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境沙漠。
可惜,沛國上下安晏如常。
那個時候,東方的皇帝經常派出使團和商團前來貿易。東方人有很奇怪的髮髻,他們的首領有些時候是個太監,有些時候則是一名將軍,有些時候則是一個剃光頭髮的僧侶。不論東方使團的首領是誰,他們都有一個毛病,那就是喜歡刺探軍情。
哨塔之外的市集逐年荒廢了。
周朝的歷史記錄中,經常誇讚那些冒險家——他們從遙遠的中土腹地出發,在草原和綠洲上招攬部眾,佔地為王,遙遙地對中土效忠。對周朝來說,那些人是英雄,對安息人來說,那些傢伙就是危險的大盜。
哨塔的石壁已經斑駁,雪落之後,坍圮的端牆上落滿了雪。
「我看你是去村子里睡女人了,不然怎麼這麼快回來?」
在稍稍暖和了一會後,納加爾抓起了一把碎木柴屑丟進了火里,火勢在一陣嗶啵作響后騰然升起。
沛國的一個紡紗女因為改進一種絞棉盤,獲得了沛國賜予的女爵頭銜,沛國朝廷還在她的故鄉為她修築了牌坊。
外出了兩個小時安息士兵瑟瑟發抖地返回了哨塔中。
沛王連續做了好多年的「祭長」后,終於明白了一個道理,如今的沛國已經是「政由諸賢,祭則寡人」了。
被凍成冰人一般的納加爾哆哆嗦嗦地走到了火堆邊,他扯起了一掛沛人毛毯裹住身體,直挺挺地倒在了篝火邊。
沛國越打越強。
洛泰爾將軍經營北方的幾年裡,這裏曾經歸附了許多部族居民。那個時候彷彿世界各地的居民都齊聚此地,甚至有東方商人來此兜售絲綢。
《沛約》給沛王添上了無數禁錮,詔書生效后,沛王除了祭祀、簽署宣戰書、在柱國府選出國相的時候說一聲「朕知道了」,就再沒有別的任何權力了。
他渾身綳得發緊,牙關打顫,依舊說不清完整的一句話,但卻連續罵了幾聲「操」。
即便是周朝貨物,也難以在安息邊境匹敵沛國貨。
安息邊境尚且如此,人們根本無法猜想,這些黃金對海上諸侯國和周朝產生了什麼影響。
一枚人頭鷹身的徽記落了出來。
眾人商量了一陣后,紛紛站起身來,穿戴起來了鎧甲。
「沙阿沙的徽記?」有個見過沙阿沙儀仗的老兵說。
東方人的影響與日俱增,許多聰明人紛紛抵達綠洲,明裡暗裡勸說綠洲上的王公對東方朝貢,東方的貨物充斥綠洲各處,除了絲綢、瓷器、茶葉之外,他們還會出售成衣、漆器乃至兵器。
這支烏合之眾的軍隊很快被「柱國軍」擊潰。
有些校尉勢力極為強大,甚至可以獨自發起消滅迦毒小邦的戰爭,只要他們肯和諸侯國分贓,就能在諸侯國得到貴胄官身。
沛王時常閱覽民間流通出版的《商貨扎子》、《沛民時議》等
www•hetubook.com.com刊,發現他的臣民毫無波瀾,反倒有人倡議為公主徵集姓氏、選擇食邑。
「你為什麼回來?」哨塔的士兵長問道。
現在的周朝更加看重使用合約穩定邊疆,當然,這種合約主要是針對安息、迦毒、南州等地的開化國家。
任何能帶來一點點收益的地方,沛國的商人和工匠們都願意嘗試。
眾多安息士兵走上前去,一看到對方打扮,便不由得心中酸澀:來者全部穿戴者豪華的黑披風,那些在風中翻卷的毛皮看起來就暖和,對方的帽子都是厚墩墩的,臉龐幾乎消失在帽緣的擋風絨中。
哨塔兩邊出現了黑點一樣的人馬。
「納加爾,」其他人都罵他:「你回來得早了。」
當然,對安息平民來說,他們分辨不了沛貨和周貨,許多安息平民甚至以為沛地是周朝皇帝治下的一個大郡罷了。
諸侯國對沛國的態度終於變成了輕沛王而重沛國。
「哎呀,對啊。」
「你們是誰?」士兵長遠遠地呼喊。
周朝皇帝越來越重視海貿之利——周朝過去籠絡安息北部的綠洲諸國,只是為了邊境安寧,一旦沒有外敵入侵的威脅之後,周朝對西土的興趣立刻降低,原先不起眼的海貿成為了周朝皇帝收入的新來源。
納加爾將罐子邊緣送到嘴邊,顧不得燙嘴,邊吹邊啜,終於感覺一股熱流注入了體內。
諸侯國最初都取笑沛人,說自古只有衣服配人,如今沛國反倒是人配衣服。
根據沛國都城坊間傳聞:「王嘗夜起驚奔,左右尋至花苑,見王立風雨中。」
所有人都等待著沛國分崩離析的那一天,結果沛國非但沒有四分五裂,反倒有了更加強盛的苗頭。
在過去許多個世紀裏面,中土王朝一旦離開了安息北部的綠洲,就意味著中土出現了動蕩和衰弱。
倒不是沛國人格外事多,而是沛國國內的財貨競爭極為殘酷,如果有人拒絕改變,生意就會每況愈下。
海上天子詛咒沛國,沛國打迦毒。
若是沛國地居內陸,旁有大國,這柱國府估計也就被周朝滅掉了。
「別胡說,總督的親戚怎麼會從北方過來。」
「誰知道呢?」納加爾終於坐了起來:「他們叫我把這個帶給頭目,說你看了就明白了。」
大多數沛人得知國君只有一個女兒時,都是一愣:「哦,女王也好,反正沛王女兒不愁嫁。」
「媽的我又不認識字!」士兵長脫口而出,隨後改口:「不認識那麼多字。」
「安息人!」對方用流利的安息話回答道:「我們是唐人!我們要見你們的總督!我們送你們的公主回家了!」
諸多士兵紛紛湊過了頭,看著士兵長將那枚徽紋撿了起來。
沛國內戰爆發。
東方商人們會賄賂沙hetubook•com•com漠上的王公;皇帝身邊的太監則會授予頭銜;僧侶則會開辦場社,和本地的智者辯論從而招攬信徒。
周朝皇帝和安息沙阿沙共同議定了邊疆事務之後,商人團就不再大舉西進了。
邊哨聽到有人來的時候,不由得緊張了一下。
風雪呼嘯。
所謂的衣號,就是同樣的衣服,根據體格大小不同可以選擇不同的樣碼。
一方面是沛國新貴們揮金如土,在海洋的各地宣揚沛國奢華和威儀;
要說這幾十年周朝態度的變化,可能就是周朝在外交禮儀上,不再只認「納貢」和「敵對」兩種關係了。
士兵長在眾多士兵的矚目下,揭開了皮條索,將牛皮夾緩緩掀開。
因為沒有足夠的棉衣,這些人將毛毯、皮草、草束乃至皮索全部纏在身上,還將一些火爐旁邊烤熱的石塊用厚布包裹住,塞在胸口。層層保暖之後,安息士兵終於穿戴起了鎧甲,然後列隊走入了風雪之中。
取笑歸取笑,當沛國的成衣商開始出售更便宜的成衣后,各國便紛紛效法沛人的做法。
改進后的絞棉盤,可以讓一個工匠干過去六十個工匠做的事情。因為這種絞棉盤的出現,沛國對迦毒的態度從和平貿易轉變為了武力進攻:沛國不產棉花,迦毒又屢屢陷入戰亂,造成棉花難以運出。沛國進攻迦毒,也從宣揚國威變成了舉國逐利。過去最討厭戰爭的沛國商人,現在天天在御街上叩闕,希望沛王解禁民間武力,允許大商人們自行招募兵士前往迦毒。
諸侯國中,沛國最先出現了上千工匠協同勞作的棉廠:迦毒運來的棉花如同落入了無底洞一樣,從這些綿廠之中過了一道手,就變成了廉價如泥的成衣。
包括安息人在內,許多民族都感覺周朝這次是有意將精力移向了更加遙遠的東方。
周朝和那些海上諸侯國,一定發生了什麼變化。
悄悄離哨的行為,放在洛泰爾將軍治理邊境的時候,是要絞刑處決的。
各地鄉紳俊傑、士族旺姓,皆被邀請加入柱國府效力:「大爭之世,國務繁冗,以國家託付一君,不啻以寶庫委一稚兒。今諸賢當國,眾人之謀勝於一人之謀、眾人之力勝於一人之力、眾人之心堅於一人之心。嗟吾大沛,為天下倡此首善!」
因為六柱國在上百年的時間裏面已經摸索出了統御國家的制度,他們直接搖身一變,將各家軍府合流一處,變成了大沛柱國府。
可是這一次卻不同。
周圍的安息士兵大眼瞪小眼。
對於那些草原部族或者東北林地中的漁獵部族,周朝卻懶得跟他們談判,反正知道談了也沒用,周朝便在北方維持了幾支數萬人的軍隊,年年出塞,驅逐和殺戮部族之民,確保邊境無憂。
迦毒小邦之間一點點的矛盾,都會被和圖書東方冒險家們利用。
沛王茶飯不思,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許多迦毒小邦的覆滅,都是毀於鄰人之手。
放在過去,這是要引起國統動搖的,不料柱國府卻安慰沛王:「吾王莫憂,諸賢當朝,不論男嗣女嗣,國制無憂。」
沛人的織品因為數量巨大、式樣簡單,以至於沛人的成衣率先推出了一種新的制度:衣號。
「我就是回來送個信,送到了一會就走。」納加爾悶悶地說:「你們別這麼看我,我等會還會去執哨的!」
許多老兵還記得幾十年前的事情。
周朝叱責沛國,沛國打迦毒;
沛國的國君形同虛設,一切權力都被六柱國分配。
他們聰明又狡猾,貪婪又殘暴,他們會佔據河口,劫掠棉花和香料返回國內。賺到了足夠多的錢,這些半商人、半海盜的冒險者就會組建更大的艦隊,並且想辦法得到沛國朝廷派發的委任狀,成為某一處迦毒商區的「定海校尉」。這些商人校尉們紛紛組建了各自的迦毒商會,圈佔著迦毒海岸上的土地。在商會領地上,這些校尉們如同王公,掌握著生殺大權。
這個消息最初被認定為不實,但不久后,那個被稱為梁國的小邦,竟然帶回了大量的金沙,據說航海之費得到了六百多倍的回報。
那些遙遠海域里的中土國家,如今外交關係的複雜,不比迦毒人遜色多少。
「總督的女兒不是被送給草原人了么?」
可是梁國的國力並沒有因此獲得提升,它除了得到了一些荒蠻的小島外,也就是王室變得愈加揮霍無度起來,它的國民反倒因為黃金潮而愈加貧困。
三十多年前,沛國的國君在諸侯共同朝拜海上天子的時候,突然逃出了沛國使團駐地,夜奔到了蘭國使團駐地求助。
當老沛王落水而死後,海上諸侯國終於捏著鼻子恢復了和沛國的聯繫。
在迦毒的邦噶爾河口外,沛軍塢堡林立、貨棧繁華,大批廉價的沛國貨物在此卸貨,通過小船運達王公們的邦國,隨後分銷北方,經過山澗小路,最終抵達了安息邊境。
沛國鄉下的年輕人只需要弄到幾十個幫手、一條好船,就敢航向遙遠的迦毒海岸。
曾經和平的迦毒海,如今變得恐怖但繁榮:越來越多的東方船隻靠近海岸之後,就不再離開。
他們知道,周朝是和安息一樣古老而高貴的國家,但卻也知道,周人的祖先可是一次次地血洗過安息綠洲的。
一邊是瘋狂的武力,另外一邊,海上諸侯們在生產財貨的時候,也出現了革新。
這種新的交流方式,讓周朝逐漸消除了過去「只顧中土,不念其他」的天朝之思。
「啊……他媽的,」納加爾渾身抖個不停,終於可以說出點完整的話了:「媽的狗天氣,凍掉老二都不知道。」
戴著頭巾的安息士兵們經www•hetubook.com•com常數人共用一套棉衣,一個士兵走出哨所執守的時候,其他的士兵就只能躲在哨塔之內搓手烤火。
「咱們的總督,也是沙阿沙的家族成員呢,說不好是他的親戚。」
擁戴沛王的軍隊以及海上諸侯國派來的少許兵士,以「恢復王制」為口號朝著沛國都城前進。
沛國軍旅無年不征,沛國水師無年不戰,沛國商人遊走迦毒列國逐利,沛國的冒險者開疆拓土為沛軍開路。
唾罵之後,生意還是要做的。
諸侯國責罵沛國,沛國打迦毒;
沛國將迦毒東海岸分作了九個商區,將其中六個商區賣給了沛國的大商人,剩餘的三個則開放給諸侯國競價。沛國之外的海上諸侯國雖未派出軍隊,但卻也在征服迦毒的活動中大顯身手。
可是沛國遠隔重洋,又有海峽天險為屏障,靠著在迦毒海岸訓練出來的沛國水師,柱國府沛國竟然巋然不倒。
沛國國內,尚武與逐利,成為了年輕男子奉行的金科玉律。
另一方面則是沛國人的生活愈加惡劣,平民們即便想要守住一畝三分地悠哉度日,也不過是痴人說夢。
幾個新兵抽了抽鼻涕,終於推出一個人端了一罐子熱湯遞給納加爾。
周朝的前朝在海上建立了許多小國家,這些小國家在交往中推行了一種「新禮」,在這種禮法中,國家之間除了爭奪「天子」頭銜之外,還有許多地方可以互動:對舶來品抽稅、拘捕流竄各國的海盜、共同針對第三國禁運、釐定不同國家貨幣之間的兌頭。
如今洛泰爾將軍已經成為了過去,可是他制定的軍法依然被執行著,雖然效力越來越弱,可還沒到普通士兵都能隨意違背的地步。
沛王後生下了一個女兒,之後便無其他子嗣。
把持了沛國朝政的六柱國終於撕下了最後的遮羞布,他們命令新沛王簽署了詔書《沛約》。
最近有逃避戰火的牧民南下,說草場上發生了戰鬥。安息人樂見草原人內鬥,可是也不得不防備。草原就是這樣,每次紛亂之後,都會有一個勇士崛起,這個勇士很可能會南下劫掠安息邊境用來立威和安撫部下。
這部詔書在諸侯國和周朝都引起了軒然大|波,各國紛紛派出使者唾罵沛國「上下顛倒,諸邪盈朝」。
或許周朝並不樂意,但它卻逐漸接受了這樣的世界:普天之下,未必王土,率土之濱,未必王臣。
「有人來……來了,」納加爾把手伸進了懷裡,哆嗦著抽出一封用皮索纏繞的牛皮信:「有人來,怕是周朝人,我不知道,帶了個女人來。」
民間如此,沛國朝堂也是如此。
沛人國內的工匠正在消失,取而代之的則是各個場社之中的「小工」,這些小工只要進入城鎮就能找到活干,當然他們的生活境況極差,不過苟活而已。可即便如此,這些小工和_圖_書除了接受別無他法:鄉間的秩序已經失衡,單靠耕種已經難以持家,沛國的六國柱把持了一切,農夫們根本爭不過六國柱的場社生意——到了最後,除了變賣土地進入城鎮,或者乾脆是破產後流入城鎮,沛國農人別無他途可選。
許多流言蜚語傳到了安息。
獲利最大的應該是沛國。
沛人的服裝都受到了影響,過去一個鎮子裏面出售的成衣,有幾個裁縫就會有幾種樣式,可是現在的沛國,國境最西邊和最東邊的兩個平民,卻有可能穿著同樣式樣的成衣。成衣的式樣也越來越簡單。過去沛人和周人穿著大體一樣,一身成衣總有七八小件,雍容飄逸,如今卻簡化到了兩三件,幹練簡明。這倒不是因為沛人的審美出現了變化,而是簡單的成衣更容易製作出來。
遠遠的哨站塔樓出現在了視線之中。
等聽說是周人抵達后,安息兵們輕呼了一口氣,猜想是個尋求幫助的商人團之類的。有些安息兵甚至頗為興奮,商人團可是肥羊,雖說周朝的商人不能隨便搶,可是對方若要借居營舍軍帳,卻是可以敲一筆錢的——對這個窮得沒棉衣的哨站來說,什麼東西都是好東西。
沛國國內有許多籍籍無名的商人在十多年內,藉助那些黃金開辦了大批場社。在人力變得昂貴之後,沛國朝廷甚至專門出錢獎勵那些改良工具的臣民。
在沛國的都城,衣號足有八種樣碼,在邊遠的村邑,至少也有大小兩種樣碼。
沛國如今每隔十年的變化,就超過過去一百年的變化。
納加爾伸出了兩隻手彷彿要去抓住火苗。
安息貴族對周朝既羡慕又恐懼。
據說諸侯國中最東方的國家,駕駛著長船橫穿了遼闊的大海:「拓疆千萬里」,沿途的荒島一旦被發現,就被視為國土。
沛王安心之餘,甚至有些期待國內出現一些動蕩:若有人認為沛統失序,扶持一些王室旁支作亂,多少還能說明舊日道義尚在。
「女人,」士兵長詢問:「周人帶個女人來做什麼?沒聽說周朝要和沙阿沙聯姻啊。」
這之後,沛國使團卻毫不猶豫地拋下了國君,返回了國內,扶持了沛國國君的兒子為王。
安息沙漠。
除開衣服外,沛國的一切都在變得簡單明了起來:一切規整的、統一的、容易製作的貨物,都會取代過去那種無制的、花樣繁多的、難以製作的貨物。
納加爾伸過手去接罐子,手卻一陣陣痙攣地哆嗦,罐子裏面冒著熱氣的湯汁紛紛潑灑。
「又他媽偷懶!」
那種黃金被稱為「南海金」,在輾轉十多年後,終於洶湧地經由周朝湧入了安息,引起了邊境的貿易的極大繁榮。
「是沙阿沙家族的徽記。」士兵長也見過,他瞥了一眼牛皮夾,裏面是一個古怪的周朝文字:「沙阿沙家族有什麼成員在周朝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