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瀰漫著灰塵。
「陳頭,你怎麼了?」士兵們詢問。
陳粟捧起碗準備喝粥的時候,另一個郎官走到陳粟邊上。
前半夜休息的唐兵開始四處找樂子,第一批唐兵則進入內堡休息。一群在鼻子上面裹著手帕的唐兵一邊抱怨一邊把自殺的諾曼人堆積到一起。淡淡的屍臭已經瀰漫開,這些人已經自殺好幾天了。唐軍拆掉了城內的木頭門窗堆積在屍體上面,又往上面澆了油料,點燃了一把大火,開始焚燒這些屍體。屍體在焚燒的時候偶爾會發出響聲,那是腹部破裂發出的動靜,一個唐兵噁心得吐了出來,另外的唐兵點了火就離開了,還剩一個唐兵津津有味地看著大火吞噬諾曼人,他的目光映著火焰和血污,閃爍著瘋狂的光澤。
陳粟驚醒了。
唐軍控制著山谷的兩頭,許多試圖離開山谷的諾曼人都被攆了回來。
「羅斯人撤離諾瓦城的時候,毀壞了高架水渠,剝掉了六千副頭皮,用來警告諾曼軍團。但是諾曼軍團窮追不捨,最終在尼塔海峽以西的決戰中戰勝了羅斯人,羅斯人逃入深山,一百多年沒有他們的消息。當諾曼軍團開始征服布爾薩王國的時候,兵員匱乏的諾曼將軍開始雇傭羅斯人作戰。這個時候,羅斯人部落開始重新出現在了文明世界的史料里。六十年後,羅斯人開始擁有自己的大型城鎮,大半羅斯人選擇改宗。他們推倒了巨石、燒毀了神像、將祭司按照眾神的屬性處死:火神的祭司被投入火中、水神的祭司被沉入水底、石靈的祭司被活埋、風神的祭司被從懸崖拋下。最後,這些偽神的僕從一個個被他們的神靈拋棄。當祭司落難的時候,諸神皆緘默不語。這是諸神的黃昏,羅斯人終於皈依我主——」
「校尉,」陳粟說:「這裏的諾曼人——」
陳粟聽完之後,胃部立刻一陣痙攣,酸液一點點地倒湧入了嘴裏。陳粟憋了一下,沒想到胃部的惡性感更加強烈。
很快,山谷之中的諾曼人都在傳言「唐人殺掉了不投降的居民,燒掉了圖書館之中的六萬冊書籍,在火焰上面燒烤活人,吃他們的肉。」
諾曼人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在自己的城市、在自己的家鄉,會成為被洗城的那批人。
「洗城」這個詞是諾曼人發明的。
那個郎官震驚之餘連連自責,說自己嘴賤該死。
女人渙散的眼神盯著天空,已經死了。
在驚慌失措之中,諾曼人度過了第一個夜晚。
流言在難民之中催生出兩批互相對立的居民。和-圖-書
聽到陳粟的喊叫聲,守候在篝火邊上的部下回頭看了看郎官:「陳頭,怎麼了?」
「——,」陳粟咬了咬嘴唇:「已經殺了啊。」
遠處。
陳粟掀開了毯子,毯子下的身軀不著絲縷。
章白羽盤腿坐在一塊石頭邊上,和周圍的執戟郎們閑談著。
執戟郎稟報之後掀開了帳篷,側身讓出了通道。執戟郎的身後,許多戰戰兢兢的諾曼村長鄉紳走了進來。
周圍是上百個圍坐吃飯的唐兵,陳粟走過去的時候,士兵給陳粟遞來了一大碗粥和一隻餅,有個民夫給陳粟遞了一個水囊。
接著,兩個唐兵過來揪住了女人的頭髮。唐兵們對陳粟行禮,問了早,隨後便扯著女人的頭髮走了。
看見陳粟過來,章白羽頗為好奇:「陳粟,你不是在城內嗎?」
折騰到後半夜,唐兵們換了值。
諾曼難民抵達之後,幾乎將池塘淘干。無數諾曼男女跳進乾涸的魚塘之中撿拾小魚,甚至連泥鰍也被抓出來吃掉。樹都被摘光了樹葉、剝掉了樹皮。山谷之中,一群野狗四處遊盪,他們對著諾曼難民齜牙咧嘴,試圖保護自己的領地,半個小時后,這些野狗就成了篝火上面的烤肉。此外,諾曼難民還推倒了小樹,用石塊削掉了枝幹,再弄尖了木棍兩端。整個山谷之中,諾曼人都在使用這種簡陋的工具挖掘兔洞,一隻野兔竄出洞穴的時候,數十個諾曼人就會大喊著追趕。
流言會四處傳播,壞流言總是比好的傳播更快。
女人的身上蓋著一塊毯子。
幾天之前,陳粟還在談論「封刀幾天」的問題,這個時候,陳粟卻只想逃出魯瓦城遠遠的。
陳粟從噩夢中驚醒過來。
接著,陳粟哇地一聲吐了出來。
他在等待自己的客人。
他想救那個女人,他想救那個長得像是娜莎的女人。
來到外面后,陳粟突然打了一個激靈:發出慘叫的是一個諾曼女人,那個女人長得——好像娜莎。
陳粟走到水井邊上,想打水洗一把臉,但一股血腥的臭味讓陳粟幾乎走不到水井的跟前。
另一批人則認為唐人只會殺光頑固的抵抗者,對於已經投降的人會頗為照顧。
「娜莎!」陳粟欣喜地抬頭。
陳粟擺了擺手,離開了這裏。
他試圖把女人的眼睛合上,但卻怎麼都合不上。
唐兵們互相傳遞著消息,據說校尉已經下令了,他入城之後才會執行軍紀,那之前做什麼,校尉是不會過問的。
用畜生的方式對待畜生,根本談不上復讎,也談不上https://www.hetubook.com.com雪恥,陳粟現在只有一片惶恐,一片茫然。他不知道怎麼跟校尉說,但是他卻隱隱約約地感覺到,山谷的人殺不得。如果實在要殺,陳粟決定攔住校尉,讓自己來動手。
「各位,」章白羽用頗為流利的諾曼話說道:「我長話短說吧。」
那個郎官還在一旁解釋:「這一點點肉鬆,做起來可不容易,一塊肉要切成絲、剁成泥,裹上鹽,下油鍋煎,還要拌上香料。不過確實好吃啊!」
山谷中有一條小河,附近的莊園主在這裏布置了二十多處魚池。
命令激起了部下的不滿,但是陳粟聲色俱厲,甚至讓虞官執行軍紀。士兵們終於恢復了紀律,開始列隊出城。陳粟郎隊的身後,幾十輛大車裝滿了財貨,瘦弱的騾馬吃力不已,幾乎邁不開步子,車輪屢屢被路上的碎石卡住。
章白羽捏了捏自己的鼻樑,冗長的記錄讓他閱讀起來頗為不順。
六條街道雖然彎曲,但是卻有跡可循,三條街道是環形的,剩下三條則從西南北三個城門通向廣場。在城內迷路之後,只要沿著直道找到廣場就能確定方位。魯瓦城雖然地處內陸,但卻比沿海的城鎮大很多,唐軍的戰利品極為豐厚。這個時候,唐軍士兵甚至變得和雇傭兵一樣了,他們將絲綢和金銀器皿掛滿全身,隨意地糟蹋染料和女人的化妝品,將自己塗抹得五顏六色。在過去,虞官見到了這樣的情景,一定會抄起長棍將士兵們好好教訓一頓的,但是今天,巡視街頭的虞官對於唐兵的種種作態全然不管不顧。
折騰了很久,陳粟終於帶隊出城了。
「放過我吧!」
也不顧陳粟要不要,那個郎官把一團肉鬆丟進了陳粟碗裏面。
陳粟點點頭:「是還可以。」
魯瓦城內的街道構成很簡單。
他看見了娜莎別有風情的面龐,娜莎的身後,站著那個頗為懂事的孩子。
「諾曼人的神究竟是個什麼東西。」
陳粟含混地應和著。
那人神秘兮兮地打開了一隻盒子,從裏面抓出了黃色絨線一樣的東西:「老陳,昨天搞到的好東西:安息肉鬆!嘖嘖,他媽這幫諾曼人真會享受。」
陳粟莊重地正坐,然後對著章白羽伏跪。
這些人帶來的觀點五花八門,海邊城鎮的諾曼人說唐人殺人不眨眼,靠近內陸的諾曼人則說唐人比安息部落要強,不太嗜殺。
陳粟的身邊,他的部下聚集了過來。
唐軍營帳之中,章白羽同樣難眠。
在一陣陣的不安之中,陳粟驅馬走入和圖書
了山谷。
章白羽就在靜謐的滴水聲中看著一卷諾曼書籍。
突然,娜莎和孩子的臉一起腐爛了,他們的脖子出現了紅色的裂痕,腦袋一歪,墜落在地。
比如將一塊燒紅的木炭用大鎚雜碎,留下一地的紅炭渣,驅趕赤腳的諾曼男女上去踩踏。
幾天前,韓雲派人送來了一架水刻。托利亞山區沒有竹子,韓雲便用烤乾的柳木製作了水刻。一天里,只用在頂端的木盆中蓄滿水,這架水刻就會定時鳴響:頂端的木盆會不斷湧出水滴,蓄滿了水的木勺會一頭倒在木桶上,傾盡了水之後,木勺又會抬高,重新承接水滴。
這是蘇培科島上的奴隸主們取樂的手段,名叫『踢踏舞』。諾曼俘虜們被灼熱的炭渣燙得直跳腳,在地面跳個不停,他們眼淚橫流、口中尖叫。有一個諾曼學者拒絕去跳踢踏舞,一個唐人士兵幾刀砍死了學者,割了腦袋讓諾曼人捧在手裡。唐兵們用結結巴巴的諾曼話對這些人說:「跳起來,不準停,腦袋不準落地,不然都死。」剩下的諾曼人紛紛失去了勇氣,一個勁地開始跳起舞來。唐兵們轟然大笑,笑得前仰後合,紛紛為諾曼人打拍子助興。
山谷霧氣迷漫。
另一個唐兵正在用小刀雕刻著一隻駿馬,他也放下了刀子和木頭,拍了拍大腿上的木屑站了起來:「陳頭,我說還是殺了那群諾曼人得好,這些雜碎說不定去過唐土。沒有一個諾曼人是乾淨的。」
陳粟看見了唐軍的將旗,便下馬朝著校尉走去。
魯瓦城。
陳粟好像還在夢中一樣,一直遊盪到了中午,才想起去找吃的。
陳粟終於氣喘吁吁,坐在地上苦惱,這個時候,一雙溫柔地手捧住了陳粟的面頰。
「這是枯井,沒水的。」一群唐兵過來對陳粟問好,告訴陳粟說:「昨晚一群諾曼人跳下去尋死,我們又丟了幾塊大石頭下去,他們早上還在叫呢。」
最後,陳粟把兩塊餅放在了女人的手中,接著,他用毯子裹起了女人,把她橫抱起來,走到了那口井邊,將女人拋了下去。
陳粟嘴唇顫抖了一下,嘴裏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就在章白羽疑惑不解的時候,執戟郎的腳步聲在帳外響起了。
魯瓦城中的劫掠還在繼續著。
避難此處的諾曼難民拼盡全力,才打聽到了魯瓦城內的消息:他們湊足了兩袋金子,買通了一個布爾薩士兵,那個士兵對諾曼人說,魯瓦已經開始「洗城」。
士兵們面面相覷,但很快就如令去做了。
這是屬於諾曼人的榮耀。許多hetubook.com•com婦女在聽說屠殺的故事之後,會流下兩滴眼淚為死難者默哀,男人們則會說這是為了帝國的榮耀,小男孩會做夢拿一柄劍砍下野蠻人的腦袋,小女孩會許願嫁給一個英雄。
「放過我吧,大人!」女人對眼前這個唐人軍官哀求。
四下無人,陳粟走了過去。
陳粟不知道怎麼開口。
在一片紛亂的思緒之中,陳粟抵達了山谷口。
他揣了兩塊餅,走到了防火塔周圍,他沿著早上的記憶走著,走到了一個深深的巷子裏面。
別的郎隊還在大掠魯瓦城的時候,陳粟帶著自己的部下撤出了城市。
陳粟在夢裡喊叫,卻發不出聲音,娜莎的腦袋在地面說道:「放過我吧!」
唐軍曾對他們說,這裡有食物供應,這個謊言很快就破滅了。這裏沒有食物,只有防衛嚴密的唐軍。
這是四百多年前的諾曼冒險家寫的《羅斯部落歷史》。裏面說羅斯人曾經兩次圍困諾瓦城,又兩次無功而返。羅斯人的一支橫穿了諾曼帝國,遷徙到了西部海邊,成為了萊赫人、托萊人的祖先,留下來的羅斯人則被驅逐到了布爾薩王國的境內,他們反客為主,佔據了尼塔海峽以西的大片土地。
那個晚上,難民們在忐忑不安之中尋找著藏身之處,許多諾曼人跪在地上祈禱。
陳粟感到渾身發冷。
魯瓦城在被圍困之前,許多難民逃進了城中。
諾曼人在佔領一座難以管理的城市的時候,就會選擇洗城。這種做法能給未來十多年帶來安寧。諾曼老兵在離開軍營之後,會在某些安寧的小鎮裏面暢談自己大殺野蠻人的故事,這種故事的聽眾很多,那些閑來無事的居民會輪流為老兵買一杯酒,讓他把故事說完。
「你說城裡面怎麼還有肉鬆的,難道是人肉做的?」
陳粟用手指捏起來吃了一口。
「哦。」
執戟郎們都抬頭看陳粟。
除了劫掠之外,唐軍士兵還發掘了許多樂子。
他茫然四顧地走在殘破的街道上,許多窗戶上都掛著諾曼人的屍體,唐兵用諾曼人的血在牆上塗鴉。
「殺了?」章白羽說:「什麼殺了,他們都活得好好的。我招來了四境的諾曼村長鄉紳,安排諾曼人四處就食去了。你沒看見那些諾曼村長的臉,各個苦得像是霜打的茄子。過了今年,就召這些諾曼人回城。陳郎官,你怎麼了,臉色這麼差。」
地窖、閣樓、空牆、馬廄、甚至糞坑裡面都躲藏著諾曼市民,唐兵們以尋找藏匿者為樂,他們大喊著諾曼話,恐嚇躲藏起來的諾曼人,一旦諾曼人受不www.hetubook.com.com了壓力逃跑,唐兵就會在後面放箭射倒他們,再走到身前殺死他們。
「把這口井封起來。」陳粟說:「封起來。」
幾個民夫守著一桶粥和兩桶烤餅。
第二天一早,唐兵開始隨性焚燒起了房舍,更多的諾曼人被揪出藏身之處。
唐人和歸義人的士兵坐在空空的騾車上,一家一家地踹開諾曼人的大門。士兵四處搜刮,把布匹、金銀器、鐵器、細木傢具統統帶走,許多士兵還會帶走諾曼人的窗帘和被褥,黃銅掛燈也難以倖免。魯瓦城內四處都是死人,不時有赤|裸而哭泣的女人跑過街道。每一個街口都有唐兵把守,他們升起一堆堆篝火,盤算著自己搶來的東西。唐軍士兵頗為不解的是校尉不允許他們焚燒圖書館的命令,圖書館也就是唐人的藏書館。唐兵一開始以為那裡面有什麼稀奇玩意,進去一看,卻發現只有幾萬冊落灰的書卷。看守那裡的諾曼老頭嚇得膽戰心驚,但兩個唐人士兵安撫了他,給他吃喝,讓他幫忙把這些書清點好。
終於,在一個草垛邊,陳粟看見了那頭金髮。
出城之後,陳粟安置了部下,就帶著幾個士兵騎了馬,去找校尉。
「請校尉速速入城。」
這個問題讓章白羽頗為迷惑,他想起來蘇培科島上的那個自薦為隨從的牧師了,當時帶著那個傢伙就好了。
這裏已經沒有士兵了,也沒有一絲聲音。
陳粟的馬累得汗如雨下,如同剛剛淌過了河流。
一批人認為唐軍殺光了魯瓦城內留守的居民,馬上就會殺死山谷之中的難民。
「都上路了。」章白羽的語氣之中帶著如釋重負的輕鬆。
他走出了駐防的塔樓,走到外面去看一個究竟。
執戟郎們已經離開很久了,章白羽一直在思考自己做得對不對。
陳粟看著女人的眼睛,看了很久。
在陳粟的夢中,他回到了蘇培科島,在潔白的沙灘上,他和娜莎結婚。但是無論如何,陳粟都看不清娜莎的臉,只看見一個長滿了頭髮的腦勺。娜莎似乎籠罩在迷霧之中,流血的胳膊牽著一個髒兮兮的孩童。一陣風吹來,娜莎和那個孩子越走越遠,陳粟在後面苦苦追趕,不時有逆行的死人對陳粟求饒「放過我吧!」「大人,我妻子在城外!」「別殺我爸爸!」無數雜亂的聲音竄入了陳粟的耳朵,陳粟只能抽出長劍,將這些死人盡數砍翻在地。娜莎卻越走越遠。
章白羽合上了書頁,喝了一口茶,等待著來客。
陳粟被吵醒了。他半夜驚醒之後,過了好久才睡下,這個時候被吵醒,心中非常惱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