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利終歸是勝利,按理來說,唐王應該高興才對,可阿普保忠發現,唐王自從今天早上收到一份急報后,就心情不佳。不久前,唐王更是下令提前紮營。
對閉門自守的大族、團練,唐軍主要是以合圍威懾為手段,再三警告之後才會進攻。按照大族經歷不同,唐軍也在執行著「赦令」,沒有參加過姜逆的大族,只用分家、拆田、均土,就能留在老家;參加過姜逆的大族,沒有商量,全部遷去春申——罪大惡極的去林東六鎮、其餘的去南地五郡、死罪者願意去南海城的,免死。
唐軍前行的速度,與姜逆的抵抗強弱無關,只與糧草輜重的運送難度有關。深入左岸腹地后,河脈漸淺,平底船已經不能快速運輸糧食,唐軍便開始往阻卜城集結。本期望在原野與姜逆決戰的章白羽剛剛命令唐軍停止略地,準備合圍阻卜城。
「陛下召了執戟長與一眾官人,」備官臉色有點尷尬:「……陛下……陛下發了怒。」
阿普保忠的軍帳拱衛在唐王大帳周圍,他卸了甲,正蹲在馬紮上擦拭鎧甲,一個備官便走進帳來對他稟告:「都尉,王家情況,不合赦令。」
執戟郎則在一邊稟告:「稟告陛下,此人是阻卜王家小家主。王家老家主今早已自盡,屍首停在中庭,此前投逆的王氏子弟,要麼隨同老家主自盡、要麼竄去下方郡投奔姜逆。今剩男女民口六十九人,僕從家人兩百四十二人,在此恭迎聖駕。」
這處院子還和別的阻卜大宅一樣,流行著使用一種名為「河陽牌」的裝飾。這最早是河陽大族們琢磨出來的玩意,大族發了財,從唐土各地聚斂了大量財貨,又去春申見過了市面,等財貨被一車一車、一船一船地送回了家鄉,河陽人就開始下大力氣整飭家園。
阿普保忠挺希望陳從哲那老頭還在的,那賊老頭多半會一句話嗆回去「當初可是陛下允許丞相、國尉便宜行事的」。
「什麼!丞相也反了?」「丞相投西侯……了?」「千防萬防……」
親從官悄聲提醒:「都尉,反面有譯文。」
周圍唐軍聽到都哈哈大笑起來,但他們扭頭看見唐王沒有發笑,又悻悻地閉了嘴。
阿普保忠掀開布簾進來時,立刻察覺到氣氛冰冷壓抑,眾多官人低著頭,各自沒有說話。
王仲等一眾官人聽在耳里,心中頗為感激阿普都尉,也不好當即感謝,只對章白羽揖拜微微深了一些,態度也愈加恭順。
河陽牌使用大理石、粗玉、金箔木製作,在屋脊兩側裝飾飛檐,大戶六翼、中戶四翼、小戶兩翼,飛檐之下,依風水修築高出屋脊三四尺的白石牆,遠遠看去,大族們的屋舍如同遍地盛開白花,富貴之家屋www.hetubook.com.com檐輝煌燦爛,小戶之家也是精緻悅目。
幾個唐兵簇擁著一個備官走來,將這名管家帶走。不久后號角陣陣轟鳴調遣,六個郎隊的唐兵進入了王家的別院,開始搬運堆積如山的糧食。
王家家主膽戰心驚地等待著裁處。
阿普保忠嘶了一聲,準備繼續問問,回頭卻見唐王已經打馬離開了,這一下,阿普保忠也不再多問,勒馬追上了陛下。
這種青磚只能用上好的泥子做底,反覆搗實之後才可燒制,一窯磚裏面,能出一半好胚就算不錯,物料不算太精,可考慮到人力,這青磚已算是極為昂貴。院牆使用的白灰,阻卜不產,只能從雲郡燒好千里迢迢運來,院落裝飾雖然不說雕樑畫棟,卻也有錯落得宜的細緻,精舍、美屋、溫房、書堂應有盡有。
「陛下須速滅姜賊。時日若久,鍾離牧恐會和姜逆烏合一處。陛下可領軍在阻卜隔斷賊人南北,」阿普保忠跪了下來請命:「臣請率軍五千攻下方,三月之內,推姜逆下海!」
陛下在官人面前發了怒,阿普保忠反而輕鬆了一些,丞相府那邊還能出什麼事情呢?要麼就是糧船沉了、要麼軍衣被賣了、要麼收攏的歸義人又逃了,大抵是這些事情吧,只要無關戰事就好。
唐王還在發怒,阿普不想觸霉頭,所以格外走得慢一些,想著最好讓別的都尉先去試試深淺。
章白羽揮手讓親從送來了內衛司送來的稟告。
「陛下,」阿普保忠在聽到王仲說完后,便立刻表態:「洛西的事情,內衛司知道得最清楚。可說丞相激走西侯,卻于理不合:若西侯本無出走之意,丞相如何激得走?西侯就算被激,受了委屈,他不能結城自守,等待陛下裁處么?他不能派使者北上,訴苦訴屈么?我看西候是假被激,真想反。」
「阿普,」章白羽詢問道:「你怎麼看?」
阿普保忠這才發覺事情恐怕比自己想的更嚴重。
阿普保忠等人莊重地接過了那封文字細如蠅腳的密信,定睛一看,卻發現一個字都看不懂。
阿普保忠呵呵一笑:「壁虎之智。」
唐軍輕騎三五成群,朝遠處賓士而去,確保沒有賊軍靠近。附近的唐民則被集結起來,被安排去渡口協助搬運軍資、扎設營寨。從渡河時一路跟來的唐民夫,此時被結算了報酬並遣散。第一次發民餉,備官們監督得格外緊,只有這一次發好了,未來唐軍徵募民夫才會順利起來。
王仲苦笑:「丞相怎會反?內衛司傳來了細報,說是丞相派了典客令去激西侯,致使西侯出走了。」
不知前因後果阿普保忠和眾多將官都嚇了一跳。
「陛下,」張都尉詢問道:「鍾離部https://www.hetubook.com.com朝著何處出走了?西遁還是北上?有無與……姜賊勾連?」
這一下,本來逡巡不前的諸多將官立刻抖擻了精神,朝著王帳賓士而去。
鍾離郎自稱洛西王,卻又扭扭妮妮不敢撕破臉,竟然起了心思,想與唐國約為兄弟之國,要給唐國拱衛東疆,此外還威脅章白羽「陛下十萬雄軍有吞天之志,臣數萬勁旅亦有守土之能。陛下必欲破臣,恐洛峽為之一赤」。
「恩,阿普。」章白羽的聲音透著盛怒:「鍾離郎送回了西侯旗帳、侯印、文書。」
章白羽走進了院子之中,好像是對院子露出了興趣一樣。
因為擔心刺殺,執戟郎們先行去盤問了許多那些告降的民口,不一會,一個年輕人被帶到了章白羽的面前。
「黑炭一般?臉上抹得泥灰還是灶灰?」
「阿普都尉,張都尉……」執戟郎對一眾將官說:「陛下召見。」
「都尉,王家人怎麼處置,您還沒有說呢。」
「好。」阿普保忠站了起來,將重甲掛在了一邊,穿戴了一身輕甲,拍了拍戰裙朝外走去。
阿普走著走著,突然發現其他幾個都尉也在慢悠悠地踱步,朝唐王帳緩緩挪去。幾個都尉彼此見面都騷騷一笑,說些「吃了嗎」「你請嗎」之類的屁話,就是腳下不邁步。
院中好些個老頭哭天搶地,燒了些紙錢給當中的王家家主,咒罵周圍的後生貪圖活命,連倫常也不顧了;
幾個唐兵唐將聽見王家小家主這樣辯解,除老覺得這王家老家主慫的厲害,卻有點想笑。算起來,姜逆的部眾有戰死的、有蠢死的,老王到算是第一個嚇死的。
唐國備官們已經宣喻了《授田令》,可左岸百姓並沒出現春申、清河附近百姓那樣的踴躍歸附。唐軍探查之後才哭笑不得地發現,原來姜逆將唐國頒發的《授田令》一字不改地抄了過去,在國境之內遍地頒布。姜逆頒布這樣的法令之後,卻沒有執行的意思,只是垂死之間,爭奪一些民望罷了。
阻卜、下方、河陽三地,都是大族根基深厚之處,又因為親近姜逆日早,這三郡大族得了不少好處,手上也沾了不少血。章白羽跟本不擔心那個小朝廷,可是要讓唐軍士兵在三郡不斷流血,章白羽還沒有這個打算。三郡早晚可下,老唐兵卻不好補充。
「你倒是會替丞相說話。」章白羽說道。「如今姜賊未滅、安息來攻,丞相不經稟報倉促行事,一旦事有不利……」
在南北近百里的戰線上,各部唐軍以接到命令的日期為準,紛紛停止西進,開始朝著唐王靠攏,只有紫橋軍還在劫掠河陽附近,防止北部姜逆南下。唐國和姜逆的邊境線也終於停止變動,中間地帶和-圖-書變作了兩不管的地區,兩側唐民紛紛引頸以望,等待著最後結果傳來。
「回稟軍爺,」小家主磕了兩個頭:「家中婦人丑得緊,黑炭一般。」
當然,這些亂象對唐軍來說,不過是幾顆人頭就能穩定下來的事情,就是兵士們心中對姜逆評價越來越低,許多人都傳言姜逆已經得了失心瘋,竟然自毀國制了。唐兵們甚至猜測姜逆能拉動的士兵不過兩三千人,最多不過五六千人。
陸續抵達的唐軍很快就將王家宅邸圍得水泄不通,兵流如河川,嘩啦嘩啦地走過王家人的身邊。每個唐兵都會好奇地扭頭看一看這處華美舒適的屋院,好奇這是哪家大戶的院子。
「陛下。」阿普保忠拜見了唐王。
萬物生長。
「屬下得令。」
「你家定是殺了不少唐兵,」阿普保忠似乎興緻頗好:「不然你家老子怎麼嚇成這個樣子。」
王家的後院中,還有一群瑟瑟發抖的小後生正在進學。唐軍問了幾個明顯拘束的小孩,才清楚原來這是王家的私塾,本來只有王家子弟在此進學,近來王家不知道發了什麼善心,把四鄰鄉野的農夫孩子也招來一同進學。
「這個小人卻是不知,」王家家主說著說著就哭了起來:「就算是傷了唐兵,我那苦命……不對,我那大哥也賠了身家性命,也算一命償一命了。我大哥比我還不如,要我說,他八成是沒有傷著天兵,就遭天兵砍了腦殼。如此算來,天兵反倒多傷我家一條命……哎呀,我心裏苦……」
荒蕪的村落、焚毀的城寨、衣衫襤褸茫然站在道旁的唐民。
阿普捏著下巴,想了一會。
王家小家主口舌打結,瞪了眼半天:「我阿爹被征去清河修城,大哥被選在羽林郎中。我阿爹在清河百般受一個神婆羞辱,又聽說大哥戰死,便知道姜逆不中了,連夜出城跑回了家。陛下聖軍光復清河,我家早已準備王旗王仗,保衛鄉里,糧食一顆沒有叫姜逆拿去。如今等到王師前來,阿爹本想著舉族投奔的,可是幾個叔伯兄弟捨不得田地宅院,往南去投了姜逆。我阿爹嚇得厲害,說這下完了,一急之下,便自我了斷了。」
當然,大族宅邸附近的村舍,到還是和過去一半低矮破舊,不堪入目,當中的唐民也是赤膊坦胸,每日無事可做,躺在地上,撓著胸口看天發獃——反正田畝都是老爺的,女人也都是老爺家的,餓得要死了去幫忙舂米曬穀,也能混得一兩碗熱飯吃,而平時下了死力氣,不過還是吊著命而已,那誰還願意動彈?
在唐軍中,官兵們口中的「官人」是指的丞相府的官屬:「將官」才指的阿普保忠這樣的將領。
阿普保忠放下了手中鎧甲和粗布:「以後陛下如何如何m.hetubook.com.com,不用告訴我。我該知道時自然會知道的,你這樣傳話,到頭來對你不利。」
在姜逆諸多古怪的政令之中,還有一些莫名其妙的部分。比如姜逆官兵每次撤離一處城寨,就會宣喻當地唐民「天子大德,告喻萬民:諸民從此不納糧、不應差!田畝歸耕者,不問主家;屋舍歸居者,不問租賃;牛馬歸驅馳者,不問借取。先古聖君無過於此,天子以天下授天下之人,天下之人亦當為天子守天下!」。
唐王帳。
王仲跳下馬來,讓兩個唐兵架著王家家主,朝著內院走去。
一路西行,唐軍士兵沒有打多少仗,意志都有些消磨。老兵們還好,新兵們普遍浮躁起來,覺得軍中極為無聊,唐軍彷彿只在接管一處又一處的城寨,不斷留下少量士兵安置民口、為土地丈量清冊,至於堂堂之陣、煌煌之戰,從來也沒有打過。
眾人等了好一會,終於有個執戟郎疾步走到了阿普保忠等人的面前,對眾人行了禮。
章白羽正坐主位,面無表情。
還別說,姜逆的勤王團練沒給唐軍多少麻煩,這種自暴自棄的政令,卻給唐軍惹了不少麻煩。許多城寨以姜逆的政令為依據自保,見到唐軍前來就關閉城門寨門,對唐軍說他們有天子許可,可以不納糧、不應差,勸唐軍繞道而行。另外一些地方,城內暴徒在光天化日之下劫掠鄰里,畢竟「天子」已經說過了,財貨誰佔著就歸誰。
阿普保忠用韁繩拍了拍小家主的臉:「你家害了多少唐家子弟性命?以為隨便找老鄉借兩個腦殼裝作你阿爹,就矇混過去了?」
唐王章白羽一連二十多日接到捷報,已經聽得耳朵生繭,不過這些捷報都是某城不戰而降、某地團練解甲投降、某地十幾寨落頭人來歸,並沒有什麼值得稱謂的大仗。
王家小家主嚇得麵皮發白,雙腿如同篩糠一樣顫抖。
王家的後輩只敢流淚,不敢哭出聲也不敢戴孝,眼睜睜地看著唐兵過來驗看王家家主的屍首。
「不合赦令還能怎麼處置?王仲怎麼帶兵的。」阿普保忠搖了搖頭:「召集四方百姓前來授王家田,王家人送到春申,明年遷去南郡。」
唐軍緩緩西行,深入左岸百里后,荒蕪之感變得愈加肅殺。更多的田畝被焚燒、橋樑被拆除、成群結隊的流民在大地上緩緩流浪。流民們破衣爛衫,拄著拐杖托著破碗,跟在唐軍後面撿拾掉落的穀粒,懇求唐兵給點吃的。流民多半說不清楚自己來自哪個郡,只知道他們自家的村落寨子叫什麼,又說家裡被老爺們燒了,只能出來逃荒。唐軍將這些流民安置起來,孱弱者送往春申河岸等待接濟,精壯者編入軍中做差。
阿普保忠捏著下巴的鬍子,慢悠悠地朝著唐王營寨https://m.hetubook.com.com走去。
這處院落初看上去沒有什麼特別,但章白羽低蹲下來看了看院子之中鋪設的青磚,就看出了這家的闊氣。
章白羽的眼前,出現了一處漂亮的宅邸,宅邸前院密密麻麻跪伏著幾百口唐民。
阿普保忠平時挺喜歡洛差人的,也知道內衛司被丞相府打壓的情況,但這個時候,阿普卻清楚他必須要站在丞相這邊,軍姿軍帑都要丞相調配,這可不是兒戲。
說罷,阿普保中把馬韁繩成一束捏在手上,俯身看著王家家主:「你家可有標緻的婦人?你連老子都捨得送,標緻婦人也送來兩個來。」
「抹的灶灰……不是,本來就黑得緊。」
內院中,唐兵一進去,便是陣陣哭喊哀嚎之聲。
「鍾離牧沒有謀臣么?」阿普保忠將密信還給了親從。
在南地五郡時,阿普保忠只有幾次見到唐王的臉上露出這種表情:塞米公爵來攻、烏蘇拉四面襲擾、維基利奧帥軍前來決戰。阿普保忠猜測,這次可能又遇到了什麼新對手,很可能是熊靈均那老小子在安息吃虧了,不然還能是什麼事情能讓唐王這般憂慮的?
一個管家模樣的人手捧著一本財貨簿子,見到唐兵,就過來跪問該跟哪位官爺辦交接。
阿普保忠想了許多可能,唯獨沒有想到這種情況,他心中一驚:鍾離郎這不是豬油蒙了心,這是拿豬油洗臉了。
看到了最後,阿普保忠忍不住笑出了聲來,鍾離牧既沒有選擇與姜逆聯手、也沒有快速吞併羅斯自固,他反而立刻北上進攻弗拉基米爾公國了「欲報陛下之恩義」。都造反了,還講這個?
章白羽冷淡地看著王家小家主,並不發話,任由阿普保忠去問話。
原野一片青綠,天氣灼熱,曬得地面熱氣搖曳,遠處瘋長的野草婆娑縹緲,彷彿狂風吹拂其間。
阿普保忠舔了舔嘴唇,讀著讀著,不免在心中譏笑起了鍾離牧。
「哦,這等事情怎麼不問王仲,」阿普保忠很費解:「本是他來裁處的。」
唐王沒有接受王家的邀請進駐最寬闊的一個院落,反而在高處駐紮了下來。唐軍親從官們有條不紊地紮起了大帳,從帳篷分開去,越來越多稍小的帳篷開始扎設下來。
幾個女眷踢翻了凳子,把脖子懸在了房樑上,小兒小女滿地哭喊著要媽:「阿娘阿娘,今天上弔三回了,快下來吧」,王家男人趕緊熟練地把女眷放下來:「好了好了,清白了清白了」;
阿普保忠抬眼看去,只覺滿目蕭瑟。
章白羽並不敢掉以輕心。
「屬下知道。」備官抱拳:「將軍,只是這次與往日不同……都尉還是自己去看看吧。」
眾多將官哦了一聲,翻過了密信重新讀了起來。
不容諸多軍將多想,章白羽卻按不住性子一樣站了起來:「丞相怎麼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