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村裡昨晚也死傷慘重，快去看看吧。」庾冰溫言道。丁結骨知道對方在趕自己走，縱然一百個不願，也只能垂手從命。臨走時他對我投下意味深長的一眼，顯然是希望我替他探聽庾冰的真實想法。

等村長走遠后，古隱蛟猛推了一下青衣人：「老庾你發什麼瘋啊？丫頭都被這一村奸徒害成這樣了，你還替他們出什麼頭啊！」他一口一個「奸徒」，似乎完全沒有顧及到我，但我也知道，我實在沒有理由怪他。

毛菩薩分出一隻前掌，它似乎是想撥開木樁的尖頭。在它眼中，一個重傷的江湖人和一個孱弱的農漢一定不值得它嚴陣以待。就在熊掌快掃到木樁的前一刻，古澤忽然悶哼一聲，我覺得身後面加了一股下沉之力，前方的尖頭猛地向上翹起，時間拿捏得分毫不差，木樁正好撞到了巨掌的一根趾爪上。

之後我一定是聾了一段時間，因為在我的回憶中，整個世界都是沉默的。我看見庾冰扔下木樁朝倒伏在地的丫頭衝去，看見孔秀才奮不顧身地上前攔截熊羆，我看見村長單膝跪地，一手捂住右肩潺潺湧出的鮮血，臉上寫滿痛苦，看見古隱蛟艱難地支撐起身子，張大嘴巴無聲地喊叫。

「你去幫老孔！」青衣人朝我喊，「別擔心，丫頭還活著！還活著！」

庾冰還跪在譚梨身邊，因為距離太遠，我只能瞧見一個模糊的背影。我不知道那丫頭是否尚在人世，看到剛才的ｈｅtｕｂook•ｃoｍ.ｃom慘相，我實在不敢報存幻想。我懷著猶豫向他們倆走出幾步，手裡的木樁猶如灌了鉛一樣沉重。遠處孔星侯與熊羆的纏鬥已落下風，只能頻頻靠喪門釘救險，我想著去幫他，腿腳卻邁不動步，剛才一搠已經榨乾了我畢生的氣力，我自己都很驚訝怎麼還沒有癱倒下來。

丁結骨的表情終於輕鬆了一點：「庾大俠，諸位，我，我真不知該說什麼。」說著，老村長就要跪下，卻被庾冰單手攔住。

「救命之恩，在下一定會還，不過，魏兄莫怪，有些事，我還是要向你問清楚。」說到這裏，青衣人的眼神忽然變得犀利冰冷，他刻意壓低聲音，以保證另一邊的村民不會聽見，「告訴我，信娘是誰？還有，剪子村的最初之惡，究竟是什麼？」

三個人又一次陷入沉默，站在他們身邊，我覺得渾身都不自在，非常想找條地縫鑽進去。但是庾冰又把目光落在我身上：「魏兄，你今天救了我一命，大恩不言謝，我會記在心上。」他想了想，又說，「你跟他們真的不一樣，你留在這裏，可惜了。」

丁結骨也走了過來，他已經簡單處理過傷勢，但一定流了很多血，我第一次看到臉色這麼嚇人的村長。

熊羆愣住了，或者至少在我看來它確實愣了一下。我跟它四目相對，野獸那原本讓人骨頭都打顫的低吼，不知何時，變成了從喉嚨深處發出的低吟。

孔https://m.hetubook.com.com星侯也贊同地點點頭，這一次，他難得地語氣不再溫雅：「古兄說得對啊，庾大哥，他們不義在先，我們何必為了這種人拚命呢？」

但是火焰並沒有震懾住野獸，反而再次激怒了它。熊羆轉身一掌將一個村民拍在地上，其他人頓時如鳥獸四散。孔星侯伸手奪過一個奔逃者的松明，飛身形搶上兩步，將火把死死摁在了菩薩腰側。毛皮在火焰烙燙下冒出幾縷青煙，那野獸卻幾乎紋絲不動。秀才鐵骨扇一搖，又是十幾枚喪門釘撲面而去，然而這些暗器不是被熊羆格開就是被它輕鬆避過。

丁結骨的表情變得非常奇怪，像是囫圇吞下了什麼古怪東西，他正要再說什麼，但最後還是識趣地閉上嘴。

我胸中湧起一股熱流，幾乎要脫口求他們帶我離開。事後想起來，庾冰這些話也許是出於善意，也許僅僅是客套，但無論如何，我真希望他當時沒有這麼說過。

譚梨的慘叫很短促，我幾乎聽不出那是人的聲音。她飛出去的樣子完全不像是一件活物，我感覺自己彷彿是看著一隻斷線的風箏，悄無聲息地飄出了好幾丈，最後載進泥地里。

又是天塌地陷的皞叫，我看見那根趾爪被木樁硬生生頂斷了，鮮血潺潺流出。我跟古隱蛟連忙退到一旁，狂躁中菩薩咬住一個躲避稍遲的村民，左右幾下把那人甩得四分五裂。孔星侯欺身上前，鐵骨扇連連打在熊羆傷口處和*圖*書，卻沒有鋼釘射出來，我知道，他的暗器已然用盡。

恍惚中，黑夜裡響起另一個聲音，在此刻幾乎跟熊吼一樣驚心動魄：「燒啊，燒啊！全部燒起來！」

魏鯉出現在了火光照耀的邊緣處，不顧二枝的阻攔兀自又跳又喊，我不知道這傻子的嗓音為何今天聽來格外嘹亮，簡直與廝殺聲不相伯仲。

「可是……」

庾冰默然抬起頭，眼光掃過他的兩個兄弟。我以為他會說一些大道理，但他只是恨恨地一跺腳：「你們以為我不知道嗎？你們以為我願意管這事嗎？可我們能怎麼辦？丫頭現在動都不能動，靜養的地方，一日三餐都得靠那幫村裡人！你現在跟他們撕破臉，丫頭就是死路一條！」

我聽到了叫罵聲，發現有幾個村人正氣勢洶洶圍在清晨的房子外。馬婆依舊沒有出來，緊閉的門扉讓我想起她那張皺褶而冷漠的老臉。

「毛菩薩今晚恐怕還回來，村長放心，盟中子弟一諾千金，既然說了會助你們對付毛菩薩，我們自然不會食言。」

「天亮啦！」我聽到庾冰的喊聲。毛菩薩抬起頭，看著遠方的微曦，然後它把視線轉向屋子，那裡依然房門緊閉，彷彿是一頭匍匐在地的食草動物。恍惚中，我似乎聽到了一聲輕嘆，然後那龐然大物緩緩轉過身軀，向村外走去。它走得不急也不慢，背影中既沒有忌憚，也沒有憾恨，我們這些人，根本就不在它的心上，我知道它只是累了，不介意讓馬婆多hｔtps://m•ｈｅtｕboｏｋ•ｃoｍ•ｃｏm活一陣。它最後回頭撇來的眼神更是讓我渾身發涼，那不是憤怒，那是一種諸事已定的決然。

剎那間我覺得手上的份量一輕，回過頭，看到氣喘吁吁的古澤站在我身後，用僅剩的一隻好手抓住木樁。我們相互看了一眼，都沒有浪費時間在說話上。遠處秀才那裡已經險象環生，我們抱著木樁直奔他而去，一開始我們只是在小步趨行，接著越跑越快，最後，我們彷彿人在激流之中，身不由己地朝前猛衝。

「庾大俠，譚姑娘她……」三個外來人沉默不語，只有古隱蛟回應了他一個憤怒至極的眼神。我怕村長難堪，就替他們說：「傷得很重，所幸還活著。」

村民們慘嚎著四處逃竄，彷彿一群老鼠。又有一人葬身熊腹，菩薩咬掉他的腦袋時迸發的脆響就像是咬了一口黃瓜。那龐然大物在我面前左騰右撲，速度快得有如低空飛掠。慘叫連連中，依然夾雜著魏鯉的歡呼，傻子似乎越來越興奮了，尖銳的笑聲讓我感覺天旋地轉，幾乎要喘不過氣來。我把木樁扔在地上，抬起雙手想要堵住耳朵，卻腳下一滑，跌坐進泥里。仰起頭，剛好看到磨盤大的一張獸臉正從高處俯視著我，溫暖腥臭的氣息一陣陣撲在我臉上。毛菩薩沒有下口，興許它是要在結果我之前，好好看看我這個大胆包天的凡人。

灰色的肉山在我視線中越來越小，但是低吟聲卻久久縈繞不散。我坐在地上，一點都沒有劫後餘生的喜悅，hetubook.com.com我也不知道事情算不算結束了，說實話，我甚至感覺不到自己還活著。

毛菩薩已經近在咫尺，鐵塔一般的壓迫感捲土重來了。如果沒有古隱蛟在後面推著，我想我肯定會收住腳步。熊羆也看到了我們，它轉頭與我們對視，我才發現有一顆喪門釘楔進了它的嘴裏，現在回想起來，一定是疼痛分散了他的心神，因為接下來熊羆犯下了它今晚最大的錯誤。

青衣人站起身，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對村長恭恭敬敬地一揖：「浩氣盟行走江湖打抱不平，從來都是奮不顧身，這次對抗熊羆又是我們自己提出的，我們自己輕敵招禍，又怎麼能怪其他人。」

庾冰彷彿感覺到了目光，回過頭望向我這裏，雖然我瞧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但那一刻，我確實感到了一陣心安。

靜謐只維持了片刻，接著就像是把頭抬出水面一般，聲音又一次灌入我的耳朵。古隱蛟蹣跚著沖向圍觀的村民，口中高喊：「火把。」幾個村民如夢初醒，在古隱蛟的催促下手持火把向熊羆圍了過去。

瘋狂的笑聲還在繼續，眼前一切都似乎在顛倒翻轉。我甚至沒有想過逃跑，不管接下來它要做什麼，我都覺得是天經地義，我的嘴張了張，喃喃吐出兩個字：「信娘？」

最後是孔星侯把我扶起來的，我們一同跑去庾冰那裡。譚梨傷得很重，而且依舊昏迷不醒。庾冷泉使盡本領，也只能暫時穩住傷勢，他告訴我，療傷的藥材倒是不缺，但丫頭這幾天必須找地方靜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