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率土之濱
第三十六章 軍報

唐王沉默了好一會:「發內府,由內府轉發丞相府,」他嘴裏陣陣泛苦:「不要惹麻煩了。」
這次唐王沒有下令具體剮刑多少刀,只是繞開丞相府下達了一道臨時軍令:「賊死則停刀。」
這公爵每天都會被告知,他的某個親戚已經被處決,並且告知他,他會一直活著,因為唐王覺得,他活著比死了折磨更大。公爵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大聲嚎哭,試圖咬碎舌頭,要麼就是用頭撞牆。周圍看押的唐兵都如同石頭,他們不允許公爵好好地活著,也不允許他就這麼死了。
「下方來的消息,」章白羽忖度著:「有隱情?」
城內最多時有六七千人的規模,唐軍破城后,掩埋屍骨兩千余具,城內家家有喪,卻戶戶不敢戴孝。
腥膻無比的氣息似乎穿透了城牆,從下方徵調的民夫們驚恐的發現,他們那些「熟畜」竟然不敢進城。
這些貴族並不是當初抵達唐土的那一批遠征軍,多半都是那批人的後裔,他們追隨公爵投降了姜氏后,全部改換了唐名,開始學習說唐話,學習寫唐字。
白家侍從官返回案邊整理冊頁,等待了幾十息的時間,便聽見殿門在身後關閉,厚厚的帷幔也拉了起來。
臨湖城的甲區,是有別樣的含義的。
章白羽捉起劍,看了一眼白家侍從官,轉身走入了內廳。
姜氏的這份詔書被列入了《勘賊錄》中,刊行唐國各郡。
章白羽看到這份宗旨后,將這份姜氏的指示發給了丞相府。
河陽城下。
「刑畢!」剮手高聲喊完,膝蓋一軟,跪坐在地,兩個唐兵攙住他,半拖半扶,將他帶開了刑場。
「允。」章白羽說,突然他有些感嘆:「文禮大好前程,不必如此。」
「雲城有報,」在內城,稟告唐王依然遵從軍前制度,一切用語習慣都如在軍中:「紫橋軍重整編列,郎官以上三十二人請罪。」
「陛下,校尉事急從權。況且,校尉在臨湖安居待招,陛下數年數十年後,偶爾想起校尉,再復起便是。」白文玉悄悄地靠近了章白羽,用最低的聲音說道:「陛下,此事丞相不可知、王后不可知,不然,校尉命休矣。」
章白羽仔細看了一眼殿內眾人,思索了一會:「朕乏了,各自用餐飯去,晚些再議。」
丞相府第二天再次駁函:「唐地已平,朝廷只識內府王令,不識侍從口喻。」
城頭上的唐兵面色肅然,人人都在鼻子上拴著噴洒了薄荷水的布條,遮蓋著城內濃烈的屍臭。
章白和-圖-書羽恍然良久。
「唐兵為,首者絞,呃……送六鎮。授田不得傷農。」章白羽回答。
「嗯?」章白羽再次意外:「那是……那是……」章白羽記得那個街坊,是他小時候的玩伴小妹,有一個碧眼女兒。
「白校尉請陛下賜婚:願娶唐王舊宅前,某民女為妻。」
白文玉吸了一口氣:「文禮校尉在海上偶感風疾,懇請辭去官位,求歸臨湖。請陛下賜妻子、家人、甲區。」
章白羽心中一沉,有些悲痛莫名,章弘沒有保住,他咬了咬嘴唇,什麼話都沒說。
這次唐王依然不願意嚴懲遊俠,卻只給了紫橋一個「編練」,往好的方面想,未來紫橋軍將不再是遊俠大隊了,往壞的方面想,那些害死備官的遊俠兒卻也逃過了一死。
「是。」
「河陽地方已定,厘田已畢。授田……」侍從官念到這裏,稍稍停頓了一下,悄悄看了一眼唐王:「授田多繁難,百姓瘋起毆鬥備官、官兵,拔除地碑,襲擾官軍……」
宣召完畢之後,眾多官兵齊聲應旨,各郡消息使匆匆記錄下了處決諾曼貴人的消息,連帶著徹底廢除剮刑的消息,紛紛前往各郡通告。
唐兵和歸義兵站在現場觀看著刑法的進行,很多士兵承受不住這種場面,倒頭一聲栽倒在地,被袍澤拖走。
只是,太晚了。
言罷,白文玉告退。
白文玉說道:「無人知曉白校尉身邊小兒是何人。」
「是的。海上風大,軍中操勞,文禮校尉受風,說是手臂日夜疼痛,肩疾發作……」
眾多備官雖然剛才心中討嫌白家人,這個時候卻也要盡同僚之禮,他們彼此拱拱手,恭喜白家侍從官得了頭籌紅彩,隨後各自散了。
章白羽正坐主位,聽見嚎叫有些心煩,就揮了揮手,侍從官見狀,便關了窗戶,隔絕了聲音。
剮刑持續了兩天,從第一天的早上開始,到第二天的下午結束。
章白羽之後將《勘賊錄》丟到一邊,對丞相府每天派人來詢問「是否有意見」一概不作不回。
河陽城內一片肅殺。
「宣!」丞相府來的官員舉起了一封白色的捲軸,在左側打開,露出了丞相府、內府雙府落印的王旨。
「你是白家文字輩,還是德字輩的?」
「哦,我是記得有個白家子弟換了輩分,是誰有點記不清。」章白羽說:「白家郎多在軍中歷練,是好事情。」
要知道,數十名備官殞命河陽,紫橋軍在丞相府眼中,恐怕與洛西也只有名頭的區別m.hetubook.com.com,一個是洛西遊俠,一個是河陽遊俠。
軍人前往臨湖住進甲區,意味著當一輩子的富家翁,卻也像是主動接受軟禁,一般犯了大錯才會這樣。白校尉如今年富力強,前途極好,這個時候主動請求臨湖甲區,章白羽心中有些透亮,但卻不完全確認。
「陛下,直接發丞相府,還是先發內府?」一名白家侍從官小心翼翼地問道。
姜氏在逃往下方郡的時候,往唐地各郡派出了諜子、細作、羽林郎無數,這些人改換了姓名,接受過烏蘇拉「鼠場」官員的培訓,在未來十多年的時間裏面將會蟄伏起來,他們的目標,是唐軍上下一百多位貴人,幾十年後,當唐國上下已經遺忘了這些人的時候,姦細或者他們的子侄將會完成姜氏的託付:「勿令賊善終,必殺之,以示不忘竊國之恨。」
「說真話。」
章白羽大怒,派人再次帶著批文和《勘賊錄》送歸丞相府:「准刊!唐地尚亂,軍令即王令。」
《勘賊錄》的材料全部來自各地呈遞給丞相府的各種材料。
侍從官行禮而去,攜帶王命前往中台,尋找內府令去了。
殿內一眾備官、書記郎、內官一愣,對這白家人惡感徒生,覺得他真是乖巧伶俐,這麼會拍馬屁!卻也紛紛行禮:「為吾王賀!」
丞相府在請示唐王后,把這份姜氏的詔書宣揚各郡,一來鼓勵唐名揭發這些姜氏留下的隱賊,二來則是用最通俗易懂的話告訴百姓,姜氏為什麼要這麼做。
「是。」
章白羽在河陽內城看到了第二版,仔細看了看丞相府的批註,發現沒有問題,就命令侍從官回復丞相府:「准刊」。
「是。」「是。」
「什麼?」章白羽心中驚訝莫名:「文禮是白家少有的才俊,為何要離開軍中?」
不知道,是姜氏死了?還是偽朝降了?還是阿普都尉大破賊呢?
章白羽坐在一張高腳椅上,悶悶不樂地喝著酒,看見白家侍從官進來,便抬了抬頭,讓他隨便找個位置坐下。
「文字輩。陛下見笑,白家在清河遭難,有些旁戶絕了后,我是德字輩提了文字輩,給我一個遠方叔爺繼了香火。」
「仰賴陛下聖恩。」白德玉,如今的白文玉心中有些感嘆,最開始去南海,都是舔著臉喊『章族兄』的,現在卻都不會這麼造次了:「白家興亡皆出陛下。」
兩人一起沉默了一會。
刑場上的官兵們齊齊行禮迎旨。
「不說這些,」章白羽擺了擺手:「白家https://m.hetubook.com.com興旺靠自己,不靠我。」
白家侍從官被檢查完畢后,走進了內廳。
偶爾會傳來諾曼公爵的嚎叫聲,所有的諾曼貴人被處決后,這個貴人被關押在地牢之中,唐王對他另有處置。
丞相府的官員站在一邊,等待著剮刑的結束。
各坊由唐兵直接入駐,逮捕大族、團練首領,遣散團練,將徵發來此的民夫們遣散回家。
白家侍從官拿起了一份新的呈報,發現是下方軍中函文,心中稍稍寬慰了一些。河陽這邊一大堆泥巴落在褲子里的糟糕事情,下方郡的事情應該就好多了,唐軍只要不出錯,那呈報上來的就只有凱旋勝利的軍報。陛下這兩天被丞相府折磨得夠嗆,也該來一些輕鬆的事情緩解一下了。
左右一眾備官心中鬆了一口氣:「編練從急,論罪從權」,也就是唐王並沒有多殺人的意思。未來的紫橋軍,會按照克虜軍的模式整編,唐軍,也再也沒有成編製的遊俠兒大隊了。只不過這些備官、侍從官們卻又隱約擔心起丞相府的反應來。
「河陽報,唐兵見授田受阻,大怒,縱馬踩踏苗圃,曰『不授田,不得耕種』。」侍從官念到這裏,再次停了下來。
章白羽隨後歪著身子,靠在一塊軟墊上,聽侍從官稟告各地軍情,他手裡隨意翻閱著一個月以來處決、遷徙大族的文案。
沒有雨水,血氣瀰漫。
侍從官清了清喉嚨,開始念了起來:「嗯嗯,姜氏遁于海,捕之不及,白校尉文禮……」侍從官讀到這裏,聲音越來越低,他咬了咬嘴唇:「告捷。」
「奉民承運,唐王詔曰!諾曼寇唐,罪無可恕。戮民之罪,豈有不報之情,滅國之恨,豈有不償之理。然唐有好生之德,賊貴人以命抵之,家小免其死,刺配六鎮、新林;賊兵兒,刺配六鎮、新林;家人、投效,分其……念剮刑有傷生理,諾曼賊死,剮刑隨同廢除……」
「唐兵為首者送六鎮。授田不得傷農。」侍從官高聲了一遍王令,確保書記員記錄正確,最後才稟告下一條。
諾曼人在最初幾個時辰裏面一直在嚎叫,連帶著咒罵,有一個諾曼騎士到死都沒有弄清姜氏朝廷和現在唐國之間的區別,他一直在哭罵,說「女王陛下赦免我了,我自贖了,花了兩百枚金幣,不要割我,不要割我」。
進入內廳前,安息女侍笑盈盈地端來一盆清水,請白家郎在盆里洗去手上墨氣,順手接過他那疊呈報,在手中掂了掂,等白家郎擦了手,便將呈報m•hetubook•com•com抵還給了他。
丞相府覺得這一版不夠好,下令重修,第二版中,姜家就正常了許多,丞相府的批註中,對姜氏祖先西遷途中的創業維艱給予了肯定,但姜氏竊國后的一系列毀國之舉,則保留了第一版的辛辣。
「姜氏希望唐王殺人!唐王知姜氏,姜氏不知唐王。姜氏以己度人,覺得唐王踐極,必然寢食難安,不敢親近我唐土百姓,處處提防,經年累月,骨肉成仇……然姜氏不知我王承上承民願,下蒙天命,豈懼姜氏挑撥!……」
唐軍進城之後,這些諾曼人首先被全部揪了出來,出生在唐土的十二名年輕貴族臉上被刺字,可以自由選擇送去六鎮或者北山口戍邊,剩餘的諾曼人,在唐土從軍者斬首,當過諾曼貴人官員的,剮刑。
校場之中,諾曼貴人們正在被施加剮刑,六十七名滯留在河陽城內的諾曼軍人中,貴族比例高得出奇:三十九名騎士,十二名守備官,六名男爵,三名伯爵,剩餘的人幾乎都是騎士。
章白羽皺起了眉頭,從侍從官嘴裏聽出了異樣,他低頭看了一眼階下的白家子弟,只見他正緩緩合上呈報,似乎已經念完。
章白羽點了點頭:「文禮還說什麼。」
這段時間丞相府的一系列強硬做派,就和唐王遲遲不懲戒紫橋軍有關係。
唐軍幾次組織河陽城內外的百姓前來觀刑,只不過本地的百姓對唐軍多有恐懼,街口並無太多圍觀人群。
丞相府的官員靜默地侍立在一旁,偶爾抬頭看一看天色,期待著能有一場雨水洛峽,期待著這些諾曼人趕緊死。
最後一個死去的諾曼人是個老頭,他撐著不死,一直遙望著南邊,先前一直罵,嚇唬唐兵,說他看見帝國救兵來了,馬上就要第二次血洗賽里斯城,後面他疼得喊不出話來,就愣愣地看著。第二天他還扭頭看了左邊,然後花了好一會再扭頭看著右邊,當他看見唐地的諾曼貴人都死絕後,突然張嘴說了一句什麼話,其實也只是嘴唇顫抖了記下,然後便死了。剮手試探了一下鼻息,發現三息后依然沒有喘氣,便從腰間取出了一枚黑布,纏住了諾曼老頭的眼睛,隨後用酒淋濕了匕首,扎穿了諾曼老頭的心臟。
畜生上過戰場、扛過死人、見過紅、聞過血,才算是熟畜,可就是這樣的牲畜,到了河陽城下,卻紛紛蹄子打顫,嘶鳴連連,無論主人怎麼驅趕大罵都絕對不往城內走一步。
「是。」白文玉說道:「姜氏遠竄了,姜氏的兒子,」他的心突突地跳了起https://m•hetubook.com•com來:「病懨懨地死在海上了。」
「唔。」章白羽抿著嘴唇,思考極難。
這些文檔,把姜氏從中土涼郡的祖先挖了個底朝天。第一個版本送到丞相府手上的時候,讓人讀後,只覺得姜氏各代祖先完全就是惡貫滿盈,基本上從中土開始,就是天天危害鄉里、草菅人命;西遷途中是個庸醫,害死唐兵無數;到了西林軍中,則成了一個龜公,靠著一個女兒嫁了好人家,成了讀書之家,最後蠅營狗苟,終於竊據國位。
又過了片刻,一位出安息內侍女子款款走出:「陛下要見白侍。」
接著,那子弟忽然走到了章白羽面前,行叩拜之禮:「偽姜奔海,唐地靖寧!為吾王賀!」
「陛下,此事無人知曉,」白文玉說:「船上殺作一團,姜氏留下的人都死了,唐家兵士所見不過三四人。第二天,白校尉在眾人面前,為大將軍的兒子行了大喪,送屍首落了海。白校尉那時一病不起,說害死大將軍的兒子,心中驚駭,惹得軍中無數官兵恥笑。軍中對白校尉的咒罵不絕於耳,其中,遭了姜氏難的唐兵,幾次拔劍直指白校尉。石大人了解事情后,恐怕軍中生變,臨陣革了校尉的軍職,單船小艇送他回了下方,船上水手都是布爾薩人,不通唐語。石大人辦事極穩,沿途白校尉衣不解甲,帶著那小公子回了下方,如今安置在一處地堡內。」
「文禮校尉抱養了一個小公子,」白文玉低頭,看著腳尖:「念在白家突遭大厄,覺得這個小公子親近得很,想去臨湖養活這兒郎長大,讓他讀書,讓他做白家的兒子。」
白家侍從官心中激蕩,但面色穩重,彷彿無事發生一樣。他將幾封呈報合在一起,夾在腋下,跟著內侍朝著內廳走去。
「令,克虜軍副都尉、虞侯入紫橋,整編紫橋,」章白羽思考力一會後回答:「編練從急,論罪從權。」
「嗯,」章白羽點了點頭:「行約法,殺人者死,傷人者償,竊者倍償其金,其餘不問。今日被拔除了地碑,那明日再去授田便是了。」
唐兵巡視之時,百姓望之皆有怨色。有幾次章白羽出巡城內,都遭到了碎石砸擊,這之後章白羽避居內城,命令備官們著手清理城內殘賊,同時搜尋姜氏朝廷和大族們留下的文物檔案。
內城。
「臣不知是誰。」
讓章白羽沒有想到的是,當天下午丞相府就送來了「駁函」,認為內府的侍從官沒有給丞相府下達王令的權力,唐王需要將詔書交給內府官員,再由內府官員給丞相府傳達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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