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朝生暮死
第二十九章 魏鯉之死

「你是不是想問我為什麼非要放那把火?」青衣人問。白光映照下,他的臉上看不見一絲血色,陰影扭曲了庾冰的嘴角,給人一種他正在冷笑的錯覺,「沒錯,我是藉著報仇為名,故意要燒掉魏家老樓,你也應該猜得到,我為什麼要這麼做。」
「這裏就是五十年前,最後幾個倖存者避難的地方嗎?」庾冷泉問。
青衣人還是死死盯著大門,他幾乎是從牙縫裡擠出這幾個字:「把這棟樓點了,他既然想燒,就燒個痛快!」
魏鯉朝我頻頻招手,顯然是在叫我上去,我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窘迫地環顧四周,不管從哪個方面上說,我都不想跟他扯上關係。
黑暗的角落裡冷不丁爆出「咔嚓」一聲脆響,我跟庾冰都沒有大驚小怪,這聲音八成是因為燭火烤暖了祠堂,讓房梁漲縮所致。但隨即,那個方向又傳來連綿不絕的竊竊私語,我立刻看向靈柩,心中的第一反應是屍變。但譚梨沒有任何異動,她蒼白的雙唇緊閉,竊語聲顯然不是從她這裏發出的。
我在舊祠堂里又見到了庾冰,顯然他從老樓離開后就直接到了這裏。青衣人坐在胡床上,眼圈有些紅,我想他應該是剛哭過。
然後轉眼之間,所有的壓迫感都消失了,我能感覺到如今祠堂里只剩下了我們兩個人。
庾冰沒有回答,但我看得出他是默認了:「不管是誰在老樓上留下這個記號,它對浩氣盟都是禍非福。我今天不把記號除掉,以後難保不會被其他江湖人看到。」
秀才遲疑了片刻,古澤就已經率先hetubook.com•com帶著村民動起手來。我看著我的那些鄉親,他們一個個如釋重負,興高采烈,挨家挨戶地搜尋秸稈,迫不及待想要將禍根一把火除掉。
得到我的保證,青衣人沒再說話,不多久,灰白色的煙霧忽然從老樓門窗里滾滾湧出。
風越發大了,陰濕的空氣卷過樓前,揚起一團團沙塵,讓我忍不住眯起眼睛。天空泛著最後一絲黯淡的青光,舉目望去滿天都是灰敗混濁,猶如生滿了污穢的泥蘚。
最先失去耐心的是魏鯉,他焦躁地東張西望了一陣,繼而又把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我們視線相交時,他咧嘴笑了,是那種幸災樂禍的笑容,那一刻我堅信他的笑容是有深意的,他一定知道一些什麼,關於我的身世,關於魏家背著我乾的勾當。從小到大我都是一顆任他們擺布的棋子,他們從來沒有告訴我過真話。那一刻傻子俯視著我,我彷彿在他背後看到了魏家四代所有的成員,他們對我而言就像寺中那些金剛泥塑,如此可怕而又陌生,我從不敢直視他們,更不敢猜測他們的想法。如今他們全浮現在魏鯉身後,個個臉上都帶著勝利者的輕蔑,我面對傻子,就彷彿在面對整個魏家。
我們又沉默了半晌,最後我終於忍不住開口:「老庾,我有個問題要……」
「』金童銀鯉』?」我試探著問。
青衣人說到這裏,皺起眉頭:「老魏,我知道這麼說你會看不起我。但是浩氣盟這麼多年來在江湖上攢下的唯一的財富,就是』浩氣長存』四和_圖_書個字。天下人都知道,好人只要找到浩氣盟,就有了保障。因為浩氣盟弟子,專管不平事,就算實力不濟,也會拚死一搏。這四個字,是我們無數兄弟用命保下來的,這四個字就是我們的信仰,也是如今盟中子弟行走江湖的依憑。所以我無論如何不會讓別人玷污這四個字,哪怕有一絲一毫可能都不行。為了這個,我可以放棄信仰。我就是這麼想的,如果非要有人做惡人那就讓我來做,如果非要有人承擔後果那就讓我來擔,總得有人犧牲自己保住浩氣盟。」
每個人都在等著看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我們頂著風肅然而立,像是在參与什麼隆重法事。
我知道這些話都是庾冰的肺腑之言,但我聽在耳里卻不是滋味。以往只要提到浩氣盟都會讓我浮想聯翩,然而這次在靈柩前,我卻覺得心裏發冷。難道說,天下所有的無私,所有的美名,拆解出來都儘是算計跟陰謀嗎?這樣說的話,天底下又有什麼事,是經得起細看的呢?
「庾大哥?」孔星侯小聲問。
庾冰始終不發一言,我知道如果他願意,此刻抓住傻子易如反掌,但他到現在都沒有動過,看傻子的目光彷彿看瓮中一隻老鱉。我忽然明白了他此刻的想法,當你手裡捏著一隻蟲子,隨時都可以要了它的命時,你豈不是也會多欣賞片刻它掙扎的模樣?我如果是庾冰,我也會陷入思索,思索著用什麼辦法殺掉魏鯉才最解恨。
人群里開始一面後退一面竊竊私語,有幾個村民望著老樓蠢蠢欲動,不知道該不該hetubook.com.com上前救火。所有的眼光都投向庾冰,我彷彿看到了一群綿羊正等待頭羊的指示。
靈柩前點著兩盞白紗罩起的燈籠,勉強只能照見大半個祠堂,慘淡的白光兀自搖曳著,把周圍一切都映得毫無生氣。
「不好!」村長驚道,「那傻子點燃了秸稈!」
庾冰忽然開口了:「搬秸稈來。」他聲音很輕,卻讓人有振聾發聵的錯覺,判官終於開始斷罪了。
我跟庾冰還是沒有動,依舊留在白色的光團範圍中,彷彿是靈柩前的兩個紙人。我們都懂得見怪不怪的道理,何況,我相信祠堂里的東西,並不會加害我們這兩個局外人。
「它們很生氣,因為有三個人一直沒加入它們。」我輕嘆一聲,「不過,說老實話,這些人全都是咎由自取。」
「我們也不想,但建到別處總是塌,就像房子立不住一樣,祠堂在村裡轉了一圈,最後還是回到這兒。自從落成至今已經過了三十年了,除去冬夜裡鬼鬧得比較凶,也沒別的毛病。」
村民們騷動了一陣,旋即又恢復靜默,庾冰看向我,我成竹在胸地點點頭:「這棟樓絕對只有正門可以出入。」
「剛才那是……」庾冰轉過頭望向我,我發現他的臉色也已經煞白了。
我聽到了沙啞的哭訴,還有怨毒的咒罵,它們隨著拖沓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可惜不回頭,我什麼都看不見,眼前只有一口靈柩,兩隻白燈籠,靈柩中的女子依然口眼緊閉,彷彿冷漠地不願施以援手。
傻子看叫不動我,也不再勉強,他似乎立刻就對我失去了興趣https://www.hetubook.com.com,又開始鬼吼鬼叫,有時候是衝著樓下的人,有時候是對著漸漸陰暗下來的天空。
我的胡思亂想並沒有持續多久,魏鯉忽然仰天大笑。「燒啊,燒啊。」他尖叫兩聲,人就從窗口消失了。
這就像是一出獨角戲,我們默然圍在樓下,仰頭看著樓上窗口的荒誕表演。眾人的視線一定讓魏鯉更興奮了,他用爍爍放光的兩眼掃過樓下每一個人,最後視線落在我身上。
老樓內部始終一片死寂,我們再也沒有聽到過傻子的聲音,只有烈烈火聲充斥在風中。明黃色撕開了沉沉夜幕,彷彿在泥灰中澆下了一汪鐵水,灼得看客們雙眼生疼。我們像是見了光的蟲蟻一樣後退不迭,沒過多久便轉過頭紛紛回去了,留下老樓在夜幕下燒成了一根火柱。我想今晚每個人在跨入家門后,除了慶幸,一定還會感覺又有些悵然若失。老樓是村子的一部分,如今,它像是守宮尾巴一樣被我們丟棄了。
門內這時已經沒有了聲音,連煙霧也開始漸漸變小。我們心中都犯起嘀咕,魏鯉是不是已經死在裏面,但是沒人敢把話說出來,只要看一眼庾冰的表情就知道,他不關心這些,就算傻子真的死了,他也要這棟樓為丫頭陪葬。
「你們幹嘛非要把祠堂建在這裏?」
剎那之間,我感覺背後有人頭攢動,我知道如果我在此時回過頭,一定會看到很多很多我不認識的人。竊竊私語聲越來越大了,我能感覺到他們正緩緩走到燈光之下,我的額頭開始滲汗,面部肌肉不自覺地抽動。但我強迫自己繼續用後背對著蹣跚hetubook.com•com而來的未知。
沒過多久,秸稈已經在樓下堆成小山,我懷疑他們是不是把全村的存貨都帶來了。
庾冰走到秸稈垛前取出火鐮,乾淨利索地打了兩下,第一縷火苗就被點燃了,大家看著這一切,默認處決是青衣人的特權。火苗一開始只是在秸稈間隙冒頭,然後忽然之間就竄上了一丈多高。熱浪撲面而來,我們不得不又向後退了十幾步,圍著老樓散開。庾冰則留在老樓門前,他仔細查驗了一遍秸稈垛,確認沒有問題后才過來加入我們。
「沒錯,就是這裏。」我回答,「當時的祠堂幾乎被菩薩拆乾淨了,現在這個是後來在原地基上重建的。」
我又重新望向靈柩中的譚梨,我始終覺得與她相對時,能看出她臉上的猙獰怒意,也許,她是因為綠瓷小瓶的事在怪罪我吧。
只有庾冰沒動,他真像一尊冰人似的立在原地,冷眼瞧著灰柱升騰而起。門內又傳出幾聲呼喊,但隨即被咳嗽打斷。隱約可以聽見門內仍然在念叨著「浩氣」,「燒」這幾個字,但是聲音越來越微弱。
我身後忽然「叮」地一聲響,一枚銹跡斑斑的銅錢滾到了我的腳邊,我愣了一下,忽然意識到這銅錢來自何處。馬婆買信娘的錢,游軫那一份他一直存著,供在神龕前,但張廣定那一份卻早就花了出去,在村民手中四散流轉,直到……那些村民被菩薩帶走。
我走到他身邊,與他一同望著打開的靈柩,丫頭被打扮停當放在裏面,我很想用栩栩如生來形容她,但那是故事里的謊話,現實世界中活人就是活人,死人就是死人,一眼就能看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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