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兩片海
第四十二章 鼓

同情穆護的軍官們面如死灰。
提爾城內有一條河,河上有一座造型頗美的拱橋,拱橋如同彩虹一樣,橫跨寬闊的河面,但下面卻沒有柱子進行支撐。布爾薩工匠還巧妙地使用泥灰隱藏起來了磚石的縫隙,這使得拱橋看上去就如同渾然天成的建築一樣,彷彿它是天生長在這裏,而不是人類修建而成。
「當然是我的沙阿。」
眼看聖火殿堂紛紛覆滅,不光是守舊派的穆護膽戰心驚,就連新義派的穆護們也擔心唐軍濫殺無辜。
佔領一個地方,唐軍士兵就會扶持當地人組建騎帳。等到稍微站穩腳跟之後,唐軍士兵就會在騎帳官的帶領下,將本地所有的穆護和火父集中起來。薩珊穆護負責對這些人進行甄別。在薩珊穆護甄別結束之後,唐軍士兵就會將這些穆護投入地牢,並且派出備官前往各地村落,收集這些穆護的罪證。
在守舊的布爾薩穆護們看來,唐軍的騎帳傀儡並不是什麼重要的角色,等到唐軍發現任命騎帳行不通的時候,就會轉而和穆護合作了。
對於布爾薩居民來說,唐軍士兵審判聖火殿堂的穆護,完全就是超出理解範圍之外的事情。
唐人領袖的冷漠,讓新義派的穆護們頗感失望。
沒收了聖火殿堂的土地之後,唐軍就在沒收的土地上安置流民,並且將流民組織成為騎帳,在流民之中,唐軍士兵會指派歸義人成為騎帳官。所有的騎帳官都被指派了任務:防止穆護派的姦細混入居民,訓練男性居民保護騎帳。
托利亞的唐軍工匠製作了一批雕版。
一個布爾薩男孩蹲在地上,正在一堆皮鼓之中翻撿著什麼。
唐軍的報復來得又快又嚴厲。
沙阿,安息和布爾薩語,國王的意思。
在唐軍士兵抵達之前,各地的穆護們已經如喪考妣了。他們傳言,唐軍士兵在托利亞山區將所有的拜火教民全部處決,將所有的居民都剝皮製作法器,將人們的血液收集起來用來祭祀。當唐軍士兵真的抵達的時候,不少布爾薩居民都在穆護的率領下激烈地反抗。可是當唐軍解除了抵抗者的武裝之後,卻釋放了大多數的布爾薩農夫和市民,只是處決了那些頑固保守的穆護們。
穆護們會糾集大批的居民,趁著夜色殺死騎帳官,將騎帳居民盡數遣散甚至殺死。
敢於毀滅唐軍騎帳的聖火殿堂,在十天之內,就會遭到唐軍的瘋狂進攻。此外,唐軍士兵不會留下任何活口。所有的穆護、火父被捉住之後,都會被唐軍士兵交給騎帳中倖存者,唐軍按照布爾薩的風俗,給了倖存者為血親復讎的機會。對於唐軍的慷慨,布爾薩居民們頗為意外,他們會在唐軍的鼓勵下,顫顫巍巍地將刀子插|進穆護們的胸膛之中。接著,布爾薩居民就會看見,這些自詡會神仆https://m•hetubook•com.com的穆護們也會流血、受傷了也會慘叫、死前會流出屎和尿。
可是因為穆護之中存在著善良之輩,就應該將權力交還給他們嗎?
他們之中當然有好有壞,許多穆護兼任著醫師和法官,在布爾薩居民之中聲望頗高,不少的新義派穆護一生都在做道德的楷模,他們清廉公正,是所有穆護之中最為潔白的一群人。
聖火殿堂一旦被拆毀,布爾薩居民揭發穆護派的膽量就起來了。
不光是薩珊穆護對章白羽的做法表示不解,就連許多唐人士兵都覺得,這些「好穆護」應該留下來。畢竟新義派的穆護們很注重保護居民,在布爾薩行省上,如果沒有新義派穆護的支持,唐軍遇到的叛亂會增加許多倍。如今,當唐軍在布爾薩行省的統治日漸穩固的時候,卻對新義派穆護如此冷漠,實在有點讓人看不過去。至於歸義人士兵,他們對於新義派穆護的同情更深,許多歸義人士兵甚至慫恿他們的郎官或者騎帳官給章白羽陳陳情:如果校尉致意放任「好穆護」們心灰意冷的離開,那麼這些士兵就會追隨穆護們前往尼塔,為大穆護的事業盡忠。
許多居民還談起了穆護們傳播的謠言,唐軍士兵聽完之後無不勃然大怒。為了對居民們證明,唐軍在托利亞山區絕對沒有濫殺無辜,唐軍士兵找到了許多出生托利亞山區的歸義人士兵,讓他們告訴布爾薩行省的居民,唐軍在托利亞究竟是如何治理的。讓歸義人傳播唐軍的行為,無疑比唐人士兵自己說的更有說服力。不久之後,唐軍就開始獲得本地人提供的情報和補給了,在勸說居民歸義的時候,托利亞山區的布爾薩人也是不遺餘力,幫助唐人招募到了許多可靠的士兵。
沒想到,章白羽見到這些軍官的時候,卻絕口不提新義派穆護的事情,只是讓軍官們跟隨他,前往城市中的聖火殿堂看一看。
軍官們抬頭看著,卻不再關注水渠如何了,他們開始思考校尉為什麼要帶他們來看這個。
與唐土的雕版不同,這些雕版上不光書寫著唐人的文字,還對照雕刻著布爾薩文字。第一批雕版運送到布爾薩行省之後,只憑藉一個工匠,章白羽在一個下午的時間裏面就得到了六十多本小冊子。這些冊子上面,對照著標註了一百多個常見的唐字以及對應的布爾薩文字。布爾薩的新義派穆護得到這批印刷品的時候,顯得驚駭無比:這些新義派穆護們知道,世界上十本書有九本都是烏蘇拉人印刷的,每一本書的價格,都和同樣重量的銀子一樣貴重。唐軍究竟有多少錢,竟然可以將這些冊子拱手讓人。幾個穆護挑出了不少的錯訛之處,剩下的穆護們則立刻開始學習起唐字來了。m.hetubook.com.com
「沒有。」小男孩的聲音帶著恐懼,還帶著難以言說的痛苦:「我不知道哪個是。」
布爾薩穆護們經過甄別之後,如果不是新義派,就統統遭到了處決。最開始,唐軍士兵在絞死穆護的時候,還會束手束腳。
「有些人說,什麼布爾薩民情如此。還有穆護告訴我說,這世上沒有非黑即白,什麼都是灰濛濛的。人要建功立業,首先得學會法則。」章白羽指了指身後的鼓皮堆:「這話沒錯。但是你們還是要知道,就算世界灰透了,有些東西,你一看就知道是黑透了的東西。」
周圍的軍官們一開始只覺得這座橋看起來頗為漂亮,聽到校尉解釋之後,更加佩服起來,幾個唐人軍官還摸了摸橋樑的橫欄。
幾個布爾薩軍官表情驟變,唐人軍官卻有些莫名其妙。
每個新建立的騎帳,都會遭遇到穆護們的反撲。唐軍士兵會在騎帳覆滅之後,再度建立新的騎帳,直到本地的布爾薩穆護徹底覆滅。
小男孩聽見身後有人來,警惕地回頭看著,當他看見是唐人到來的時候,僵硬的表情稍微鬆弛了一些。
軍官們齊刷刷地盯著地面上的鼓,細看之下,上面果然有著人類皮膚的紋路。
唐軍士兵並沒有隱藏對穆護們的惡意。
章白羽後來說的是唐語,小男孩聽不懂。
章白羽帶著軍官們,默默地走到了小男孩的身邊。
唐軍頗感意外:「那他是什麼?」
在天空中,有一條古怪的石樑,橫在城市的上方。
章白羽根本不這麼看。
「好人壞人?」章白羽嘴角抽動著:「要讓布爾薩千千萬萬個阿姐不必再被蒙成鼓,我寧願冤枉幾個好人穆護,也不敢把土地交給他們。你們縱容他們的下場是什麼?自己看看吧。你們的兒子女兒,你們的後代,真的就不會遇到厄運,被做成這些東西?你們知道這些東西都是誰做的么?就是那個建築師穆護。他能建造布爾薩最漂亮的橋,他也能作布爾薩最大的惡!」
章白羽召集了那些同情新義派穆護的郎官和騎帳官們,讓他們陪著自己前往新佔領的提爾城。
幾個軍官擦了擦鼻子,似乎想把並不存在的血味從身前揮去,還有幾個臉部抽搐著,大多數人都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
唐兵說:「校尉說,只要唐軍在,就不會有人再被蒙成鼓了。」
布爾薩行省的穆護們從來沒有想過禍從天降。他們最開始的時候甚至希望和唐軍合作,可是唐軍士兵根本不在乎他們,也不在乎穆護們糾集起來的武裝。唐軍只願意親自和布爾薩平民打交道,並沒有想過利用本地聖火殿堂協助管理。對於唐軍的狂妄,布爾薩的穆護們一開始都是縱情嘲笑的——唐軍如此不懂得治理,和安息部落又有什麼區別。這些穆護們等待著唐和圖書軍的覆滅,如同在夏天的時候等待必然到來的冬雪。
新義派的穆護們紛紛出走,章白羽並沒有挽留。
這些布爾薩人的相貌非常恐怖,不是鼻子被割掉,就是沒有了耳朵,還有幾個人兩隻眼睛都被挖掉,只能讓前面的人領著走。
畢竟,唐軍對於穆護完全沒有任何好感,許多穆護實際上名聲很臭,仇敵眾多,如果不是薩珊穆護竭力保護,他們很難躲過布爾薩平民的報復。
這些唐軍軍官們頗為緊張,他們不知道等待他們的是什麼。畢竟校尉已經聲明過,不會考慮挽回新義派穆護,這個時候同情新義派穆護,估計不會得到校尉喜歡的。
三件事情之中如果佔了兩件,薩珊穆護就會判處他們死刑。
軍官們恐懼不已,慌忙地逃走了。
這些布爾薩人紛紛前來擁抱章白羽,有人捧住章白羽的臉,念念叨叨,有人拍了拍章白羽的肩膀,又去摟抱下一個唐人。
「阿姐被蒙成鼓了。」小男孩指著地上一堆皮鼓哭喊道:「你們告訴我,哪個是我阿姐,哪個是我阿姐?」
章白羽走過橋面的時候,用腳踩了踩地面:「修這座橋的人,就是個穆護。他是個旅居在尼塔的布爾薩人,好像還是那個『尼塔派』建築師行會的成員。他花了四年的時間,才把這座橋修好。我聽說他修這座橋的時候,用到了六七種新技術,都是尼塔人用來修築教堂穹頂的時候用到的。在布爾薩,很多漂亮的房子、橋樑,都是那個穆護的手筆。」
幾個軍官已經忍不住發起抖來。
突然,小男孩盯著眼前的軍官們,撿起了一面鼓,敲了起來。
布爾薩行省的穆護,在布爾薩王國時期存在著、在安息帝國統治時期存在著、在諾曼帝國統治的時期依然存在著。
當布爾薩人看見了唐人之後,竟然喧嘩起來,一起朝著章白羽等人沖了過來。
一個唐兵等著軍官們走掉了之後,拿走了小男孩手中的皮鼓和鼓錘:「回家吧,孩子。」
章白羽一開始心急,催促工匠們早日製作出合格的字塊,工匠們被迫趕工之後,燒制出來的字塊不堪使用,印刷出來的東西根本沒法看:字看不清不說,成行成列的時候,基本上都對不整齊。為了印刷質量,唐人工匠只能首先製作雕版,以便校尉儘快和布爾薩學者們交流。
「這是諾曼水渠,」章白羽說:「還是剛才那個穆護的手筆。不過他這座水渠不是給居民供水的,這是給城內的沙伊修的,那個地方叫『清涼宮』,我不知道怎麼翻譯,反正是這個意思。在河水上游,這架水渠把水一直引入清涼宮裡面,那裡的水車在夏季轉動不停,可以推動一個很大的鼓風車,把渠水吹成涼霧,落在宮殿的石頭牆上。布爾薩人說,那個地方到了夏天,裏面涼快得很,待久了人hetubook.com.com都會凍出病。」
說到這裏,章白羽回過頭來,渾身散發出來了一股不可思議的寒氣:「不過他們還是有一個地方可以去,你們跟我來。」
小男孩抬頭看著唐兵的眼睛:「真的嗎?」
「你們知不知道他在找什麼?」章白羽的表情冰冷無比:「他的阿姐。」
兩個唐軍士兵背來了兩隻皮口袋,打開了袋口,嘩啦啦地倒出來了一地的器皿:骨笛、骨碗、鑲骨琺琅器、皮手套、皮面具、牙齒項鏈。
幾個唐軍士兵站在周圍值守,一群布爾薩人抱著膝蓋,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神情萎靡。
可是他們想錯了。
越過了水渠,章白羽和軍官們路過了一群布爾薩人。
軍官們跟著章白羽,朝著城市最中心的地方踏步走去,很快,他們穿過了一片精心打理的石榴園,在安息式的庭院之中左轉右折,終於抵達了一處富麗堂皇的聖殿前面。
「他們是凡人。」監督行刑的唐軍郎官會對布爾薩居民這樣說道:「他們是惡人,即便是神也不救他們。」
小男孩擦了擦眼淚:「後來阿奇爾跟他們說什麼?」
可是唐軍的冬天並沒有到來,唐軍反而壯大了。
唐軍士兵在詢問布爾薩居民,聖火殿堂的穆護是否曾經作惡的時候,大多數居民都支支吾吾,只說一些含混的話。
說完,章白羽頭也不回地走了,留下一群軍官在這裏看著恐怖的法器。
唐軍毫不容情地剝奪了穆護們全部的土地和財產,將剩餘的穆護集中到了城市之中,建立了學城將他們嚴密監視了起來。許多新義派穆護一直在遊說章白羽,希望離開學城,回到鄉村和市鎮之中,幫助唐軍管理領地。可是章白羽對於這樣的要求不聞不問,唐人覺得騎帳官們辦事更有效率,管理人口的時候也更加方便,根本不覺得需要穆護們來維持統治。
提爾城戰鬥的痕迹赫然在目,街市上已經沒有前一段時間死屍遍地的情況了,但還是頗為蕭條,敢於開業的小販很少。提爾城的居民發現唐軍士兵的時候,都會低頭走開,章白羽帶著軍官們走過街市的時候,兩側的窗戶紛紛關閉。只有少數被唐軍解救過的布爾薩奴隸們,會走上前來,對唐軍祝福。
「還沒找到嗎?」章白羽似乎認識這個小孩。
章白羽嘆了一口氣,扭頭對軍官們說。
唐人正在建立穩固的統治,唐人也在恢復精良的工藝。
「什麼阿姐?」有人問道。
他們並不認識章白羽,但是他們知道章白羽是個唐人,這就足夠了。
「那從今天起,」小男孩說:「阿奇爾就不再是我的阿奇爾了。」
唐軍士兵在一件件罪證裏面,逐漸地發現了一個規律:或許有那麼一兩個穆護是良善之輩,但是穆護這個群體,卻註定會壓榨居民到死。
薩珊穆護甄選出來的新義派們,則會和-圖-書被唐軍士兵安置在城鎮之中。新義派的穆護會得到優渥的報酬,會得到樸素但卻舒適的居所。唐軍士兵會協助新義派的穆護整理布爾薩、安息的文獻,章白羽甚至還指派工匠幫助新義派的穆護印刷他們的教義集。
「他們是火奴,」章白羽說:「有些人說了犯忌諱的話,被割了舌頭;有些人看見了不該看的東西,被挖了眼睛;有些人因為出生的日期不好,小時候被剝掉了手掌的皮膚,說是向火神賠罪,結果傷口卻一直爛,最後整個手掌都要切掉。只要是被穆護們施過刑的人,都叫火奴。在城裡找不到活干,在鄉村做短工也沒人要,就是去做乞丐,也要被人四處追著打。」
「不行!」男孩當即反對,他的眼中湧出了淚水:「阿姐怕火的。」
繼續往前走去,章白羽讓軍官們抬頭看去。
周圍的軍官大驚失色,以為布爾薩人不懷好意,紛紛攔在校尉的身前,準備抽劍反擊。
可是唐軍到來了之後,這些穆護就走到了末日。
新生的騎帳經常會滅掉。
章白羽死死地盯著軍官們,沒有一個軍官敢和校尉對視。
薩珊穆護甄別守舊派模糊的方法很明確:詢問他們是否侵佔過居民的田產,詢問他們是否陷害殺死過居民,詢問他們是否將居民用於祭祀。
唐軍士兵正在清點戰利品。
雕版雖然印刷出紙張后版頁清晰,可是一旦出現了錯漏之處,修改起來非常麻煩,需要雕工將整塊雕版重新雕刻,或者在上墨的時候使用蜂蠟遮住錯字,上足墨后揭開蠟封,印刷出剩下的部分,最後再由工匠填補空白處。總之,耗時耗力,非常不便。唐人工匠告訴章白羽,他們正在尋找合適的金屬,想辦法早日燒制出精細的活字塊。
如果在托利亞山區時期,章白羽看見這樣的陳情信件,或許還會動搖。但到了布爾薩行省之後,章白羽看過了太過聖火殿堂的罪行,他對穆護們有了更深的了解。不管是守舊派穆護還是新義派穆護,歸根結底,都是聖火殿堂的成員。
沒想到,章白羽卻推開了軍官,走到了布爾薩人中間。
唐軍大刀闊斧地解決了聖火殿堂之中許多的問題,這讓新義派的穆護們感到高興。可是唐軍的改革又太過徹底,讓新義派穆護也接受不了了。新義派的穆護歸根結底,終究是神權聖殿的祭司,他們對於聖火殿堂藏污納垢的現狀感到不滿,但並不表示他們希望聖火殿堂被徹底禁絕。許多新義派的穆護在遊說章白羽失敗之後,就啟程前往尼塔行省了,他們知道,洛泰爾皇帝對於新義派穆護們更為寬容,也更懂得穆護們的重要。
「是的。」
過分熱情的布爾薩怪人們讓軍官們頗為驚訝,一直到布爾薩人離開之後,章白羽才告訴軍官們,這些布爾薩人是什麼人。
「燒了吧。」章白羽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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