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僧定掩埋了那具屍骨,繼續艱難向前,此時他心裏已經有了一個不祥的念頭:「這裡會不會是幽州古原?」
「那個畸形兒似乎有些非同一般,宇文邕不敢動他,另外焦道廣帶孩子來華山,恐怕也是包藏私心,他搜羅那些古籍,就是想搞清楚那個孩子身上的秘密。而宇文邕派出這麼一個使者,恐怕也跟那個謎一般的孩子,脫不了干係。」他說到這裏,撇了撇乾癟的嘴,彷彿在品嘗著什麼滋味,「不為人知的私生子,身負皇命的隱士忽然失蹤,還有雪原上那具屍骨,北周時候華山一定發生過什麼駭人聽聞的事。」
「這就奇了,宇文邕一向是不近僧道,他為什麼會去找一個野居的出家人呢?」
不知何時,原本身後的山崖現在已經出現在了他的身側,也許是他不知不覺中偏離了方向,也許是山脈自己轉了向,劉僧定朝山崖那裡看了一眼,白茫茫的雪地上方只有一個朦朧的黑色輪廓,或許他應該朝那個方向走,在山腳下找一個山洞等大風過去。他想到這裏,停下了腳步,有道是望山跑死馬,他沒法估算出與那片群山真正的距離,如果運氣好,他可以在凍死之前到達那裡。
「那麼是誰殺了信使?是焦道廣嗎?他的屍體又為什麼會在雪原上?」
第二個老僧嘆了口氣:「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始終覺得,那個道士對宇文邕瞞著什麼事。」然後他頓了頓,囑咐年輕人說,「僧定,和-圖-書你說下去。」
據說從幽州台往北走,會走上一片不見盡頭的茫茫原野,只有零星的荒草點綴在荒土之上,那裡白天不見太陽,晚上沒有月亮,滿天繁星沿著其它地方從未見過的軌跡移動。荒原上從沒有人煙,卻總是有凄愴的哭聲與梁父古吟隨風飄來。若走在荒郊野地,偶爾會看到孤墳亂葬,路邊骸骨,全都不知主人姓名,無數的磷火浮在晦暗的半空,窪地中積滿了腐敗的臭水。據說遠古的那些賢王們,至今還駕著車在古原上漫無目的地遊盪,想要找到出來的路。
雪原上
「我聽過一些來歷不明的傳聞,」第二個老僧的眼中忽然泛起寒芒,他的表情像是嘲笑,也像是不屑,「傳聞說,宇文邕次女義陽公主十二歲時,曾與人私通,生下了一個畸形兒。那個孩子後來被道士焦曠帶到了華山,秘密養大。」
冷風像鞭子一樣,一刻不停地抽打在劉僧定身上,他那件單衫太薄了,幾乎就跟披了一張紙沒什麼區別。和尚覺得自己黝黑的皮膚下,連血帶肉都一絲熱氣也不剩了。然而,他的腳步卻沒有放緩半分,鐵皮和尚並沒有鐵皮,他有的只是鋼鐵般的意志,這股意志把感受和行動完全區分開來,讓他成為一尊銅鑄鐵打,不知痛苦的羅漢。這根周問鶴正好相反,當鐵鶴道人落到和-圖-書這副田地時,他會狂躁得像是一頭野獸,忘掉所有的思考,讓動物本能帶領自己衝出困境,但是劉僧定,自始至終都很冷靜,從蘇醒到現在,他無時無刻不在對自己的處境做客觀的全盤考量,面對世間的險惡,如果你沒辦法真正生出一副銅皮鐵骨,那麼你唯一能做的,就是為自己準備一副鐵石心腸。
這具骷髏中等身材,套在一件北周時代的官服里,頭骨呈現蠟黃色,顯然埋在此處已經有些年頭,它的兩排牙齒上染滿了黑漬,不知是不是死於中毒,它渾身的皮肉都已經爛光了,只有些許筋還在骨頭之間連著。劉僧定細細翻找了一下死者的衣服,最後在它的懷中摸到了一截指骨長短的物件,堅硬非常。他把此物掏了出來,發現它一頭刻著幾個篆文,原來是一枚印章。
「那麼,師兄,世界上有沒有完全無須用人管理,可以永無止境地自己行動的裝置呢?就像……活物一樣?」
漸漸地,劉僧定發現自己的雙眼正在流淚,一陣陣刺痛感傳入的腦中。「雪盲症。」他心想,心裏多少有些懊惱,他應該早點料到的。劉僧定跪了下來,用雙手掬起一捧冰冷的雪敷在了雙眼上,疼痛頓時更強烈了,彷彿有上千根牛毛針扎進眼球,和尚放空大腦,靜待疼痛過去,大約十來次呼吸后,雙眼的痛楚終於有所緩解,只剩下了徹骨之寒。和尚閉著眼睛又重新從地上攏起一捧雪如法炮製和圖書,融化的雪水混合淚水劃過麻木的面頰,還有一些流進了他的嘴裏,味道又腥又澀。說也奇怪,和尚的雙眼雖然緊閉,他的眼前卻並不是完全對的漆黑,而是涌動著一片暗紅,就像是盯著一個深不見底的血池。
大雄寶殿
大雄寶殿
當時,除了充斥在天地間的風聲,劉僧定什麼都聽不見,但他耳畔卻分明響起了陰森的怪笑。他自己都不知掉自己有沒有感到害怕,畢竟他已經冷透了,不可能再遍體生寒了。此刻的劉僧定站在一個自己剛挖出的大坑前,坑裡則躺著一具枯骨,整個白色的世界上,只剩下了他們兩個。
就在劉僧定打算修正他的路線時,忽然發現席捲過來的風聲里夾雜進了其他聲音,和尚狐疑地側耳傾聽,他首先要確定這是不是自己在絕境中的幻覺。乍聽之下,那跟普通的呼嘯沒有區別,但是仔細分辨后,他在風聲里聽出了某種尖銳的哨音。哨音清亮而綿長,幾乎不曾斷絕,和尚無法想象一個人類怎麼會有這麼長的氣息,而那個人又為什麼要在狂風中吹哨。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風吹來的方向確實有不尋常。
另一個老僧緩緩開口:「坊間傳說,宇文邕曾經暗中聯繫過在華山修行的焦道廣。」
劉僧定就這樣一步一步走過雪原,除了身後這串腳印,他看不到任何變化的風景,他就像和_圖_書是浸在了一片純白的海洋中,甚至都快要忘記了世界上還有別的顏色。不知走了多久,劉和尚腳下忽然像是踩到了什麼東西,他精神一振,急忙俯身用雙手扒開積雪,這實在不是件容易的事,十指傳來的觸感又冷又硬,簡直像是在扒厚實的干泥。劉僧定強壓著內心的焦慮,在這天寒地凍的世界里,他竟然微微有些額頭冒汗。一炷香時間后,表層的積雪終於被掃清乾淨,一副穿戴整齊的人骨出現在了和尚面前。
「蒲州冷月……蒲州冷月」,他的臉色忽然變了,「蒲州冷月!這是前朝周武帝的閑章啊!可是,宇文邕的手下,為什麼會死在那裡呢?」
「三位師兄。」劉僧定皺著眉頭問,「你們知不知道,我們少林木人巷那些木人,是依靠什麼行動的?」
這枚印章此刻正捏在一個老僧的手中,老僧乾癟的手指像是被歲月吮盡了所有的生命力。他微微伸長皺紋堆疊的頭頸,睜大了渾濁的雙眼,藉著燭光努力辨認印章上的字跡。
劉僧定不再遲疑,頂著大風快步朝那個方向走去。寒冷和眼睛的痛楚時不時會出來折磨他一下,疲勞也漸漸在他的全身肆虐起來,這時他如果倒下,哪怕只有一會兒,都不會再有站起來的機會。就這樣,他又走了一刻鐘,直到他看到了哨聲的源頭。
劉僧定意識到整件事都很不正常。
原本他以為這裏只是華山上某塊氣候反常的台地,所以他向北出發,嘗試找到台地的邊https://www•hetubook.com•com緣,然而走了小半個時辰后,他發現四周依舊只有一望無垠的白色,別說邊緣,連些許地形上的起伏崎嶇都沒有,這地方平坦得不合邏輯,幾乎就是一塊走不到底的鏡面。
大約過了一頓飯功夫,劉僧定才微微睜開眼睛,雖然只是張開了一條縫,灼目的白光還是像刀鋒一樣割裂著他的神經。和尚從單衣上撕下了一片麻布,摺疊了兩次后蒙在了眼睛上。強光減弱了不少,麻布上纖維的空隙還可以讓和尚勉強看到一些東西,這樣的防護對雪盲症只是聊勝於無,但他眼下也沒有更好的方法了。被撕壞的單衣灌入了更多的冷風,和尚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體溫還能不能再降,好消息是,他沒有覺得溫暖,他知道,當他有那種感覺的時候,就是離死不遠了。
老僧們對望了一眼,不知道年輕人提這問題是何用意。「有一部分,是火工和尚在後面用機關操縱。」一個老僧說,「另一些則用上了流水之力,一行大師曾經為我們設計了一套水車來給木人提供動力,當然,也需要火工和尚操作管理。」
腳下的積雪深達數寸,幾乎完全沒過了腳踝,抬頭只見晴空萬里和一輪耀眼的太陽,卻看不到半隻飛鳥。劉僧定繼續向前,現在調轉方向顯然不會是好主意,不管這片雪原的盡頭在何處,他肯定正在靠近靠近那裡。
第一個老僧又問:「師兄,我還是不明白,皇家誕下私生子,殺了不就完了,為什麼要叫一個外人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