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樣?」庾冰問。
彷彿是為了印證我的猜想,門外忽然又是「哎」地一聲,接著就是含糊不清的申吟,我心中一陣幸災樂禍,心想馬婆一定是老眼昏花栽進泥里去了。
聽矮壯漢子這麼說,我腦海中浮現出一幅畫面,一隻房舍大小的巨獸正低頭輾轉于阡陌之間,對我而言,那副景象並不怎麼可怕,只是看上去十分怪異。
馬婆卻顯然沒有體量屋裡人的苦心,門外聲音里更多了一種責難:「丫頭,我知道你在裏面,你快出來救救,救救馬婆呀,馬婆早先還說你心腸好,是天下頂好的姑娘,你決計不會扔下我這孤老婆子不管的,你還不出來,我老眼睛是難道看錯你了!」外面老嫗的喊聲像是催命一樣,時隔多年我再一次對她燃起了憤怒。她的一生都在戴著偽善面具綁架著別人,那一刻,我真希望毛菩薩有靈啃了那把骯髒的骨頭。
正當我如遭雷殛的之時,黑影已經離開了我的視線範圍,但是我仍然緊咬著牙不敢呼吸,渾身上下都綳如滿弓,不知道該怎麼鬆弛下來。
就在房內眾人越來越度日如年的當口,外面隱約傳來了輕微至極的拍門聲。庾冰「噌」地站起來,毫不誇張地講,我從他的剪影里,都能清晰讀出「喜出望外」四個字。
我恍然大悟,這丫頭一定又去討那可口的山飴吃了。說不定,還是馬婆暗中跟她約好,主動讓她上自己家裡去的。我心中對老嫗的厭惡再次升騰起來,不管她在盤算什麼,還真是處心積慮啊。
矮壯男人走得十分hetubook•com.com匆忙,並沒有來得及把門關緊,我躡手躡腳踱到門前,也向外面匆匆撇上一眼。從我這裏看出去外面一切如常,夜幕下依然是那個我了如指掌的貧窮山村。村道兩旁,一磚一石都帶著熟悉的氣氛,這分明就是我朝夕相對了幾十年的泥濘小路,哪有一絲一毫的熊羆跡象。
「糟了,一定打草驚蛇了。」庾冰低聲說,他已經沒有了原本的沉著。
庾冰當然也很著急,他一定已經開始後悔把古隱蛟派出去了。此時應該已經快到四更,明明是在隆冬,屋內的卻填滿了焦灼氣。庾冰的剪影一言不發,只是在黑暗中默默握緊了拳頭,我知道他在擔心什麼,譚梨早在四刻之前就應該到了。然而不但她沒出現,連外出尋找的古隱蛟也是一去不回。我們幾個人困坐愁城,外面那巴掌大小的村莊如今在我腦海里,已經儼然成了一座不見邊緣的迷宮。
丫頭的聲音忽然止住,夜色中,她整個人彷彿是被抽去了生氣的泥塑木雕,直愣愣對著門外,我從門邊探出頭,只見馬婆像是瘋了一樣披頭散髮坐在泥里,骨節嶙峋的雙手向前伸著,似乎在催促門裡的人過去扶她。
徹骨之寒從腳底透入四肢百骸,我甚至連打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黑暗中我張大了嘴,卻一絲氣都不敢出。說真的,我沒有一個箭步衝上去把門關死,僅僅是因為我當時動彈不得。那一刻我忽然意識到了一件荒唐至極的事:原來恐懼是不需要理由的。就算是面對一樣你沒
hetubook.com.com有見到,沒有聽到,甚至從未知曉的東西,恐懼該來還是會來。你心中永遠堆著一捧驚駭的熱灰,只要一個火星就能復燃,你甚至都搞不清那火星來自何處。
天地之間萬籟俱寂,我與黑影隔著門縫對視,彷彿這塊門板之外就是讓人窒息的千鈞重壓。恐懼就是在那一瞬忽然滿溢而出的,前一剎那我心裏還只是略微緊張,甚至還有些好奇,就像離著很遠逗弄一隻猛獸。但是后一剎那,滅頂的驚駭忽然在我心裏膨脹開來,轉眼就已經大到無窮無盡。
但是譚梨已經等不了了,她猛地甩開庾冰,一把推開門:「馬婆,我……」
「什麼都看不見。但聞氣味,它一定就在村子里。」
「丫頭,你沒碰上什麼危險吧?」庾冰搶上來問。譚梨原本神態還頗為輕鬆,但庾冷泉一開口,她立刻察覺到了青衣人語氣中的緊張。
「它在村子里?」
主意甫定,外面忽然傳來了刺耳的尖叫。我心下一沉,所有人中,我此刻最不希望看到的人就是她。
正在疑惑之際,我忽然聽到了一聲沉重的嘆息,這聲音太輕了以至於我險些忽略掉它。一股寒意竄過我的脊背,汗毛緩緩地無聲豎起。我屏住呼吸朝嘆息傳來的方向張望,朦朧中,我隱約看到有一個小山也似的影子在阡陌間移動。四周太黑了,我沒有辦法辨清它的輪廓,事實上,我根本確認不了那裡是不是真有一個影子。
「那你進來的時候呢?看沒看到屋門正對的遠處有東西?」我又問。
和-圖-書毫無預兆地,那個影子停止了前進,黯淡夜幕下,它的前端似乎微微有些扭折,我本能地在腦海中勾勒出那東西轉頭朝我們這裏看過來的畫面。
庾冰聲音里已經帶上了急迫,我抬起頭,茫然瞧著他的剪影,卻忘記了要點頭回應。我不知道青衣人的表情是怎麼樣的,但我想他一定對我非常失望。
「進來!」青衣人壓低聲音說,村長家的門應聲而開,譚梨一躍而入,敏若脫兔。
庾冰似乎看出了我的異常,他走過來輕拍我一下,「怎麼了?」我沒有出聲,只是徑自克制著不要癱倒在地。
被問及此,丫頭的剪影忽然扭捏起來:「其實,我不是從孔大叔那裡過來的?」譚梨乖巧地低下頭,我懷疑她是不是正在偷瞄庾冰,「我……從孔大叔那裡出來后,又繞了一點路……然後去了馬婆家。」
譚梨伸手正要開門,卻被青衣人攔住:「不要貿然出去,先去後面拿上木樁。」今天下午,在古隱蛟的帶領下,我們削了十幾根一丈長的尖頭木樁,矮漢說,在老林子里殺熊,這個比刀劍更為管用,只是這些木樁太長太重,搬進搬出並不方便。如果現在進去拿木樁,必然又要耽誤功夫。
江湖人總是對危險特別敏感,庾冷泉顯然已經不需要我的回答了。「糟糕,千萬別正好撞上丫頭。」他自言自語說。我依舊沒有開腔,青衣人的焦慮對我而言彷彿很遙遠,甚至譚姑娘的性命我也不掛在心上,我現在只想關上門,再從裏面把它死死堵住,真的,那一刻誰的死活我都不關m.hetubook.com.com心。
「我去找她。」古隱蛟說罷,飛快地束好衣襟,不經意間,他抬手拭了一下額頭,剛才我已經察覺到矮漢心神不寧,如今他在黑暗中的動作越發加重了我的不安:冬夜裡,他竟然滿頭是汗。
我非常想要回答他,但喉嚨里只能發出細不可聞的嗚咽,彷彿脖子被人死死卡住。
撲騰了幾聲之後,門外又發出幾乎不能辨認的呼號聲:「救我呀,姑娘快出來救我呀!」
其他人卻都是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不是叫她呆在家裡嗎?她會把所有人都害死的。」丁結骨恨恨道。
「你看見了?」他又問。
「你古大叔嗅出了村裡有羆味,擔心你撞上不測就出去找你了。你一路上沒有發現什麼可疑之處嗎?」
這回答讓我一時語塞,心想難道真的是自己看錯了?正打算推開門再看一眼,庾冰又在一旁說:「如果真如老古所言,熊羆已然入村,那麼事情就真的很不妙了。那畜牲很可能繞過了所有的陷阱跟木籬。但是天下會這麼聰明的熊羆嗎?」
沉睡50年之後,剪子村的村民再一次同毛菩薩正面對視,新的朝拜開始了。
我們在屋子待了大約一盞茶功夫,期間我無時無刻不在擔心庾冰走過來把門縫開大,我覺得自己彷彿回到了童年的午夜驚魘,正透過被窩的小小空隙朝外面窺望。
古隱蛟輕輕推開窗戶,從我的角度,看不出窗外有什麼異常。我唯一的感覺就是黑,從窗口望出去的方寸空間像是一塊烏雲直接壓到了我的眼前。
「沒有啊。這棟房子四周都太太平平的。」和*圖*書譚梨轉向我,語氣有些茫然。
「沒有啊。」丫頭說著迅速合上了身後的木門,「古大叔呢?」
「已經三更三點了。」庾冰難掩語氣里的焦急,每一更過半,譚梨都會從孔星侯那裡出來聯絡一次,以確認村內各自安好。我原本反對讓一個孩子跑在夜半無人的村內道路上,但是其餘三個浩氣盟成員都有崗位要守,另外從身手速度方面考慮,也確實譚梨最適合。
簡單做了下準備后,古澤拔出腰刀,謹慎地推開屋門,掃了眼門外,接著一貓身子閃入夜色中。
「你們仍然只把它當熊羆嗎?」我心裏想,卻不敢把話說出來。自從看到那個影子之後,我就已暗地裡改變了打算。原本我計劃今晚緊跟在庾冰身後寸步不離,因為我認為全村上下沒有一處會比這幾位浩氣盟高手身邊更安全,但是現在看來,他們也並不能保我平安,所以我決定,今晚無論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會離開這棟屋子。
「譚姑娘,譚姑娘!」馬婆的哀嚎由遠而近,在村裡留下長長一串回聲。她的呼叫並不連貫,這可能有兩種原因,要麼她正在哽咽,要麼就是她腳下很不順利,但是我想,也許兩種情況都發生了。
在老嫗的身後,房舍道路全都看不見了,彷彿是憑空多出了一堵牆,把遠處的一切遮蔽了起來。我懵懂地望著那新生的黑暗,那一刻甚至忘記了害怕,接著,我看見馬婆頭頂上方几乎一丈處,閃出了兩隻茶碟大小的紅色光團。如果那兩團殷紅是一雙眼睛的話,我並沒有看到眼珠,但是,我卻清楚感覺到,那東西正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