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有事嗎?」他問。我沒有回答,而是把這句話在心中反反覆復嚼了七八遍,最後剩下的只有「撒謊」兩個字。
我不記得離開毛菩薩廟后我是怎麼回來的,那段路程我的腦海里一片空白,猶如酣醉未醒。傍晚的寒風像刀一樣切著皮膚,我的身體卻是滾燙的,感覺有一股力量要破胸而出。
每年到這個時間,剪子村都要消失一陣子,隱沒在刺鼻的煙霧裡。今年,這種情況似乎尤為嚴重。遠處的村舍道路幾乎完全看不見了,哪怕近在咫尺的東西,也只能辨認出一個輪廓。
游軫直愣愣看著我,似乎是想努力展現出內心的憤怒,然而,他五官早已失去了組織表情的能力,所以我在這個老人身上看到的只有滑稽。
很可笑是嗎?現在回憶起來,我也想笑。但當時的我真是處於這種如飲醇醪的狀態。有四個江湖人走遍天下,卻對我這麼個村夫青眼有加。這難道不值得欣忭若狂嗎?而讓我竊喜的還不止這個,我已經洞察到了庾冰不為人知的秘密。當青衣人看到老樓房梁旁的某樣東西時,世故如他也被驚得亂了方寸。以至於回過神之後,便忙不迭找借口逃離了那裡。他以為他隱藏得很好,但橫樑旁的東西,我剛和_圖_書好也看見了。那東西就藏在眾人頭頂,每天都有人從它下面走過。它確實極隱蔽,極難察覺,但只要注意到,就再也沒法忽視。那是一個用刀刻在磚頭上的標記:一個童子,一條鯉魚。
游軫比我上次看到時更加枯槁,病痛幾乎讓他脫了人形。老人的兩隻眼睛像瀕死的秋蟲一樣無神地凸出著,整張臉不協調地向一邊歪斜。
秦小阿也看到了我們,他遲疑地站起身,並沒有放下手裡的秸稈。孔星侯說得沒錯,這個所謂老實人渾身上下都透露出虧心人的倉皇無狀。甚至於他尚未開口,我就能從他周圍的空氣嗅出詭狡來。我訝異於自己以前竟是如此糊塗,這個人的醜態,豈不是早已把底細昭示清楚了嗎?我怎麼會現在才注意到?
「燒秸稈。」我回答,險些被濃煙嗆到,「這是在祭菩薩,每年臘月初三開始,我們要燒七天秸稈。」我看到最瘦小那個人身影正不停用手拭著眼睛,急忙出聲阻止,「不要揉!秸稈灰越揉越進去。」
第二天我醒來時感覺很不好受,雙眼跟喉嚨像是火燎一樣疼。我在極度憋悶中從榻上撐起身子,深呼吸了好幾次才把氣喘上來。我咒罵著緩緩下了榻,努力抗拒著眩暈,我還記得昨天跟庾冰的約定,所以急切地想要搞清https://www•hetubook.com•com楚現在是什麼時辰,可是打開窗戶,滿目所見只有迷住眼睛的灰色,彷彿天地都被籠入泥沙之中。
「你的名字,叫做魏錯。」
在夢中我重溫著那天的每一個細節,當時我最多只有四歲,被那群不認識的大人綁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樓內,足足一整夜。
我在荒村泥道上自我陶醉著闊步前行,冷不防被人猛推了一把。我踉蹌後仰,險些跌坐在爛泥里。再抬起頭時才看到眼前站著一個乾癟的老人。
「這是怎麼了?你們在搞什麼鬼?」矮壯的人影看見我就急不可耐地質問。
「我跟魏家兩清了。我跟村子也兩清了。從你們把我送出去那天起,我就跟村子沒有關係了。」
我不無得意地瞟了孔星侯一眼,如今這位神捕在我眼裡,已經沒有那麼神了。
游軫領來的佃戶自始至終都在一旁抄手而立,我知道游軫不說話,他是不敢動我的,他能表現出的最大敵意也只是隔空甩來幾個冷臉。我感到好笑,這個莊稼漢一隻手就可以提起我來,他卻如此怕我,不,也許怕這個字不準確,他是擔心從我身上沾到污邪吧。
「這裡是營州,比這難挨的東西比比皆是。」我掩住口鼻說,「你https://m•hetubook.com•com們知道白毛風嗎?臘月里的風一起就夾冰帶雪,像千萬把刀一樣,可以把人肉都絞下來。秸稈的味道不好聞,但還不會死人。」
剛才聽到的那些江湖故事彷彿依然縈繞耳畔在不曾散去,外面世界第一次與我的人生存在了些許交融。有那麼片刻,我甚至又重新燃起了走出去的念頭。走出去,這是多麼讓人神往的三個字啊。腳下這條走了幾十年的小徑忽然之間不再泥濘壓抑了,那一刻,彷彿每一條路,每一個方向都通往外面的天地,每一個不見盡頭的遠方都承載著滿溢的希望。
「現在這個樣子我們怎麼找那個秦小阿?」古隱蛟問。
游軫聞言勃然大怒,或者說,我猜他是勃然大怒。因為他依舊木著一張冷臉,卻掙扎著搶上來猛扇我的肩膀。也許他是想在拳腳上找回一點威嚴,但是一個半身不遂病人的毆打,對我又能起什麼作用呢。
又走了兩步,我才看見秦小阿,他正彎腰往火堆里添著秸稈。這位老實人在煙霧中時隱時現,讓我覺得自己正身處一個極度壓抑的夢中。
庾冰絕對認識這個標記,當然他是不會承認的,但這並不會阻礙我去想象其中的關聯。我感覺自己闖進了一個全新的世界,不是被人引進來,而是用自己的雙腳肆意漫步。
「從現在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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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那些人在一起幹什麼!」他好不容易才吐出這句話,口齒太含糊以至於有一半意思是我自己猜出來的,「你看看你現在有多招搖啊?生怕別人看不到你是吧?你,你又在做什麼白日夢了是吧?你真以為你跟村子里的人有什麼不一樣?你真以為你是魏家人嗎?」
我從入秋起就沒有再見過游軫,八月里他又卒中過一次,那以後他就躲在家裡盡量不出來受風。
「忍耐一下,到下午你們就能習慣了。秦小阿這個時候肯定在自己門口燒火,跟著我走就行。」
我帶著七分急迫跟三分惱怒,簡單洗漱了一番,就急急忙忙出了門。摸索著在村道上走了幾步,剛好看到路口的灰霧中浮現出四個人形。
然而黑暗還不是最可怕的,恍惚中我感覺四周還有別的東西,肯定有別的東西。它們在我耳邊嘆息,竊語,輕撫我的四肢,用我不能理解的方式于房間內往來穿行。
那只是第一晚所發生的事,後來我又無數次被送進那棟樓。別以為時間久了你可以習慣這些,我保證,沒人可以習慣的。當你知道一切不會結束后,就連下一次折磨前的等待都成了煎熬。終點永遠不會到來,恐懼跟絕望後面只有更深的恐懼跟絕望。
秦小阿確實在那裡,跟所有老實人一樣,他太容易m.hetubook.com.com看透了。隔著老遠我就瞧見了他家門前的火光,那團橘焰就像他的人一樣中規中矩,不熱烈,不冷淡,只是平平常常地燃燒著,吐出平平常常的煙。
老人最後「呸」了一聲,向我投來的最後一眼像是看一團穢物,我以為我早就能夠對這些屈辱泰然處之了,但是看到這種眼神還是讓我感覺有一絲刺痛。
我一直沒能忘記被帶去老樓的那天,每次記憶開始褪色,不期而至的噩夢一定會把它重新勾勒一番,讓它比過去更加清晰。
「你是剪子村的人,這點一輩子都不會變!」游軫嘶吼道,「記住你是什麼東西!我要是你就有點自知之明,見不得光的東西就該自己藏起來!」
「魏錯,現在起你的名字叫做魏錯。」我依然記得那個聲音,但我記不起那個聲音的主人是誰了,我彷彿曾經跟他很熟悉,但我循著這些記憶追溯回去,只能找到一張蒼白而模糊不清的臉,他是誰其實不重要,反正他是老樓中的一員。
「說真的,你們竟然受得了?」濃煙中傳來孔星侯嘶喘一樣的聲音,我想他此刻說話一定很費力。
但我看不見它們,映進我雙眼裡的只有黑暗,密不透風的黑暗。我想要尖叫,卻叫不出來,不知道他們對我做了什麼,我發不出聲響,也合不上眼睛,彷彿一隻被隆重奉獻的犧牲,在讚美與舞蹈的包圍下瑟瑟發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