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卷 朝生暮死
第三十二章 游軫之死

游軫踉踉蹌蹌走下「墳包」,有好幾次,我都擔心他支撐不到這裏。然而擔心是多餘的,這個中風未愈的老人走得如同醉漢,卻一次也沒有跌倒。
游軫踱到熊羆面前,他首先看了一眼地上的庾冰,又看了一眼我,我在他的目光下羞得滿臉通紅。然而老人卻又把視線轉向熊羆,不管是庾冰,還是我這個兒子,都如此卑微,不值得他花心思奚落。
遠處忽然傳來一聲悶哼,毛菩薩終於等到了他認為十拿九穩的機會,巨掌輕鬆一拍,將庾冰橫掃出兩丈多遠。其餘村民沒了主帥,相互擠做一團,原本教授的章法登時蕩然無存。
毛菩薩也注視著游軫,此時此地,一人一熊達成了無聲的默契:除他們之外,其餘所有都毫無價值。老人把手探入懷中摸索片刻,取出一把沉甸甸的東西貫在地上。我認出那是三串銹跡斑斑的錢,上面長滿噁心的綠毛。
火光搖曳中,銹錢像一條大型毛蟲蜷縮在泥地上,讓人說出不地心生厭惡。引誘村子萬劫不復的,就是這麼區區一堆東西?
現在看來,它們如此污穢,如此醜陋。但是在場的任何一個人,只要從中拿走一捧銹錢,就可以抵上他半年的收成,如此說來,我們豈不是比那泥濘里的錢更污穢,更輕賤?
秸稈四散在井台邊,地上有一些類似拖拉的痕迹通向屋后,但是沒走多遠,痕迹開始變得越來越不像是在拖行。我的視線追著它一路望向遠處,心幾乎要跳出胸膛,我彷彿和圖書聽見狼藉的泥濘在向我說話。一開始地上似乎是匍匐的痕迹,後來變成膝行,漸漸地,變成手足並用,終於,在轉入屋后前,它徹底變成一行足跡,又深又寬的足跡。我實在太熟悉了,那正是二枝的足跡。
幾個呼吸時間過去了,門後面還是寂然無聲,這讓我不禁有些茫然,我已經做好了死纏爛打的準備,甚至被游軫罵得狗血淋頭都比現在的情形好。可惜老惡棍沒有按我想的思路走,面對大門,我產生了蚍蜉撼樹般的無力感。
正當我告誡自己沉住氣時,黑暗中有個低矮的東西在我眼前晃了晃。一開始,我以為是匍匐在地的二枝,但那東西隨即走到了月光下,原來是一隻黃皮子。
「我被……我被劫持了,是馬婆跟張廣定,他們把我綁去祠堂里,一直不讓我走。」
那一刻,我幾乎已經肯定,二枝正站在我的身後,我不敢想象她的樣子,她的表情,她跟我的距離,事實上,我沒有多轉一個念頭,拔腿就朝村頭方向猛衝出去,我寧可直面十個毛菩薩,也不願呆在這裏。
猛然間,我聽到背後有足音靠近,慌忙轉過身,卻只有冷月空宅立在我的眼前。我的思緒已經混不堪,彷彿到處都是趿拉而來的腳步聲,我分不清那些聲音是出現在我的腦子裡,還是源於我自己腳下。
於是我又跑到了廢井前,這是今晚我第三次直面那不祥之物。也是我最驚恐的一次:二枝的屍體不見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
「祠堂!」孔古二人幾乎是同時叫起來。
一口氣攀上「墳包」后,我終於有勇氣回頭看一眼。村尾那裡空蕩蕩的,沒有二枝,沒有黃鼠狼,沒有任何移動著的東西,只有月光灑在靜滯的地面上,就像是一處無人的戲台。我不知道剛才那些是不是我的幻覺,我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我必須見到活人,必須讓人看著我背後。想到這裏,我朝著火光的方向狂奔而去。
「魏兄,這裏!」孔星侯第一個看見我,立刻朝我招手。我急忙趕過去,發現秀才也已經受傷不輕。「你去哪兒了?」古隱蛟衝著我咆哮,我想他一定下了很大決心才克制住自己,沒有對我拔拳相向。
「馬婆跟張廣定都死了?」門內終於有了動靜,這讓我不由喜出望外,激動得舌頭都有些打結了:
那畜牲看見我一點也不害怕,反而人立起來,兩隻前爪蹭著鬍鬚,漫不經心地與我對視著。這場面太怪誕了,怪誕到我有點想哭,又有點想笑。
後來,有個人問我那天究竟看到了什麼,我回答說,那一天我看到了惡,毫不掩飾,不可侵犯的惡。
「來吧!」游軫喝道,他瞪著大小眼,歪嘴抽搐不停,像是一個隨時會散架的傀儡,但他發出的嘶吼猶如轟鳴,「來呀!」
我嘆了口氣:「祠堂里有一些……唉,說了你們也不會信,簡單來講,他們是報應臨頭了。」眼見古隱蛟臉色還是不善,急忙又補充和*圖*書說,「他們沒有侮辱譚女俠的屍身,至少……沒來得及。」
繚亂癲狂中,一個巨影仰天狂吼,我看著它,彷彿看到了時間盡頭的神,那一刻,我真以為自己要迎來終結了,不知為什麼,竟有一點如釋重負。
游軫那邊復又歸於沉默,黑漆漆的房屋就像一團濃霧壓在我的心頭,過了許久,裏面忽然一聲暴喝,猶如炸雷滾過烏雲:「滾!」
黑暗中,我聽見了「喀喇」一聲,似乎是誰碰倒了屋后的水桶,我急忙轉向那棟房子,攥緊拳頭打算殊死一戰。但是那房子之後就再也沒了動靜,不知過了多久,另一棟房子後面又傳來不明緣由的怪聲。陰影太多了,到處都是死角。我像沒頭蒼蠅一樣原地轉了好幾個圈,險些把自己繞暈過去。
「父親!」
「不用緊張,他們兩個已經死了。」
游軫指了指地上的爛銅,睥睨著頭頂上方,虎視眈眈的野獸,那一刻鴉雀無聲,我努力想要從腦海里搜刮出一個詞來形容老人給我帶來的震撼,但是腦子裡空空如也,我就像是一個軀殼,跟在場其他不學無術的軀殼沒有兩樣。
村頭的局面確實很慘烈,肯定已經有人死了,但我看不出地上的碎塊屬於哪幾個鄉親。熊羆頭上一半皮毛都燒成了焦黑色,它的一隻眼睛也因為充血而泛著紅光,但這並沒有削弱野獸的兇悍,相反,這些傷勢反而讓他更加威武,火光之中竟猶如天神。庾冰正領著一眾人同菩薩游斗,因為這次我們準備了足夠的木樁,和-圖-書熊羆也有些一籌莫展,它被尖銳的長木樁頂在一丈多外,只能惱怒地與人類反覆拉鋸。在之前的時間里,它利用村民的好幾次破綻,切實地減少著抵抗人數,熊羆就像一個經驗老到的獵人,決不貿然進攻,它只是耐心地尋找削弱對方的機會,積累自己的優勢,等待目標自己方寸大亂。
「安靜!」忽然一個聲音滾過所有人頭頂,就連毛菩薩都停下了動作。所有視線集中在「墳包」上,那兒站著一個佝僂老人。
之後門內就鴉雀無聲了,任憑我如何哭求,那老賊都沒有一點反應。
我又連拍了十幾下門板,直拍得自己手掌生疼,我暗下決心,就算沒法說服老惡棍,我也要逼他給出一點反應:「張廣定是被菩薩聰自家房子里拖出來,活活咬死的,骨肉碎了一地呀!但是馬婆,馬婆是自殺的,菩薩找上她時,她已經投了剪子河,菩薩也拿它沒辦法!父親,你幹嘛不學學馬婆,反正都要死,為什麼不死得好受一點?」
「滾出去!」
束手無策下,我只能硬著頭皮繼續哀求下去:「父親,你知道嗎?馬婆死了!張廣定也死了!浩氣盟姓庾的,他已經帶著人,扔下我們自己跑了!現在沒人能攔得住菩薩了,你是它要找的下一個,你躲不過去的,父親!」
不管二枝從魏老太爺手裡拿到的是什麼?它跟二枝肯定不願放過我。我屏住呼吸環視四周,感覺自己連眼珠都在發顫,每一片黑暗都在發出怪聲,每一座空屋后都像是有東西即將和-圖-書跳出來。
於是熊羆被激怒了,它揚起前爪,從老人頭頂拍了下去。
黃鼠狼既不說話也不動彈,它只是跟我相對而站,彷彿中了定身法。只有那一雙眼睛還在咕嚕嚕亂轉,顯然正動著什麼心思。忽然之間,一道電光劃過我的腦海,我明白了它的企圖,那畜牲憨厚的模樣霎時變得陰險起來:它是要穩住我,讓我盯著它,不讓我朝後看。
「死了?怎麼死的?」孔秀才問,稍一動彈,傷口就折磨得他擰眉呲目。
「狗東西,等著菩薩拿你碎屍萬段吧!」我咬緊牙關留下最後一句話,憤然拂袖而去。事情沒有按照想象中發展,這讓我越想越憤憤不平。往後的路又變得艱難起來,我該怎麼做呢?我知道應該去找庾冰,但雙腳卻帶著我跑向村尾。我對自己說,要先去處理掉二枝,但事實上,我只是在單純地遠離毛菩薩。
熊羆看準時機,撲入人群當中,霎時間那裡陷入一片鬼哭狼嚎,火把落到地上,人們奔逃的影子被拽長了數倍,彷彿剪子村掩埋的冤魂這一刻統統衝出桎梏,在火光里群魔亂舞起來。泥濘中,每一個影子都是如此高大可怖,根本看不出哪個屬於人,哪個屬於獸。
「我,我看見的,親眼見他們死的!當初三個人如今只剩父親您一個了,菩薩它正在過來,沒時間了呀父親!如果,如果父親您對自己下不了手……」我斜倚著門,從懷中掏出綠瓷小瓶掂量了一下,裏面的葯還足夠麻翻一個大活人,「兒子有辦法,讓你走得毫無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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