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把酒話桑麻
第十七章 亂

「保忠,別來無恙!為兄今日特來看望,有幾句心裡話要說。」
「我石越對校尉忠心耿耿!無奈能力有限,時常犯錯,我也時常自責,夜不能寐到天明。我與諸位或許有些誤會,但是今日前來,絕不是為了誆騙諸位。」石越說:「我帳下有騎手,幾日前已經打聽到了受降城的動靜,受降城有一隊人馬正在西進,韓夫人便在其中。林中人喧嘩營中暫且不提,若是各位稍有打算,就請隨我出營迎接韓夫人入營,絕不能讓林中人得逞。」
看完了阿普保忠,石越又逐一看了看周圍的歸義郎官。
「我們是這樣想的,林中人是這樣嗎?」定男的語氣並沒有出現變化,但是章白羽卻能感覺出來,陳粟的話中壓抑著怒火:「林中人剛來的時候,唐軍上下哪個不是喜氣洋洋?就連歸義人,誰不像是等著親人一樣等著他們?受到我們庇護的外族人,他們聽說林中人前來,街市如常、鄉里不驚,還不都是把林中人和南土唐人當成了一回事?可是林中人和咱們是一樣的嗎?」
「這種事情,校尉沒有真的拒絕,便是誰也說不準。」定男說道:「我剛來詢問校尉的時候,校尉看得出來是猶豫了。在我的面前,校尉盡可以把什麼都想清楚,然後再告訴我您怎麼想的。可是在諸郎官、唐兵、歸義兵面前,校尉要是有了這樣一時半會的遲疑,恐怕兒郎們就要擔心——校尉真的聽從林中人的了。」
「當初她在春申遭難,」章白羽說:「我幫過她。」
「唐人活不下去了。」
「阿普建功在戰場上,」阿普保忠說:「自然不會爭兒女之功。」
「是么?」石越看了看阿普保忠。
「是她說動林中人南下的。」
對於石越的突然前來,阿普保忠竟然忘記了與石越的不和。
唐軍上下大驚失色,紛紛扭頭去尋找校尉。
唐軍士兵便提供了木料、繩索、氈布。
在眾人的大眼瞪小眼中,石越和阿普保忠手挽著手走進了帳篷之中。
唐軍營地。
「估計又有什麼壞水。」
兩個布爾薩郎官點了點頭:「我們去。」
這話一說,大多數心質樸素的郎官們一時之間有些發懵,畢竟這是校尉家事,雖然林中人強締婚約有些讓人不快,但回過頭來一想,郎官們卻也覺得這件事情有幾分傳奇色彩,甚至不少人還想著林中人藉著大婚便能與唐營合二為一,本來就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啊。
諸多郎官眼看主事人走進了賬內,也都跟了進去。
「這幾位郎官,」石越又看向了那些唐人郎官:「你們就能獨善其身么?唐軍的郎官,放在諾曼人的地盤上,就會去和諾曼人打交道,放在布爾薩人的土地上,就會和布爾薩人打交道。這對你們來說,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但是林中人不這麼看,他們會覺得:這些唐人怎麼會和外人打交道?簡直不像話!如果這樣,那https://www.hetubook.com.com還只是心中不滿,可是你們要知道,林中人背後是數萬的部族、屬民,你們的背後有什麼?你們的背後只有那些『外人』!你們為什麼能夠成為郎官,因為你們能夠把外族人編練成士兵,讓他們歸義,讓他們成為唐人。到了未來,林中兵已經能讓校尉驅馳各地,一旦有戰爭,只要徵發林中人,校尉就能湊足數千精兵,那個時候,校尉軍中,究竟會是什麼人晉陞?校尉軍中,又是什麼人封土?校尉軍中,又是什麼人建功立業?當然,各位和我們歸義人不一樣,你們在軍中沒了前程,還可以去瑞德城種地么。反正土地很多,林中人占不完,分給你們一些也是可以的。」
唐軍建軍以來,從未如此混亂過。
接著,郎官們紛紛對石越賀儀。
石越明顯說中了歸義人心中的軟肋,但帳中的唐人郎官卻沒有太多反應。
「前幾日,兩個定城的歸義兵在受降城受辱,一群林中人脫了他們的衣服,說安息人都不是好東西,也不知道這些林中兵是在哪裡受了氣,要撒在定城人身上。在澤口城,定城兵駐守的時候,城鎮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唐軍駐守的時候,市集興旺、人聲如潮;後來校尉安排兩百多林中兵去駐守,現在澤口城一日三驚,林中兵入城之後就奪了諾曼人的房地,把他們攆出城去,攆走了諾曼人,他們又三天兩頭地威脅布爾薩人,警告他們不要通敵,到了後來,就連一些會說諾曼話的唐人,也要被林中人反覆盤問。如果林中人只是這般做了,什麼後果都自己擔著,我就不說什麼了。但是沒了諾曼人織布、沒了布爾薩人供給糧食、沒了安息人牧羊放馬,澤口城一月之中就見著蕭條。那些林中兵也不害臊,他們一封封信寫到魯瓦城、寫到受降城,說澤口人難以治理,讓兩城城守調撥民夫供給糧食。咱們唐軍中人,什麼時候變得這樣不中用了?有了一城一地,卻養不活自己?」
「那林中人為何南下?」
在托利亞山區,阿普村和石寨之間的矛盾很大,當初為了水源沒少聚眾打架,阿普村多有吃虧,每一個阿普都會譏諷石越為「搶水兒」,就連阿普保忠本人也有好幾次當面給石越難堪。
諸多郎官心中忍不住點頭:「對的,是這樣的道理,如果洛差人也來了,那就板上釘釘了。」
阿普保忠接著問道:「林中唐人本是校尉同族,林中唐兵也是唐兵無異,林中人與校尉結親,我們為何出手阻攔?若是阻攔成了,林中人就會怨恨我們,阻攔不成,林中人更會視我們為死敵。如今林中唐兵與我們並無交惡,為什麼要做這樣的事情?」
這話說出后,郎官們明顯感到有些不自在,有些人挪動了一下身體,有些人輕咳了幾聲,還有人閉口不言,只是看著石越等他說https://m•hetubook.com.com話。
「陳粟。」章白羽問道:「咱們當初為什麼在蘇培科起兵?」
在這片紛鬧喧騰之中,一個騎著飾紅駿馬的女人踏步進入了營中。
阿普保忠動搖了好一會:「阿普有軍令在,絕不擅自離營。各位自去吧!」
陳粟站起身來:「聽校尉吩咐。」
唐軍營。
「該來總會來的。」章白羽拍了拍陳粟的肩膀:「林中人是血親兄弟,不管他們做什麼,他們也都是唐人。可以教、可以勸、可以罵、可以打,但是唯獨不可以把他們當成外人,拒之門外。不給他們犯錯的機會,就是不給他們變好的機會了。咱們當初能明白的道理,林中人有一天也能明白的。以後我會給定城更大的土地,給定城更多的人口,定城越興旺,林中人就能越早明白這個道理。陳粟,隨我去會一會林中人,沒什麼好憂慮的。」
「這個女人在林中人中極有人望,」陳粟不由得按住了腰間的佩劍:「我看鍾離家能夠號令林中人,絕不是因為他們那死了上百年的祖宗,根本就是因為這個女人。這個女人來歷太過古怪,校尉不得不察。」
「林中人也是唐人,不要弄得像是他們和我們不同。」
「狗石越又想幹嘛?」
如今,林中兵擅自喧嘩唐營,更是讓看重軍紀的阿普保忠極為窩火。
「什麼樣的女人,能夠說動數萬林中人南下,又讓林中郡遷徙一空的?」陳粟看著章白羽說道:「怪力亂神,娶之不詳。這個姑且不說,林中人南下之後,與南地唐人、歸義人多有摩擦,更不用說那些受唐軍庇護的諾曼人、安息人、布爾薩人了。校尉今日被脅迫娶了這林中女子,以後還能拿什麼討好這些人呢?」
「百騎長別來無恙!」
「我會被林中兒郎脅迫么?」
「林中人不信任外人,跟咱們剛從蘇培科起兵那會一樣。」
「我是擔心林中人毀了唐人領地。」
陳粟沉默了一會:「不能。」
「無事生非才叫挑撥,如今大禍臨頭的來警告,這不叫挑撥,這叫救命之恩。」
「林中人我們管不著,校尉我們卻是可以勸一勸的。」石越說:「韓夫人不能讓林中人罷手,但卻會讓校尉罷手,這就足夠了啊。」
「咱們以前見到諾曼人就殺,見到布爾薩人就懷疑,見到安息人就厭煩,結果越打人越少,走到哪裡都要和所有人為敵。」陳粟說:「我們已經知道這條路走不通了,除非把所有的人都殺光,不然唐人就要分清怎麼上馬打仗,下馬治國。莫非校尉還要等著林中人把咱們走過的歪路再走一遍嗎?」
「林中人還敢作亂不成?」
走進帳篷之中后,諸位郎官紛紛落座,阿普保忠在胸口擦著手,狐疑地看著石越。石越卻如同回了自己家中一般,替阿普保忠招呼各人落座,他話語親和響亮,居然能夠一一叫出所有人的名字和職位m.hetubook.com.com,就連平時嫌惡石越的人,聽完也不禁心頭一暖,反應過來之後,心頭又是一凜,擔心自己遭了石越的蠱惑。
「為什麼要迎接韓夫人呢?」石越說:「韓夫人與校尉一道從蘇培科起兵,本身又有一半出雲人的血脈,她母親便是歸義人!韓夫人會體恤唐人,但不會格外親近林中的唐人,韓夫人也會對歸義人一視同仁,因為她也是半個歸義人!諸位,穆拉迪當初在托利亞時,只不過給韓夫人送了幾張弓、幾壺箭,竟然被鍾離家的老頭子們逼得退還禮物,林中人在勢弱的時候,尚且會逼得韓夫人如此難堪,可想而知,林中人與校尉結親之後,韓夫人會是何等下場!從蘇培科開始,諸位奮戰之時,韓夫人哪次不是張弓引箭,與諸位並肩作戰的!你們是要韓夫人,還是要林中女,自己選吧!」
石越已經說動了部分郎官,這個時候也不在乎阿普是不是同意他了:「阿普!今日臨事縮頭縮腦,他日便不要爭功在前。」
「見過石百騎!」
有個諾曼郎官說:「我也去。」
林中兵裏面,不論俊俏或者醜陋、不論年老或者年幼、不論粗俗或者風度翩翩,一時之間,紛紛對這位女子點頭致敬。
「阿普好志氣!」石越冷哼了一聲,站起身來走了。
「這倒不會。」石越說:「林中人不會作亂的,他們很喜歡校尉,比你們還喜歡。但是林中人會對各位如何,就不好說了。」
阿普保忠卻沒有當即反駁,他看著石越,表情非常嚴肅:「石州丞,迎入韓夫人,也不見得能讓林中人罷手吧?」
林中人說,他們準備設下一處營房。
石越一下馬就捉住了阿普保忠的手,極為親昵。這讓帳中的郎官們看了極為不適應,他們都知道石越與阿普保忠素來不和,這個時候石越惺惺作態,完全顛覆了他們的看法,在外人看來,這石越完全就是和阿普保忠親如兄弟了。
一眾郎官聽完之後,竟然都起了心思,好一會都沒有人說話。
「聽見了。」阿普保忠說道:「石大人前來,就是讓我們聽林中人唱歌吹笛的嗎?」
「校尉不會生出這樣的孩子的。」阿普保忠說。
林中人說,他們準備設下一場宴席。
「這話,石大人說給我們聽是什麼意思?」一個被石越坑騙過的郎官沒有好氣地說道:「又想框我們去出頭鬧事,等校尉怪罪下來,石大人再去做和事佬嗎?」
「那倒不是。」石越說:「我是來提醒各位,這林中人的曲子是用笛子吹出來的,你們卻要聽出戰鼓聲來。」
「這女人——,」陳粟站在章白羽的身前,他撩開帳篷帘子,有些警惕的回頭說:「可與校尉有舊么?」
林中士兵紛紛為這個女人開路。
郎官們在心中腹誹著。
「石州丞遠來辛苦。」
客氣話說完之後,大家都陷入了一片沉默之中,石越看著諸多郎官,郎官們也都看著和-圖-書石越。
在阿普保忠的賬內,已經有不少的唐人、歸義人郎官聚集過來了,他們知道校尉非常看重阿普保忠,也知道阿普保忠的為人非常忠直,這個時候便都前來與阿普保忠商議對策。
所謂的石州丞,是章白羽準備在定城以南置州,名為尼州。州治是一處諾曼人遺棄的城鎮,如今已經被校尉改名為南海鎮,遙遙對應著大海盡頭的南海城,意在告訴唐人不要忘記遠在天邊的兄弟。等待馬恩吉圍城結束,石越大人就會去那裡上任,主導籍名歸義等庶務。
除了圍城的唐軍士兵外,整個唐營都沉浸在一片沸騰之中,許多郎官不得不約束軍士,虞官們也在大聲地呵斥著營地四處奔走的林中兵,歸義人忐忑不安地打聽著林中人的目的。
「大家都聽見了嗎?」石越突然開口,他的手指虛指著上方,似乎指著空中飄揚的笛聲:「林中人要嫁女兒了。」
就在唐軍驚慌失措之中,林中人卻哈哈大笑,從隨行而來的大車之中取出了青帳、紅綢、白玉、九首鳳旗,在一陣陣歡呼之中,林中人將營房改成了青廬、將宴席改成了婚宴、繞行在校尉帳邊,呼喚新郎前來迎娶林中的女兒。
石越對著一眾郎官點頭回禮,如同一個敦厚的老實人:「好好好,石某見過各位。」
在青廬之外,許許多多的唐兵得到了命令,他們集結起來,朝著東營門開拔而去。
「那是今時今日。」石越說:「穆男近日給校尉來信,說了林中唐人在科爾卡、布爾薩的行跡,我這樣給你們說吧,林中人不是你們見過的唐人。我不是叫你們敵視林中唐人,我是叫你們戒備林中唐人。林中唐人不知道我們在想什麼,我們也不知道林中唐人怎麼想的,但是呢,林中唐人在老家被諾曼人打了十幾年,諾曼人軍中又有布爾薩僕從軍、安息雇傭兵,林中人會信任咱們么?你們好好地想一想吧。在澤口城,林中兵以殺諾曼人為樂,歸義兵出手阻攔的時候,就被林中兵捉去在臉上刻字,就連有些唐兵看不慣,也被林中兵怒斥『外人』。你們可以不防備林中人,但是你們不能不多想想:十幾年後,林中女和校尉的孩子長大,那孩子成了咱們的新校尉后,他是聽母親的話,還是聽咱們這些『外人』的話?」
在陣陣紛亂之中,石越帶著五十唐兵和五十歸義兵找到了阿普保忠。
「這讒媚兒又想做什麼?」
過了不知道多久,一個盤腿坐在地上的安息人郎官拍了拍膝蓋:「我去接韓夫人,你們誰去?」
阿普保忠的表情非常扭曲,就好像被一團泥巴糊在了手上一樣。
林中人的青廬中,鍾離芷已經被林中兵團團圍住,眾人皆在喝彩,只等校尉前來。
「那為什麼要對林中人有這種苛求呢。」章白羽說:「面對外族人,唐兵可以學會好聲好氣跟他們講理,慢慢地教化他們,讓他們歸義,給他們幫助。面對https://www.hetubook.com.com自家兄弟,反倒要對他們格外苛刻?道理不是這麼講的。」
被石越說動的郎官們也紛紛起身。
林中人說,他們準備設下一場婚禮。
陳粟咬了咬嘴唇,想了好一會,終於說出了心裡話:「我看到林中人這樣做法,就知道他們總有一天要吃虧。我恨他們,其實也是恨我自己當初看不明白,讓好些兄弟白白死了。校尉,當初在蘇培科,我的郎隊被諾曼人打光了。如果那次大戰前幾天,我沒有帶著兄弟們去燒諾曼人的村子,就不會有那麼多的諾曼平民死命地來打我們,我的那些兄弟,現在就都還活著。」陳粟說著說著,眼睛有點發紅:「我當初怎麼就聽不進校尉的話,自以為殺了半個村子的諾曼人威風的很,大仇得報。結果一轉頭,無數諾曼人就把我的兄弟們禍害了。我不想林中人也走這一遭。」
「陳粟,」章白羽說:「要是咱們當時沒有吃過那些苦頭,要是咱們當時在蘇培科沒有差點覆滅,你說,咱們能像現在這樣么?」
當這位女人走到唐軍士兵面前的時候,唐軍士兵們也只能狐疑地對視了一番,隨後便為她讓開了通路,讓這個女人走進了軍營內部。
隨著林中兵越來越多地進入唐營,阿普保忠也發現了憂患:校尉的這些遠親,可沒有校尉身邊的唐人這般公平厚道,更不談對歸義人的一視同仁了。
可是這一次,阿普保忠卻沒有像往常一樣對石越下逐客令,同為歸義人的身份,讓阿普保忠也願意聽聽這個「搶水兒」有什麼見解。
唐軍糧官便提供了肉食、美酒、杯盤。
「——」
唐人郎官被這樣的話說得不舒服:「石越,你還說你不是來挑撥的么?」
石越在唐軍之中名聲不好,就是因為石越形事太過精明乖覺,他主導的許多事情沒做好,到最後都是郎官、兵士受罰,石越本人卻總能逢凶化吉,萬事無憂,久而久之,石越不厚道的名聲就在軍中流行開來。許多郎官也不見得被石越怠慢或者坑騙得怎麼慘,可一旦有一絲不快,都會牢牢地記在心中。
陳粟扯了扯自己的袖子角,讓它們平整一些。
「你清楚的很。」章白羽說:「林中郡地薄民窮,諾曼人又像是放血的刀子,每年都要襲擾林中郡,林中郡的唐人也活不下去了,才南下的。唐人領地首先是為了唐人活命才建立起來的,好多兄弟都死了,他們死,是為了更多的唐人可以活著,是為了讓唐人可以活得更好,不是為了讓外族人活得更好——這樣更好,但不是咱們起兵的原因。咱們的國家,應該首先照顧自己的國人,不能把外人放到前面去了。我知道,定城人現在擰成了一股繩,這是你陳粟幹得好。但是陳粟,你自己以前跟我說過,定城的做法,放到唐人領地是不是也能有用,還要掂量一下。怎麼林中人一來,你卻要左一個擔心,右一個擔心的呢?林中人不就是和咱們當初一樣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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