起一陣暖意,同時又夾雜著一陣心酸,他像個孩子一樣幾乎要被這股感情壓垮,這裏面有對長輩們的感激,有對師父于睿的想念,或許還有對所有人的愧疚。
莫聲谷接著拍了拍道人的肩,即使是同齡人里www.hetubook.com.com,他也不算高大,所以這個拍肩的動作看上去頗有些滑稽:「所以我要謝謝你,給我一個下山闖蕩的借口,我更要謝謝你,替我做了這些我一直想做而做不到的事。」
莫聲谷坐在一張馬紮上面,臉色有些蒼白。這馬扎略微見小,現在的少年沒有半點遇真宮裡的威嚴,倒添了幾分童趣。他還是老樣子,板著一張面孔,讓人看了就心裏發毛。
周問鶴目送著師叔的背影越走越遠,忽然肩頭被人不懷好意地重重拍了一下:「師徒情深啊,楊先生。」
「其實,師侄真有一件事有求于師叔,既然這樣,那師侄就不客氣了。」道人說到這裏,貓三剛好扶著泥臉搖搖晃晃走了出來。道人見狀飛快對少年耳語了一番。貓三看在眼裡,白了兩人一眼,沒好氣地說:「好好好,我不聽。」然後嘟嘟囔囔地又轉回了泥臉之後。
周問鶴跟貓三在泥臉後面又聽了一會兒對談,外面的雨勢就逐漸收小了。莫聲谷隨著陳家人一同離開,過了約莫一盞茶時間,才又折了回來。
周問鶴急忙從泥胎後面轉出:「參見師叔。」他發現貓三並沒有跟在的後面。繞到后一看,那丫頭正在艱難地挪動她發麻的雙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