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唐在山關上
第四十五章 稱王之論

「而今歸雲郡的那位女子,」章白羽想起來那位唐王之後:「是哪一脈的?」
「校尉竟無稱王之心?」
「陳兄,」一個禿頂的老頭問道:「怎麼說了這樣久。」
「這些禮物,本不是我要的,如今退回去便是。可你們為何要那般說我。」
「我幾時做過讓白羽為難的事情?」
穆拉迪的禮品選擇得非常巧妙。
「所託非玉!」
「哼。」學士剛剛恢復的情緒再一次變得激動起來:「唐、夷之說,從來只是末流之論。歷代唐王,即便知道林中唐人風俗不同,也不會說林中唐人便不是唐人。唐王立國之初期,何等胸襟,怎會重唐輕夷。偽王竊國之後,無數唐人遭到流放。林中邊貧之地,與唐土音訊斷絕。可掄起安置土著,募番歸義,哪一件不是唐人做派?可唐地上至偽王,下至走卒,都稱呼林中唐人為夷人了。幾代人的時間裏面,就連林中唐人也自以為夷人。林中唐人里,頗有怨恨之人,乃至以夷為榮,不認祖宗。名為兩族,實為兩派。老夫一生閱人無數,不慮唐夷之辨,視唐夷為兄弟者,唯有校尉一人。」
「你們不記得我們剛來的那日嗎?」陳學者目光矍鑠地說道:「我曾提議,讓章校尉前往歸雲郡,迎娶偽王之後。若是胸無大志之人,一聽有這等機會,還不星夜啟程?可是你們看見章校尉了,立刻拒絕!可見章校尉早就有了稱王之念,絕不願屈人之下。」
韓雲不知道為什麼百騎長要來討好自己,便將此事告知了章白羽。
「並無一人。」
章白羽聽著聽著就皺起了眉頭:「弓和箭罷了,哪有如此嚴重。」
接著,她彎腰,把一隻大箱子費勁地推進了房中。
「校尉保有半縣之地,布爾薩唐人皆有活路。」學士嘴角隱隱地抽動了一下:「保有一郡,唐人遭難,也都有了去處。可要庇護更多,一郡一縣之地,豈能安置天下唐人?校尉既有救民之心,便當有救民的手段,也該有救民的大義。大義不明,終究不過是流寇草莽,成得了什麼大事?大丈夫身無紫袍,頭無冠冕,談什麼救濟天下。校尉若無稱王之心,便早日絕了保護唐人的志向,一生在此地做個阿奇爾,放牧種田,也不失為富家翁和-圖-書。既無大志,又何必做小兒女態。」學士越說越不客氣:「唐人流血流淚多了,不缺你這一份,阿奇爾。」
「唐夷之辨,竟是亡國之論?」
說完,學士冷哼著把章白羽甩在了身後,風度翩翩地走出了議事大廳。
學者們沉默不語。
穆拉迪是一個忠厚的人,但是他並不愚蠢。
「父子團聚。」
「始於宮闈不寧,終於兄弟鬩牆,」學士說:「唐人若不自相爭鬥,諾曼人是打不進來的。校尉若能統合唐人,唐人就要復興了吧。」
「若是校尉返回林中,我們就有用武之地了。」
大批的布爾薩人開始成群結隊的逃離村莊,他們沿著山口,穿過了成片插在矛尖上的屍體,抵達了唐人的城堡。無數的居民開始向唐人哭訴,說長老虐待他們,在平日里與他們結怨,凌|辱他們的妻女。相當多的布爾薩人是帶著家人和財產一起來投奔的,有些人明確表示想要做歸義人,有些人只想在唐人的保護下當個布爾薩人。
陳學士滿臉通紅,在一眾好友的注視下,慢吞吞地說:「我勸章校尉稱王勸得興起,竟是把這件事情忘記了。」
「龍興之地?」周圍的學士很費解:「龍興之地為何殘破如斯?諾曼人不怕龍脈斷絕么?」
「噫!果然重要的事情託付不得!」
章白羽找來了一位學士,讓他幫自己分析一下穆拉迪的做法。
他們曾經執掌著村莊之中的賦稅、貿易、兵員、法律。當唐人將三分之一的長老驅逐之後,剩下的長老也無意和唐人作對了。騎帳以極快的速度擴張著。從一開會,對於布爾薩居民投奔騎帳官,唐人是鼓勵自由遷徙的,那個時候長老們多有阻攔。如今,長老們卻跑來告狀,要求唐人嚴守「自由遷徙」的法令,因為騎帳官已經公然「兼并」人口了。
騎帳官們都知道,唐人不崇尚奢侈,章白羽尤其節儉。城堡裏面最值錢的東西,可能就是安息人送給章白羽的那塊彩磚。別的東西,全部都被章白羽搜刮一空,賣到格拉摩根去了。面對這樣的領主,穆拉迪的禮物是不敢太貴重的。所以他準備了這幾樣東西:一張安息弓,一張布爾薩弓,一百枝上好的安息鐵簇箭,十根弓木,一百根m.hetubook.com•com弓弦。穆拉迪聽說韓雲的故鄉有一種特殊的出雲弓,下短上長,於是他也派了一位制弓師,詢問韓雲是否可以指導他製造出雲弓。
韓雲冷眼看著這些剛剛還在爭論的學者們。
面對這兩種人,唐人也是區別對待的。
不久后,在城堡練習射箭的韓雲,收到了一箱禮品。
這時,藏書閣的房門被一腳踢開。
「哼,偽王得國不正,自然要百般誣陷正統了。」學者皺著眉頭,似乎覺得討論王后的傳言是一件有失體面的事情:「當年唐王死後,偽王竊國,唐中豪門無不怨恨。之後三十余年紛爭不休,稱王者不知凡幾,致使國力日下,不然怎會亡于諾曼之手?」
這個體系與布爾薩人的極為不同。比如,對於布爾薩人來說,當一位阿奇爾去世之後,長老和騎帳官們效忠新的阿奇爾,是沒有什麼問題的。但是對於唐人來說,如果章白羽去世的話,穆拉迪對新的阿奇爾俯首帖耳,那就是不忠誠。忠誠的行為,應該是向章白羽的後代效忠。
「偽王之後。」學者說完,倒也承認道:「真王子嗣斷絕,唐人國統,確也在偽王一系。只是那污名,總是洗刷不掉的。春申之變,多少唐人無辜遭戮。如今抗擊諾曼人是大義,此事可不提起。復國之後,這筆賬卻不得不算清。」
「真是不成器。」
各個村莊的長老秩序正在崩潰,長老們威嚴掃地了。
他思考了一下唐人的忠誠體系之後,便把目光放在了韓雲身上。
韓雲眼裡竟然泛起了潮|紅。
「什麼龍脈斷絕,」陳學者說:「無稽之談。天下歸心,便是最粗的一根龍脈。」
周圍的學士們都紛紛露出了興奮的表情:「哦?校尉要返回林中了嗎?」
穆拉迪逐漸了解了唐人的效忠體系。
走到了一扇門前,學士敲了敲房門,門開了一條縫,幾個老頭在門縫後面窺看,發現了學者之後,他們趕緊開門。
章白羽越聽越覺得不對頭:「先生這話聽起來怎麼像是王儲紛爭。唐營半縣之地,說這些話,不怕引人恥笑嗎?」
韓雲提著弓站在門口。
「哼,韓雲那小娘並無女兒家樣子,芷兒模樣、心性,哪樣不勝她千百倍。他日誰主宮闈,還未可知。對hetubook.com.com了,校尉怎麼說,陳兄?」
「這又是何必呢?」
謝爾蓋將新的長矛插|進了土裡,距離老酋長几尺遠。
「偽王得國不正,天奪其統。如今英雄並起,校尉兼愛唐、夷,領軍並無差池,孤軍深入異域,番人歸義。論及唐王之柄,校尉為何不早作打算?」
「什麼?」章白羽大驚。
不久之後,穆拉迪的村莊之中,甚至出現了傳授唐語的兒歌:「哈卡是石頭,莫納是樹;哈帕是父親,瑪哈是母。」這些兒歌相當簡單,一般就是把布爾薩語和唐語結合起來,只要能夠完整的唱下來,穆拉迪的副手瑞博爾,就會獎勵這些孩子一柄木劍,或者一張短弓。
一群老頭扯皮拉筋了半天,突然一個老頭拍了一下額頭:「陳兄,我們讓你去勸章校尉戒備韓雲的事情,你說得怎麼樣了?那軍頭穆拉迪巴結韓雲,是有做兩朝重臣的心思啊。」
這一次,鍾離家的學者們當然不會允許韓雲與軍官結交,他們說,穆拉迪是「交結宮闈,干擾主命」。
一眾老頭大吃一驚,心中暗呼「老命休矣」。
他用手背擦了把嘴,低頭打開了一個木匣子,取出了另外一顆腦袋。
「我試探了一下校尉,」陳學者說:「校尉並未拒絕稱王。」
「今日是弓和箭,」學者說:「未來,穆拉迪或許領有一軍。韓雲若有子,有人結交,必然引為外援。生子若賢,立之尚可,生子不賢,校尉即便有意另立他人,怕是著穆拉迪會舉軍逼宮,求個擁立之功。屆時便要如何收拾?」
「並沒有。」學者搖了搖頭:「校尉尚未有稱王之念。即便我提起稱王之說,校尉也是連連推辭。」
歸義人大多被安置在城堡周圍的村莊之中,工匠則被安排在市集小鎮上,那些明確表示願意效忠唐人的布爾薩人,則被分配到了騎帳裏面。
百騎長下令自己的騎帳官進入各自的村莊,將長老攆出了村子,並且宣布村莊便是騎帳。穆拉迪掠奪了長老的財產,將財產平均地分配給平民。有好幾次,長老試圖潛回村莊煽動叛亂,都被居民揪了出來。隨後,穆拉迪向章白羽請求派駐一位唐人學者。鍾離家的一位老者欣然前往。在穆拉迪的村莊之中,所有的村民都被強https://m•hetubook•com.com制納入了歸義人體系。三十歲以上的人,穆拉迪並不過問,三十歲以下的人,必須每年前往穆拉迪那裡接受唐語檢測。
周圍的白鬍子老頭們紛紛捋須點頭,當時確實沒料到,章校尉竟然毫不考慮迎娶王室之後。如此權色兼收的事情,天下能拒絕的人有幾個呢?章校尉確實不是凡人。細想起來,章校尉當時說的:「萬萬不可」「總之不可」,極有可能是章校尉不願過早稱王的隱語。有這般韜晦之術,對於青年來說,卻也難能可貴。
穆拉迪是表現最突出的一位。
「是不是早了些。」
「不推辭才是怪事,」一個老頭坐在遠處陰沉沉地說:「陳家小兒,你素來行事孟浪。我們當時怎麼說的,校尉領有一郡,便上節度、都督稱號;領有三郡,再上表稱王。現在唐營有多大的地方?三郡呢?你給看看,章校尉的三個郡在哪裡?你這是想做國師想瘋了!」
章白羽對於穆拉迪非常讚賞,賜給了穆拉迪一副鑲銀腰帶、一匹駿馬以及一副唐字,上面是唐筆寫下的「忠」。
表情嚴肅的學者,一進入城堡內的藏書房,立刻伸懶腰,搖脖子,剛才正坐了半天,弄得渾身難受。周圍的幾個鍾離家的學者,也趕快送茶、遞毛巾、幫學者捶腿。
「總之,」一直在潑冷水的老頭,這個時候也不再指責陳學者,而是轉而說起了另一間事情:「此時暫且不提。既然校尉沒打算在此地終老,我等便要勸說校尉早出山關,布爾薩、尼塔兩處大郡,我最近研讀諾曼史料,發現此二郡竟是龍興之地。諾曼前朝皇帝,便是崛起於此。按史料之說,安息人有一朝沙阿沙,竟也是崛起於此地。」
「你說的這是什麼話,」陳學者說:「今日論及偽王,我見章校尉對於唐王室並無愚忠,因此才有那後面的話。大家不妨多想想,校尉說他沒有擁王之心,我是不信的。」
學者則一本正經地說:「國史上,起於販夫走卒的帝王比比皆是。校尉今日暫居山區,已有仁義之舉,兼有愛人之心,秣馬厲兵,唐柄歸誰尚未可知。穆拉迪推行唐化,本來是個可用之人,如今卻鑽營起宮闈之事了,校尉稍不防範,他日不可收拾。」
鐵蹄老酋長的頭顱已經爛成了黑m.hetubook•com•com色。
學士衣襟寬大,走起來氣宇軒昂,如同神仙中人。
在唐人的學士中,穆拉迪得到的評價很高,在所有的歸義人之中,徹底忠誠的軍官,可能只有穆拉迪。但是當學者們聽見了這件事情之後,都彼此交換了一下眼神,建議章白羽把穆拉迪的禮物全部退掉。章白羽知道,這些鍾離家的學者們都不太喜歡韓雲,雖然不知道為什麼,可是一有機會,他們就會對章白羽說韓雲不似主母之像。章白羽禁止他們談論這件事情,他們就會從別的方面旁徵博引。
章校尉極有可能迎娶韓雲,如果未來韓雲生下健康的子嗣,那麼韓雲的身份會極為貴重。
「章白羽並無此念,只願意牧守一郡,保全唐人安寧罷了。」章白羽有些手足無措:「稱王之說,先生還是不要說了。」
「你竟說出如此粗鄙之語。龍脈怎麼能用『根』來說。」
一向溫和的唐人,終於露出了獠牙。這種轉變,立刻就讓山區中的風氣為之一變。
羅斯人念叨著,將一顆猙獰的腦袋插在了矛尖上。
「對啊,校尉怎麼說?」
周圍的老頭們都露出了好奇的表情:「何以見得?」
「鍾離家當年為何流亡林中?」學者嘆了一口氣說:「昔年唐王有妻室五人,一后、四妃。王後生子最長,四妃各有所出。出雲人叛,唐王領四千大軍平定出雲人,置歸雲郡。返回國都途中,唐王落水而亡。側妃兄長軍中為將,他隱喪不發,星夜馳回春申,軟禁王后與王子,立側妃之子為王。鍾離家一眾老臣為營救王后與王子,盡心竭力,不料那些軍士竟違背偽王之令,殺死王后、王子。不久之後,鍾離家便被驅逐到了林中之地。唐人至今說鍾離家不自量力,擅議國統,反倒對那偽王之後頂禮膜拜。」
韓雲轉身走了出去,把房門輕輕帶上,再沒說一個字。
章白羽笑著說:「這小小城堡,放在唐土,就是個寨子。我一個寨主而已,說什麼宮闈,說什麼主命。」
「不知唐土誰能恢復故土?」
章白羽嘆息了一聲:「這般說來,唐人還要長久的做亡國之人了。」
「這件事情與我聽的怎麼不一樣,」章白羽說:「我聽說,當年王後生性淫|盪,喜歡圈養黑奴,大王子生下來通體純黑,因此才改立王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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