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克一驚,立刻想要阻攔,但是來不及了,就在法國資深者一腳踏入河流的一剎,他全身融化了,變成一攤血水,流入了河流,消失無跡。
她伸出手,輕輕地按在地上。
「小林女士。」鏡花水月放大后,郝主任的聲音從其中傳出,他那油光水滑的官僚模樣也顯出在水鏡上。
大概是從一本《百鬼夜行》的畫冊上撕下來的封面。
她彷彿沒有力氣一般,輕輕地說:「再等一等吧。」
地下的泥土是什麼味道的呢?
而小林美子穿著白無垢,則意味著她在陽世的人生早已死亡,只有在陰間才得以新生。
孩子卻無暇顧及這一幕,他大聲地喊:「叔叔,你去哪裡了?」
整個日本國土的上空,那股濃霧翻滾得越來越厲害。
張玉卻笨嘴拙舌,她想要說話,又不知道如何組織語言,便搖搖頭,不再言語。
「她為什麼要去月亮?難道內核層的鑰匙,真在月宮?」在場者猜測。
美國負責人聽罷,皺著眉道:「那這樣一來,日本的這些鬼怪文本,算是小林美子招來,融合點是她的女兒?她……捨得驅除?」
美國的副領隊上前一步,行了一個深深的禮節:「女士,向您致哀。但是,請您為全人類和您自己的國度考慮,請下手毀掉核心文本與融合點。」
航母上,鏡花水月的圖像被放大了,日本的那位門閥貴公子道:「確實是美子。」
被鬼怪們修復的開裂道路,卻重新裂開,彷彿從來無人修繕。
真正的核心文本,根本不是百鬼夜行,而是寫在《百鬼夜行》封面紙片上的,愛子的祝福。
鏡頭中,小林美子似有所覺,她低頭往地上看了一眼,定定地,正對著望遠鏡。
腦海中,舊日的日本,與今日的日本的對比,飛速閃過心頭,母親、愛子的臉龐流連不去。
最後清晰地顯示在鏡花水月的屏幕里的,並不是粗粗看去的一卷書冊,而是一張薄薄的紙片,上面粗糙地繪著百鬼夜行的圖畫。
她被從牢裡帶出來的時候,那位早已死去的作家,領著她到愛子的墳前,說:小林美子,如果你還不明白我們從何而來的話,你可以看看這是什麼。
下一刻,孩子的毛巾飄飄地落了地,沾了塵埃。
可是人世沒有可能,而聽說,只有幽冥之中,有公正。
小林美子垂著頭看了一眼小女孩,卻答非所問:「這是我的女兒愛子。他們對我說,你看看,這是誰的時候。我從來沒有想到,還能再見到愛子。」
蓋起的老人院不復存在,仍舊是荒草遍地的墳塋。
白衣女子不由自主地退後一步和-圖-書,眼中的茫然浮現出來。
小女孩撿來了這張被人隨手丟棄的畫冊的紙片,她偷偷藏在衣服的兜兜里,請教了網吧的網管叔叔,咬著筆頭,寫下了一句話,等著過生日的時候,把賀卡拿出來。
【我們的時間不多了。如果再拖延下去,要剝離文本世界,對地球來說,就比較難了。王上校,加快進度,你們可以先試著勸一勸小林美子。】
現實世界中,航母上,各國的參謀團,遠遠望去,覆蓋在日本國土上的濃霧,在高空翻滾得越發厲害。濃霧中,無數幽眇凄涼,如冥府縫隙里鑽出的歌聲,遠遠傳去,竟然能送到遠在太平洋的他們的耳朵上,恐怕大半個世界都能聽到這些歌聲了。
「老常,這跟白無垢有什麼關係?」
氣氛一時僵硬下來。
鏡花水月外,郝主任做出了同樣的判斷:「小林美子動搖了。」
郝主任忽然呼吸一急,在耳機里再次催促褚星奇:「放大,放大,看一下小林美子手裡的核心文本。」
愛子希望媽媽可以實現願望。
小林美子始終在眼眶裡打轉的眼淚,還是落了下來,落在了在變得透明,即將消散的愛子的手心:「對不起……媽媽會的。」
然後,她站起來,說:「我想,和他們……最後對話一次。」
王勇道:「月宮與地下,都是內核層的鑰匙?」
她躬下腰,一連說了很多聲謝謝。
她希望,早已死去的人復生在人間,世上再也沒有早夭的愛子,沒有她患精神病自盡的母親,沒有她殘疾被辭退的父親,沒有她因貧而暴怒的丈夫,沒有遇人不淑,重複著祖輩命運的小林美子。
常教授解釋道:「日本的文化里,白無垢,最早是喪禮上,死者穿著的白色,意喻祈禱靈魂不迷失,弔唁亡魂。也暗喻著女子在原來的家庭早已死亡,在新的家庭獲得新生。」
小林美子的眼圈漸漸紅了,她的聲音低了下去:「這時候,我才知道,愛子為自己即將到來的六歲生日,早就偷偷準備好了許願賀卡。」
小林美子輕聲道:
安琪拉在頻道里說:【她的情緒在劇烈地起伏。】
小林美子頷首:「沒有月宮天人高舉神國,使得眾生背鎖鏈、短壽數,又哪裡來的地下百鬼?」
身穿白無垢的女子不語。
「內核層的鑰匙,有可能在月宮或者百鬼身上。」
但愛子死後,當年的小林美子在墜入河中的一霎,只有一個願望。
王勇道:「你早就握有核心文本,更是知道內核層的鑰匙在哪裡?為什麼卻一直隱而不發?」
資深者們站在河的此岸www.hetubook.com.com,小林美子卻站在河的彼岸,她站的彼岸,立著一塊碑文。
小孩子看到前面的五角星叔叔停下來了,便踮起腳,說:「叔叔,你擦擦汗吧。」
小林美子的聲音,低得幾乎和細雪一樣冰涼,她說:「我是在愛子的墳墓里,得到核心文本的。那時候,我才知道,這個文本,根本不是什麼《百鬼夜行》。」
鏡頭前,顯示著那孩子的筆跡,赫然寫著:
天上的雲是亂的,低低的,血紅的。迴旋的風卷著急而密的細碎白雪,連地上的泥土都紅的刺目,一片片美得妖異的赤色花海輕輕搖曳。
郝主任看了一眼手腕上的儀器傳來的信息:「我們也一樣。」
放大,放大。
碑文後,忽然繞出了一個小女孩,小女孩的半邊面容早已腐爛,她用只剩下白骨的骨手抓住小林美子的衣服,仰著頭,叫了一聲:「媽媽。」
白無垢?褚星奇躥過去佔了望遠鏡一瞅:「是小林美子。」
狄克說:「小林女士,雖然很遺憾,但這不是你真正的女兒。」
常教授注意到,她手裡握著一本書卷,那應是核心文本。
鏡花水月外,郝主任幾乎把臉貼在了鏡面上,催促褚星奇:「把鏡花水月懟得離望遠鏡近一點,讓我們看看。」
手掌緊緊攥成拳,然後又一點一點鬆開。
「愛子」卻彎腰撿起了它們,早已死去的雙眼裡,竟然恢復了神智,把它們重新交到了她手裡,笑著說:「媽媽,你的願望,以後,要靠你自己了哦。」
雲開霧散,日本上空的濃霧散去了。
「【愛子希望媽媽不要那麼累哦,希望媽媽的願望都能實現。】」
小林美子卻沉默半晌,身旁的「愛子」沒有神智,只會繞著這個她轉,叫著媽媽。
頓了頓,王勇問:「你的核心文本,又是從哪裡來的?」
「鬼怪?」小林美子說:「可是,老人被無償地背進療養院,婦女走出家庭,學校的大門永遠向天下打開,他們捨命去處理被隱瞞了幾年的福島,他們甚至為了救孤兒而同樣地在地震里流血……」
「那些是文本生物,女士。」
是啊,她為什麼要站在這裏?
所謂的等一等,無非是動搖而已。
小孩子原本是追不上的,但在這一剎那,所有的戴著紅星的鬼怪們,都停了一停。
資深者們和拚命往上游向陽世的亡者們錯身而過,直到腳底碰到土地的一霎,他們重新睜開眼,卻見眼前是一片薄薄的黃昏,落著細雪。
小林美子收回視線,在鏡頭中,步子一邁,順著形成階梯的月光,一步步,走進了銀hetubook.com•com月之中。
她撫摸了一下「愛子」的頭頂,蹲下,親了一親她腐爛的臉龐。
收養孤兒的教養院,崩塌回開滿野花的荒野。
王勇警告剩下的人道:「內核層的一花一草,往往都是某種象徵。不要輕舉妄動。」
她為什麼……要站在這裏。
他們中間隔著一條河流。
他站起來,望向樓外。街道上,扛著紅旗,一身水泥灰塵的軍人經過,他身後跟著一個熱情地追著要為他擦汗的小孩子。
褚星奇的耳機里卻忽然接到了郝主任的信息:【星奇,把鏡花水月轉向她,讓我跟她對話。】
其他國家的資深者,連忙取了出來科幻文本出產的高倍數簡易望遠鏡,架起一看:「看打扮,是一個穿著白無垢的日本女人。」
褚星奇見此,摸摸下巴道:「各國的神話里,都有冥府與河流的關係。往往順著河,或者去水底,就能通往陰間。這些連通陰陽的河流,往往危險異常。」
而鏡花水月里的文本世界中,彷彿正在褪色的黑夜冰原之上,那些手臂還在往人世掙扎,即將爬出。
小林美子苦笑道:「我知道。但是……地上,日本,他們還在救災,無論如何,等一等吧。再等一段時間,我會親自動手……」
小林美子卻略帶嘲笑地嘆息:「是什麼國家呢?是被送上審判台的門閥世家的老一輩,和我送出去的,那些尚且保留有一線良知的門閥世家的年輕一輩,他們世世輩輩子承父業統治著的國家?還是我、奈春、上野谷、愛子,能活下去的國家呢?」
小林美子上月宮,他們入地底,卻相逢一道。
「愛子死在即將過六歲生日前夕。」
但大街上,紅旗漸漸透明,終是消失了。
「他們救災,即使犧牲再多,救得過來嗎?
美國的負責人接了個電話,眉頭皺得能夾死蒼蠅:「國內傳來數據,日本這邊的文本波動重新出現了。而且,國內附近出現了海嘯。郝,你們呢。」
小林美子淡淡一笑:「這位是中國的最年輕的特質者吧?真亦假,假做真。對很多人來說,它就是真的。」
她忽然住了口,撫摸了一下「愛子」的頭髮,彷彿辯解,又彷彿勸說自己一樣喃喃:「我早已下定了決心……我下定了決定了,我只是,想等一等。」
過了半晌,小林美子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一直,都明白。」
他們站在航母上,通過衛星,遠眺日本。
「謝謝你們,告訴我,社會可以被改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街頭被地震震垮的建築仍在原地,海嘯襲擊過的城市廢墟,尚且保留,死去的蓋著白布的殉m.hetubook.com.com難者,還在原地。
張玉接收到這善意,不解地蹙眉:「你應該,毀掉它。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
收到信息的各國資深者站在河此岸,王勇說:「小林美子,我希望你以國家為重,你們國家,也在等你的回復。這是國家的命令,必須執行。」
月輝大盛的一剎,身處冰原的王勇等人,只覺無形的水波一盪,黑夜劇烈地晃動,風雪消停,冰原開始融化,什麼簌簌的東西從冰原下生長了出來。
王勇怔了怔,熟悉的場景喚起了他的記憶,身穿嫁衣白無垢的小林美子,卻微微笑道:「『愛麗絲』,再次見面了。」
王勇凝神感受,沉聲道:「各位,文本世界已經進入內核層。預備,戴上四維眼鏡,我們準備躍進!」
小林美子竟彷彿再也承擔不住不住輕飄飄的兩片紙的重量,任由它們飄零在地。
那早已腐爛的小女孩只叫著媽媽,懵懵懂懂,小林美子說:「但願百鬼行地上,人間為鬼蜮。那是當時,我唯一的願望。」
郝主任見她的神態,道:「你是很成熟的特質者,曾經在國際上,我們多有合作。相信,你是明白事理的人。」
「小林女士,你既然如此猶豫,又為什麼,要進入到內核層呢?你大可以直接瞞下取得文本的消息。」
鏡花水月忠實地轉播著這一幕。
因為雙手過於顫抖,撕了幾次,才撕拉一聲,正面繪著百鬼,背面寫著稚嫩祝福的賀卡,撕裂為了兩片。
稍稍一停,常教授帶著一些悲憫,望著鏡花水月里的女子:「神隱,在日本的文化里,是指將人帶離陽世。」
她垂著眸,發自心底的溫柔神光出現在面孔上。
小林美子在彼岸道:「此河是忘川,生人不可渡。」她看了一眼能飛翔的安琪拉和張玉,善意提醒:「你們中國的神話里,應該也有傳說。鴻毛從忘川上飄過,也必然沉下。」
然後,整面忘川便沸騰起來。整條忘川,如變成了一面水鏡,顯出日本如今的景象,正坐在辦公室中的一位頭戴紅星帽,正看著手中的救災犧牲報告,和災區報告,而焦慮嘆息的堅毅男子,忽然愣了一下,抬起頭:「美子同志?」
「這是內核層。」兩個聲音同時響起。
「小林女士,請你回憶初心,為什麼你要站在這裏。無論是再怎麼隱蔽的文本,在即將完成與地球融合的幾個關鍵節點,總會有劇烈的、掩蓋不住的波動和特異的現象。你也是特質者,這個常識,應該是有的。」
「日本,作為這一次地震和海嘯的中心,應該損傷十分嚴重吧?但是,剛剛,我們接到了和_圖_書
新的報告,新一輪的海嘯正在襲擊各地。
鏡花水月前,所有人都看清楚了,那張薄薄的紙片上,用鉛筆,寫著一行歪歪扭扭、頗多錯別字的字跡。
「謝謝你們,教會了我很多。」
常教授卻恍然,彷彿將都想通了,嘆道:「原來如此,難怪小林美子從女兒死後,就得到了特質。她一旦顯現特質,就永遠穿著白無垢。」
同樣的顧慮也縈繞在內核層中,王勇等人心頭。
所有的資深者都已經翻出四維眼鏡戴上,眼前的世界頓時虛化,泥土軟得如水,他們的身體開始沉入冰原褐色的泥土中。
張玉旋身而落,重新歸隊,她眯起眼睛,盯了那影子片刻:「女人,穿著白衣服。」
她說:「我只是……我只是……」
「我是來,道謝的,也是來,告別的。
泥土中,無數膚色發青,或者只剩了一具骸骨的亡者,有的頭上已經生了化鬼的犄角,正舉著紅旗,奮力向上升去,要浮到陽世。
「是我。
過了很久,深吸一口氣,鼓足了勇氣一般,她終是很長很長地嘆了一口氣,似乎終於做出了什麼抉擇,卻含淚笑了。
小林美子在河對岸怔了怔,卻聽郝主任讓了一道身子道:「這是我們身後的日本,你也看到了吧?」
只是什麼,她終是沒有說出口,怔怔地,兩眼放空。
她果然動搖了。
一個性急的法國資深者,不耐煩地立刻踏進河流,試圖渡河,強行搶奪文本。
美國人感興趣地東張西望:「這是哪裡?」
小林美子道:「『淮』先生,您好。」
男子不問也不怪,似乎早已預見這一幕。只是說了一聲:「這終究,是你們的社會。不過,讓我們再說一聲再見吧。」
王勇等人抬頭望去,只見遙遠的高空中,有一個人影,正緩緩飄向銀月。
微微的涼氣,土腥氣,苔蘚,還有一些早已枯死的植物的根莖。甚至,他們碰到了一些巨大的,不知道是什麼生物的骨骼化石。
鏡花水月中,常教授話音剛落,耳邊,就有資深者驚呼:「那是什麼!」
但是,她還沒有來得及過六歲生日,就已經夭折了。
活著的人們一臉茫然,似乎人間大夢方醒來。
鏡花水月內外,所有人一齊默然。
隊伍中的各國資深者,都曾聽過小林美子的名字。
「手!手!」有人失聲,駭然看去,冰原上雪化冰消,無數的人類的手臂,從變柔軟的褐色凍土中伸了出來,似乎地下的亡者都醒來了。
年輕的軍人就蹲下來,果然接過毛巾擦了擦流著灰塵的汗,然後,他摸著這個孤兒的頭,笑著說:「以後,要好好長大啊,要靠你們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