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以神之名
第四十二章 腹背受敵

他很想告訴那些不太聰明的養子們:不要傻,要活著,有一天你們身陷絕境,可以丟掉石這個姓,你們可以逃命,你們可以去安息,你們可以娶妻生子,你們可以背叛我——
石越的痔瘡發作之後,從來不敢完全地坐在凳子上,他只能用半邊屁股坐著,半邊屁股懸空。
「此事是真的么?」貴族們紛紛詢問那個穆護:「唐人首領幾年都回不來?我怎麼聽說他只是去了蘇培科,隨時會回來。」
石越很快就明白了,蘇培科島上的唐人並不是章白羽的對手。等到章白羽開始安置居民、規劃農墾之後,石越已經明白,那些四處流竄的唐人首領遲早會覆滅的。
布爾薩貴族則一針見血地喊出了石越的真實身份,並會把握一切機會與他作對;
久而久之,石越的屁股入了氣,長了幾個膿泡,一碰就疼,這讓石越更加坐立不安。
忠誠是一種習慣,它需要經年累月的穩固統治和血脈交融才能形成。
「沒錯!」布爾薩南部的一位市長說道:「我聽見烏蘇拉人說起來過,他們已經厭倦唐人了,沒有了烏蘇拉人的支持,唐人算什麼!」
「放屁!」科爾卡貴族不顧貴族禮儀,怒罵著回應道:「誰說這是榮譽稱號?穆拉迪成為唐人男爵之後,在布爾薩地區流竄的唐人遊俠兒立刻湧入了科爾卡領地,對穆拉迪效忠。繞過托利亞直接對穆拉迪效忠,難道這還不是領主法么?你們要自欺欺人到什麼時候?唐軍已經把托利亞變成了老巢,難道科爾卡行省要變成第二個托利亞么!」
安息大軍抵達了蘇培科之後,石越已經心灰意冷,他只想投奔到安息大軍身邊,藉著蘇培科的功績獲得小小的職位。
當安息帝國準備入侵諾曼的時候,許多冒險家選擇前往布爾薩地區發動布爾薩人叛亂,這是很好理解的:布爾薩人與安息人宗教相同,習俗相似,要策動他們起來是很容易的。但是石越不同,他選擇前往蘇培科島。石越知道,不論諾曼帝國還是安息帝國取得勝利,布爾薩人終究難以自立,再加上布爾薩地區的貴族、穆護勢力極為龐大,即便經歷戰爭的摧殘,在戰後他們也會恢復過來。舊貴族不被清理乾淨,如同石越這樣的人是沒有辦法建功立業的。
最後,石越判斷,不論是誰取得蘇培科島,到了戰後都無法直接統治該地,誰能得到唐人奴隸的支持,誰就能得到勝利者的垂青:不論安息人和還是諾曼人,他們都需要有一個人替他們統治蘇培科。
唐人並不把石越看成是布爾薩王國之中的高級貴族,而是將他看成唐軍一和_圖_書員;
石越終於明白,他離不開這個家了。
「唐軍給出了提爾城,但卻佔領了十多座布爾薩城鎮,我們倒要感謝唐人了么!」
唐軍最困難的形勢出現了:布爾薩方向也不再安全。
靠近托利亞的唐軍開始向西靠近,靠近科爾卡的遊俠兒開始朝著穆拉迪靠近。
石越的女兒出生之後,那些石姓的養子陸陸續續前來賀喜。
在這個小妹旁邊,許許多多的哥哥們看著她,即便毫無血緣關係,他們看著這個小姑娘時,卻都帶著至親的喜悅。
其次,唐人憎惡諾曼,對安息人卻沒有什麼芥蒂,石越前往蘇培科后,不會因為身份上的問題被唐人排擠;
但是這些兒子們很蠢,他們會為了袍澤戰死,他們會坦然地奔赴絕境,他們以石為姓雕刻墓碑,他們很少逃命,他們把托利亞當成家,他們只想在此地娶妻生子,他們從未背叛石越。石越給了他們自由和姓氏,他們遇到大戰之前寫的遺書,全部是寄往石越住處,他們平日里遭遇憤懣不平或者喜悅慶幸,也會為石越寫去家書。
布爾薩王國的貴族們群起來攻,卻讓真正親近唐人的貴族顯露了出來。
石越的女兒孱弱,眼睛睜不開,手腳被捆在小小的襁褓之中,紅透的小臉惹人憐惜。
石越警惕著這些貴族,石越籠絡著這些貴族,石越分化著這些貴族。
「唐人走狗!」
「恭賀父親!」身著唐衣的子嗣們齊齊對石越恭賀。他們儀錶堂堂,寬肩而窄腰,他們發色各異,卻系著同樣的唐璞頭。
在不知不覺之中,石越已經與唐軍不可分割了。
石越恭敬地對國王行禮。
唐國的石家,未來,又會面對唐國怎樣的天下呢?
「唐人完蛋了!」一個布爾薩王國的百騎長吶喊道:「尼塔的貴族們已經結成了聯盟,他們的士兵多過唐人,他們的士兵裝備精良!」
蘇培科島卻不一樣。
石越一臉漠然地看著那些叫囂不停的布爾薩貴族們。
石越是魔術師出生,他在十七歲之前沒有吃飽過一頓飯,他必須學會察言觀色,從人們表情的細微變化上捕捉人們的愛憎。石越還是個語言大師,他能很快地學會一門新的語言,也能從別人的話語之中捕捉背後的意思。
石越最為風光的日子就是那段時光。
石越從頭聽到尾,一言未發。
「三天之後,再次議事。」國王宣布了決定:「我將尊重貴族們的決定。石越先生,請您忠於職守,三天之後,我希望由您來宣布王國貴族們的決定。」
「陛下!與尼塔的塞米公爵結盟吧!」
「最重要的是洛泰爾陛下https://m.hetubook.com.com!」有個諾曼人說道:「時間過去了這麼久,洛泰爾沒有對尼塔的貴族說一個字,反倒把唐人的雇傭軍團調走了。洛泰爾陛下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他是樂意看見唐人完蛋的。國王陛下,這是我們最好的機會了!唐人佔據了王國大片的土地,但卻沒有給王國任何回報!」
石越還沒有見過唐人的國,石越先有了個唐人的家。
血膿湧出,石越疼得面部扭曲,幾乎被疼痛攝住心魂。
在托利亞山區,石姓竟然隱隱約約成了大姓,每次遇到水渠分水的問題,各村互毆,石姓子弟都打得鄰村居民頭破血流,唐人士兵前來彈壓的時候,石姓子弟又極為機敏,當場就丟了農具任鄰村人毆打,唐兵眼看石姓被欺負,抓走的都是鄰村的人。所以索妖這個稱呼是唐人最先喊出來的,但是如今叫得最凶的,反而是布爾薩歸義人。
這些養子被石越派進唐軍之中任職,他們都是養子之中最為聰明靈巧之輩,石越將他們看成希望,對他們私下裡都叮囑過,遇到危險保命要緊。結果這些養子進入了唐軍之後,立刻就把石越的話拋到了耳後。在唐軍之中,這些養子被唐軍士兵視為袍澤,在一次次戰役之中,唐軍士兵與他們變得情誼深厚,直到成為兄弟。在魯瓦圍城下,石越的一個養子為了架設起攻城的塔樓,被魯瓦守軍射成了篩子;在瑞德城西,石越的幾個養子率領了一次騎兵衝擊,結果被敵軍用繩索拉下馬來,當場砍了腦袋;在布爾薩,石越的養子在清點穆護財產的時候,被人殺死在官署之中。
「沒有,唐人首領太傲慢了,他以為烏蘇拉人不敢對他怎麼樣。他得到了蘇培科之後,對烏蘇拉人極為信任,烏蘇拉人讓他上船,他就乖乖地去了!不要說幾年,就算是十多年才回來也是有可能的!」
石越算對了一切,但石越卻算錯了唐人。
「驅逐他!」
唐人,腹背受敵了。
抱著新生的女兒,看著那些變得成熟而沉默的兒子們,石越泣不成聲。
為了擴充石家的勢力,石越一夜之間認養了許多奴隸養子,將他們全部賜姓為石,並且給予自由。
聰明如同石越,自然知道,他能夠從一個蘇培科島上的冒牌穆護成為如今的議長,完全是因為唐軍的強大。如果唐軍有一天垮掉了,第二天石越就會被撤換掉。
石越還記得,過去養子們登門之時,房舍內外都站滿了人,即便從鄰居家借來坐榻和長凳,許多人也只能站著。遇到吃飯喝酒的時候,石家人只能吃完一批就立刻下桌,讓站www.hetubook.com•com在一旁的兄弟落座吃飯。石越那個時候很煩這些傢伙,他們小的十四五歲,大的二十一二歲,剛剛脫了奴籍進入唐軍效力——這些年輕人信心滿滿,充滿希望,對石越充滿感激。他們吵吵鬧鬧,讓石家熱鬧無比。這些小夥子真的將石越看成了父親,他們醉了酒,在家中恣意妄為,他們盡了興,在家中載歌載舞,他們以為他們永遠不會死,結果一年之內,他們中有許多人就殞命沙場了。
石越站了起來。
有多少個白天,石越坐立不安,久久地站立,在無言之苦中忍耐著煎熬?
「國王陛下!」一個新加入議會的科爾卡貴族憂心忡忡地說道:「唐人爪牙,那個百騎長穆拉迪,他打著您的旗號,卻在科爾卡四處侵吞我們的土地!最近,他還得到了唐人的封號,成為了唐人的男爵!陛下,唐人什麼時候能夠冊封男爵了!您同意了么!」
索格迪亞議長的痔瘡病又犯了,在接連不斷的議會陰謀與戰鬥中,這對索格迪亞來說是個不小的負擔。
「陛下,結果若是戰爭,我會辭去議長的職務。」
石越在那一刻突然沉默了,屋中之人皆是至親,他們的羈絆是什麼呢?
隨著時間的過去,章白羽的身邊團聚起了幾十個奴隸,接著是上百個,他們搶到了第一柄長劍,他們弄到了第一副鎧甲,他們搶到了第一匹馬,他們俘虜了第一個諾曼騎士。
「他還不改口!」
石越不當一回事的東西,卻被另外一些人小心翼翼地守護著,這種慚愧之深,即便是石越也難以排遣。
布爾薩王國。
最看不慣托利亞石家的,是阿普村的歸義人。這個村莊的布爾薩人歸義最多、歸義最早,是鐵杆的忠唐村莊。阿普這個姓氏也是少有的被收錄進唐名冊的布爾薩姓氏,這個村莊出了許多歸義人士兵和郎官,在唐軍之中地位頗高。阿普村遇到任何節日,都會整村紮起草人,不分男女老少全部拿著木條去打,俗稱打索妖。按照唐人的說法,這種儀式是為了乞求風調雨順、生活幸福。
諾曼人在進攻唐土之後,急急忙忙地將那裡開闢為奴隸島嶼,但諾曼人卻失去了保護蘇培科的艦隊,如果戰爭開始,安息人佔領蘇培科是必然的事情;
早在蘇培科的時候,石越就結識了大量的唐人。
石越在心中最在乎的地方,實際上是唐人的歸義司。
石越頹然地坐下了。
「陛下!」
那之後,索格迪亞終於對安息人失望透頂,他成了百騎長石越。
那時石越的身邊到處都是前來討好的貴族,布爾薩貴族私下裡依然稱呼石越為唐人走hetubook•com•com狗,但是,如果唐人有一天得到了布爾薩的王冠,那「唐人走狗」不也就是「國王近臣」的意思么?
他嘗試著在座位上扭了扭,感覺還不錯,雖然創口疼得難受,但卻不像之前那樣坐立難安。
有多少個夜晚,石越難以入眠,披衣而起,在難言之痛中等待著黎明?
眾多兒郎皆以為石越哭是因為喜悅,他們不知道,石越哭是因為那些死去的兄弟們。
一開始的唐人是四分五裂的,他們在安息人的鼓動下起義,又在安息人的領導下失敗。這之後,安息人的領導被各路崛起的唐人首領取代了。
至於國王陛下,他從來不會用索格迪亞先生來稱呼議長,他只用發音古怪的唐語「石越先生」來稱呼議長。國王的意思很明確——我知道你是為誰效力的。
在唐人的世界里,許多個家庭在一起名叫國,許多個國家在一起名叫天下。
「石越先生,」國王終於扭頭看向了石越:「您對貴族們的看法,有何意見呢?」
石越一面在王國議會之中與布爾薩貴族們周旋,另一面,他卻從來沒有放鬆對歸義司的控制。
石越還記得,他第一次見到章白羽的時候,就發現這個唐人不蠢,難以欺騙,這讓石越作為一個蠱惑大師很受打擊。初次見面的時候,石越為了表現風度,調侃了一下韓雲,結果被打了一巴掌。因為對這兩人的惡感很高,石越一直對他們冷眼旁觀。
「陛下!貴族們希望對唐人宣戰。」
有一段時間,唐軍似乎有吞併布爾薩的勢頭。
石越搖了搖頭:「如果王國對托利亞動武,王國就分裂了。」
那是石越最為暗淡的時光,他以流民的身份進入蘇培科,拋棄了在安息帝國的一切,結果卻不得不和唐人奴隸一起躲在山洞之中避難。
石越的虛弱和痛苦,讓貴族們以為他已被貴族們的聯合發難嚇倒了,貴族們皆對石越投來幸災樂禍的眼神。
石越感到難過。
貴族議會大廳。
那是他們享有著同一個唐人的姓氏,石。
「我會挽留你,」國王說:「但我也會尊重你。」
「最重要的是,」有個坐在角落的穆護開口了,他的臉上頗有長者的智慧:「唐人的首領被烏蘇拉人騙去南方了,幾年之內他是回不來的。如今的唐人領地,只能各自為戰,沒有人可以統合他們。」
「陛下!請派兵剿滅科爾卡的穆拉迪匪幫!」
此時的石家依然熱鬧,但卻沒有了最初的那種沸騰,家中的桌凳坐榻也足夠,不必找鄰居來借,廚房只需準備一次飯食,不用上完一桌菜就出來攆人。
但是片刻之後,隨著劇痛離去,石越竟然感到了一陣和-圖-書解脫的輕鬆。
這個夢想也落空了,安息人有餘力佔據島嶼,安息人沒多餘的頭銜賜給石越,石越只能得到一些跑腿的職位。
等到章白羽一群人進入托利亞山區作戰之後,洛泰爾才想起來石越的功績,在得知石越與章白羽不和之後,洛泰爾慷慨地將石越派到托利亞任職去了。
這個時候,章白羽出現了。
每一朵烏雲,都有一道銀邊。
「唐人的男爵不是諾曼法的男爵,那是一種榮譽稱號!」
聲音之大,連石越自己都聽見了。
石越最早加入唐軍並非因為忠誠。
「早破早好!」石越自言自語。疼痛之後,石越終於恢復了精明幹練的表情,他看向那些貴族們的眼神也變得犀利起來:「早破早好!」
貴族議會之中一片歡騰。
「無恥之徒!」一個親唐的布爾薩貴族喊道:「提爾城是唐軍贈送給王國的,就連這座議會大廳,也是唐軍修築的!」
「陛下!」有位布爾薩法官喊道:「尊敬的石議長曾經頒布過《王國完整法案》,法案之中,對『封臣結交外國』的行為有明確的定罪!我最近聽到了一個消息,唐人的瑞德城中,竟然有一群萊赫雇傭兵協助防禦,這種行為,簡直就是叛亂!唐人首領是參与過立法的,他也在法案上籤署了姓名!我不禁要問,我們的這位托利亞沙伊,究竟和萊赫人有什麼勾結!身為王國的忠臣,他為何要做出違背王國法律的事情呢!」
就在屁股落座時,一個火泡被石越坐破,發出了啪地一聲。
國王的臉上沒什麼表情,但是石越知道,這個國王的內心是快意的。
「議長認可么?」
石越開始用忠誠的心態對待唐軍,其實是因為他的幾個養子的犧牲。
唐人稱呼他為石百騎或者石歸義,布爾薩貴族稱呼他為唐人走狗,布爾薩國王則稱呼他為石越先生。
時局越來越艱難了。
石越記住了這些朋友的名字。
布爾薩王國,終於呈現了一邊倒的局勢。
石越只能說:「都要好好的。」
布爾薩王國議會。
在石越的心中,卻想著托利亞山區之中那幢石頭修築的房舍。他想著那堆溫暖而永不熄滅的爐火,他回憶著家中的嬰兒房,那裡堆滿了玩具,那裡有僕婦逗弄女兒的歌聲,那裡有木頭修成的籬笆,那裡有石頭修築的唐式磨坊,那裡有水井,井水藍而發亮,如同皎潔無缺的月亮。
每一個稱呼,都代表著索格迪亞在身份上的錯位。
「叛徒!」
國王說完后,兩個侍從命令貴族們肅靜,恭送陛下離開。
這一句話,無疑讓布爾薩貴族們聽后極為快意,許多秉持謹慎態度的貴族,此時也不免感到機會難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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