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朝生暮死
第二十七章 二枝之死

說實話,這個問題我也沒想過,於是我再一次隨口回答:「去長安。」
「魏錯,」門外的聲音忽然壓低,「你是不是……是不是已經把白慕仙殺了?」
二枝飛快閃進屋內,她用三角眼環視了一圈,立刻瞧見躺在地上的大夫。
想到此處,我忽然心中一驚:「傻子哪兒去了?他沒跟著你吧?」
二枝推開我,幾步來到老宋身邊。把死人從頭到腳地端詳了好幾遍:「喲,這就是那個採花賊啊。真看不出來。」婦人的餘光一掃,發現了地爐上的酒罈,她也不管忌諱,伸手抄起地上的破碗,從壇里舀了半碗濁酒。
我脫下褶袴,深吸了一口氣,努力找回少年時下水的感覺。河水比記憶中還要冷,我下水后忍不住停下打了一個哆嗦。這跟我之前的想象有些出入,不過還在我的控制之中。接下來,我需要放空思想,把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四肢上,果斷打開雙手……
「總算是暖和了,知不知道,我在外面的西北風裡轉了小半個時辰啊。那個姓古的跟我描述採花賊長相,我就想到咱大夫了。而且我知道你也一定想到他了。你竟然沒有直接把咱大夫捅出去,我就知道你呀,一定又在打鬼主意了。所以從今早開始,我一直留心你的去處。」婦人小咪了一口渾酒,當即酸得她五官挪位,「我看到你進了屋子,就在外面等著,一直等聽到你的大笑聲我才敢過來敲門。」
我幾乎只堅持了五www•hetubook.com.com個呼吸就敗下陣來,像只老黿一樣狼狽地回岸上,一邊嗚咽一邊顫抖著擦乾身體。
「怎麼講?」
看到我嚴峻的神色,二枝笑得更放肆了:「游家小崽子,別問了,這個世界上,真有一些事情是你我想一輩子斗想不通的。這村子里古怪的地方多著呢,魏家老樓是一處,王岱家是一處,我家裡如今也算一處。」
我穿上褶袴,草草紮起了濕漉漉的頭髮,附身臨水自照,河中倒影倉皇得猶如水鬼。我苦笑一聲,失魂落魄地朝村子走去,不知為什麼,今天進村這段路,我走得尤其吃力。
「你也不過來幫我?」
「你從村口就一直跟著我們?」我問她。
十幾年來,我一直以為我差的只是重回河裡的那一口氣。現在,我終於找不到借口自欺欺人了,我甚至沒法騙自己說以後還有機會,因為剛才那錐進骨髓的極寒之痛已經讓我徹底斷了再一次下水的念頭。
「我就知道你今天會下手。」婦人賊笑兩聲,拍拍我的肩膀,她這樣做也許是想表達親近,但一臉的橫肉讓她跟誰都友善不了。
我發現自己做不到。
婦人的聲音忽然斷了,我轉過頭,看見她坐在地上頭耷拉著,已經沒有了意識。
「』白衣先生』走之後,傻子好幾天都神不守舍,時不時喊兩句浩氣,問他什麼意思也不說,我一直懷疑是』白衣先生』給他下了什麼咒……」https://m•hetubook•com•com
「你在說什麼啥話?那可是江湖上的大賊,萬一你不是對手怎麼辦?」兩口酒下肚,婦人已經眉開眼笑,「我幫你,我不是也要折進去了?我可要保住自己啊呀。」
我不假思索地點頭應允,二枝這才放下心來。
「那你男人怎麼辦?」
我心中已定了大半,也隨二枝坐下來,看著她一口一口地把酒灌進喉嚨里。
我不禁暗中咋舌:「什麼時候的事?」
「開門!開門開門!我叫你開門!」女人發出炮仗也似的一連串吼聲,變本加厲地在外面把門拍得震天響。我意識到必須有人立刻站出來阻止她,否則她一定會會把其他村民引來,「魏錯!我知道你在裏面!別躲了,我聽到你剛才的笑聲了!」
我已經老了。
「去……長安?」那婦人的臉重新籠上喜色,「那我也要去,帶上我!」
忽然響起的魯莽拍門聲把我嚇了一跳,接著我聽到了一個粗啞的婦人嗓音,「有人在嗎?」
二枝放下碗,發出一連串讓我汗毛倒豎的笑聲:「我男人?我男人埋在床榻下面呢。」
婦人沉默半晌,我分明在那張悍橫的臉上看見了恐懼:「一隻魚袋,就為了一隻魚袋,我給他們拿住了一輩子!魏家人,魏家老太爺,真是畜牲不如!」
糟了,她知道我在裏面!我該怎麼回答,還有,我該把老宋藏在哪兒?我的腦袋裡攪成了一團亂麻,明明有無數思緒翻湧不停,偏偏www.hetubook•com.com抓不出半點頭緒。
二枝不耐煩地擺擺手:「他又去村長家外面轉悠了,滿心想著再見一見那個丫頭呢。」
二枝閉上眼睛,喘了兩口粗氣,臉上陰晴不定了好一陣子,才繼續喃喃說道:「傻子,我自己會處理。」我幾乎可以肯定,她是要把傻子埋進自床榻下,跟她男人一塊。說起來這並不難,整個剪子村裡也只有她還關心著傻子,但是,我本能地感覺婦人做不到,不管她下過多少次壯士斷腕的決心也沒用,她一輩子就是跟傻子綁在一起的。
「好多年了吧,我還記得動手那天,就是魏家給我箱子的五天後。」
「一百千。」我信口說了一個數字,隨即又補上一句:「另外,他們願意帶我出去。」
「庾冰許了你多少錢?」
「你說,你也要去長安?」
「帶你出去?去哪兒?」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剪子河真是個神奇的地方,哪怕是到了眼下這副田地,看到河水依然會讓我沒來由地湧上些許希望,河水仍舊流淌不息,舊日那個少年彷彿正在河裡召喚著我,那些埋于記憶深處的冬泳要領,如今巨細無遺地浮現在我腦中。既然我一定要再游一次,何不現在呢?同過去一樣,河水正摩拳擦掌,向我提出挑戰,而我,肯定會再次征服它。
「那我們後來在你家看到的是誰……」我心中忽然一動,隨即壓低了聲音:「是hetubook.com.com不是……那口箱子搗的鬼?所以你男人在家裡幾乎從不見人?」
地爐還亮著,假裝屋裡沒人是肯定做不到的,可是應聲的話,又該說什麼呢?我覺得自己像是闖了禍的孩子,正徒勞地想把雙手藏到背後。
「好小子!你果然有能耐!」婦人兩眼放光,臉上全是毫不遮掩的貪婪。她一把攥住我的手臂,「老實講,庾冰答應給你不少錢吧,見者有份,小子!要不然你可別怪我……別怪我跟你沒完!我把你從小到大做的那些事全兜出去!」
「行行行,你別激動,都聽你的。」我淡然點頭。二枝顯然沒想到事情會這麼順利,她滿臉狐疑地打量了我一番,幾乎是直接把不相信寫在了臉上。
二枝?我的心一下子被提了起來,她為什麼會來拍門?在我印象中,這悍婦一向跟老宋沒有來往。
二枝不以為然地又灌下一口酒:「自從跟著』白衣先生』瞎晃了兩天,他的魂就沒真正收回來過。」
有那麼一瞬間我以為自己聽錯了什麼,這名字怎麼會出自那個村婦之口?但隨即我就恍然大悟,昨天下午二枝與古隱蛟說話時,向我投來的貪婪眼神,我終於明白了其中的含義。
「那麼傻子呢?你忘了你答應過王老太爺什麼了嗎?」
我鬆了一口氣,又覺得好笑:「你也沒想到吧,傻子的魂竟然就這麼被一個丫頭勾走了。」
下水只是幾個呼吸時間,鑽心的寒冷已經衝破了我的忍耐極限,我忽然意識到,這不是放空和*圖*書思想就能抵禦的痛苦,彷彿有千萬柄銼刀把全身銼得血肉模糊,滿腔鬥志僅僅一瞬就被冷水澆滅了,逃跑的念頭幾乎無可抵抗。我徒勞地張大嘴,但河水好似有千鈞重量,壓在胸口讓我沒法呼吸。一切都不對,一切都跟我少年時不一樣,這絕對不我熟悉的剪子河,這不是我熟悉的戰鬥。這條河那麼陌生,那麼冷酷,廝殺里沒有任何的拆招換式,它只是一味機械地要讓我沒頂而亡。
「對啊,我早就不想留在這兒了。」
「有人在嗎?」二枝又喊了一聲,聽起來與其說是詢問,更像是在質詰,「有人就快開門!」
處理二枝反而比處理老宋容易得多,這可能是因為我中途休息了一下,也可能是因為對於殺她我沒有多少負擔。我把他們兩個留在大夫家裡,盤算著過了今晚,再想辦法扔進村后污井裡,讓他們去跟秦小阿母親做個伴。
我一點都不想知道二枝家裡發生了什麼,話又說回來,這麼一個兇惡的婦人會殺死丈夫獨吞魏家的酬禮,我倒一點也不奇怪。
剎那間我眼前略過一根救命稻草,沒有半點思索的餘地,我幾乎是本能地抓住了它。「你等等。」我一面回答一面用最快的速度替老宋穿好袴子,然後不緊不慢走過去打開了門。
當我離開大夫家,天光已快傍晚。我滿心疲憊,只想暫時忘掉所有的煩心事。然而到達剪子河邊時,我卻忽然邁不開腳步,一雙眼睛死死地被鎖在河上。
「你是不是得手了!你說句話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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