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真理之光
第一章

她嚴厲地問:「珍珠兒,你要去做什麼呢?」
她懶洋洋地從貝殼中探出頭來,卻被她們一把拉起,簇擁著往外推:「你馬上就要十五歲了!去呀,去宮殿里呀!」
難道是太陽沉入海底了?
小圓片是黃燦燦的,像宮殿的後花園,金沙的顏色。
海水也是帶著層次的。冰涼的海水,暖意的海水,澀澀的海水,鹹鹹的海水。
等到血腥味傳來的時候,她便更厭倦了,在柔軟粘膩,不會掛傷鱗片的海草席子上摸索,終於摸到了一個圓圓的、硬的像石頭的東西,將它捧到眼前。
她翻了個身,想:我不喜歡這樣的演奏,歲歲年年,海葵都白了顏色,不知潮汐幾次,他們還是老一套,連一個音調都沒有變過。
一路上,她見到橘黃色的海葵,要湊上去招惹。
可是珍珠兒破殼的時候,卻親眼見過一團灼熱至極的,金紅的輝光,領著銀色的點點輝光,擦身而過,猛然從海中衝出去了。
精神一振,同樣頭昏腦漲的珍珠兒卻橫下一條心,奮力地游往那位於震蕩中心的金光圓環。
尾巴是漂亮極了的天青色的鮫人珍珠兒,悻悻然,不發表意見,只隨著眾年長的同伴,游往宮殿。
月光穿不透霧氣,從海面望去,連月亮都像一和圖書輪蒼白朦朧的光團。
最上面的戴著海蛇冠冕的主祭,正等著她們到來。
一輪搖搖欲墜的月,懸在天邊。
盯著那輪蒼白的月亮看了很久很久,扎回海中,珍珠兒垂下頭,往她的珊瑚叢的位置游去。
可是,哪裡有呢?
到了水晶的宮殿里,粉紅的大蚌,碧綠的水草,潔白的沙礫,早就坐滿了客人。
她湊近瞧了又瞧,伸出舌頭舔了舔。
她因此剛剛出生,便被燙掉了一片鱗片。
她的同伴們早已一個撲騰,扎入水中:「你自己玩吧,我們得回殿中參加歌舞去了。」
「你知道的,你犯過錯。」
萬頃碧波之下,永遠是幽暗的。
珍珠兒望見,暈著金色的波紋驟然一圈圈盪開,整片大洋都隨著金紋晃動,無數的咒罵聲傳來,她的同伴們被海水捲來捲去,眩暈得厲害,彷彿遭受了最厲害的海底地震,拚命往遠離震蕩的方向游去。
無論她將它壓在柔軟的腹部下多少年,它都是這樣的溫度,尚且不及遠道而來的洋流一半暖和。
她們說:「享用美味,裝飾尾鱗,敲擊編鐘,吹響鯨骨笛,我們將踏浪追魚,歡愉度日。」
大姊在前頭說:「這可憐的小東西。她一定沒有忘懷她的痴想!叫我怎麼放和_圖_書心?」搖搖頭,提著心,引她往宮殿去了。
「親愛的,」大姊說,「我們都沒有你那稀奇古怪的,非要同真理作對的脾氣。快快樂樂度過三百年,化作咸泡沫,不好嗎?」
很快,祭典就將開始了。
海上騰霧,霧氣茫茫渺渺,無邊無際。
從小,她們就知道,海面上與海底,都是永夜。
輪到珍珠兒的時候,她擺動著那條美麗光華的尾,不帶什麼希望地問:「這一天,我可以浮到海面上去嗎?」
波濤一樣豪邁的樂聲隨著晃蕩的海水,遠遠地傳來,進了她的耳里,激得耳鰭同節奏一起擺動。
而傳說中,只要找到太陽,她們就能擁有不滅的靈魂,死後升為群星,永遠居住在溫暖光輝之中。
不悅地從她們手裡扭開,滑走,她倏爾游到了幾步之外:「允許我穿過一重重海水,去海上?」
她們鮫人的壽命只有三百年,晦暗海中巡遊的三百年一到,她們就將化作海中咸腥的泡沫,一堆而散,什麼也留不下。
「世上又哪裡有群星呢?倒不如發光的銀魚兒群。」
力量耗盡的時候,她終於把它握在了蹼指間,然後,她昏昏沉沉的,就摟著「太陽」,往海底沉去。
她終於躍出了海面,卻極失望地停在了那和_圖_書
失望而珍重地把它小心地藏回海草下,遠處的急劇震動的海水,告訴她有同伴來了。
珍珠兒擺動自己天青色的魚尾,卻不答,只道:「你們都能去海面上,為什麼不許我去?」
她的身旁浮出其他好不容易追上的同伴,她們取笑說:「你還不相信嗎?世上沒有太陽,沒有星星,只有月亮。」
「珍珠兒!」她們早已迅如閃電地游到了附近,白鯊護衛列隊,遙遙的綴在其後。
主祭盯了她半天:「那麼,你去吧。」
吮完鮮美的牡蠣,她躺在貝殼裡胡思亂想。
她是一隻大蝦,老得夠可以了,鬚髮皆白,原本透明的甲殼灰又厚,渾濁得要命。猙獰的海蛇在她頭上扭來扭去,襯得她看起來更加滑稽。
它也跟金沙一樣又硬又涼。
眼前徹底黑下去前,她聽到了一聲輕輕的,與鮫人發聲方式不同的「咦?」,似乎是從懷中傳來,便徹底失去了意識。
她們的眼睛含嗔地瞟她一眼,怨她耽擱時間。
見到微微發光,群聚而往的小銀魚群,也衝進去摸一摸。
而海面更加沒趣,除了那一輪冰涼蒼白的月亮外,就什麼也沒有了,荒得很。而海底有海草,有明珠,有各色的魚群,千奇百怪的生物,有說不盡的趣味。
隨著和圖書不遠處的大蚌一開一合,海水也一明一暗,晃晃蕩盪。
因此,當長大的同伴們,都不再相信太陽和群星的傳說時,她卻小心地將這一鱗片珍藏,始終相信世上是有太陽與群星的。
為首的大姊頭疼地問她:「海底不夠美麗嗎?你非要去海上做什麼呢?你不要再惹惱主祭了。」
貝殼在珊瑚叢中,隨著珊瑚輕緩地搖擺。
所有能言的魚群,游過四大洋,都說:「哪裡有溫暖而會懸挂在天際的東西呢?哪裡會有太陽所能而成的火焰呢?只有循環定時而至的暖洋流。」
她總是認為,世上該有星星,該有太陽,該有不滅的靈魂。
主祭說:「有的孩子,想要追尋配偶,有的孩子,想要見識新的風景,有的孩子……唉,總之,各色各樣的。」
她游過一重又一重漆黑的海水,游魚四散。
為此,她自小就屢屢違背禁令,尚未成年,便一門心思往海面跑,屢次遭到養育她們的祭祀們的斥責。
每一條年輕的尾巴上,都貼上了牡蠣,有的大些,有的小些,昭顯著各自的地位。
「好了,快點兒吧,再遲一些,美味的八爪魚,就要被分食完了。」
珍珠兒望著那團不遠不近,虛弱蒼白的月亮,傷心得幾乎不能自已。
這是與海底深處,一般hetubook.com•com無二的深夜。
她的鱗片,四邊被燙焦了,蜷縮成圓圓的,變得又厚又硬,顏色成了燦燦的金色。
珍珠兒從魚卵里破殼時,正是最混亂的時候,她也染上了這一代孩子們的怪脾性。
珍珠兒說:「我要看看真理。」
「我犯過什麼錯?」
橫衝直撞,撞倒了南大洋的大烏龜,撞翻了北大洋的海蜥蜴,又一尾巴打翻了祭祀的冠冕,就直往上游去。
終於,海水漸漸有點兒透亮了,她一個猛扎,衝出了水面。
她的耳鰭忽然微微一晃,接收到了一道巨大的波盪。
珍珠兒不情不願地游進來,所有和她一起等待成年的孩子們,早已都在了。
那是……金色的,光輝的……圓圓的……
珍珠兒先是吃驚地愣了一愣,隨後,她猛地在海水中翻了一下身子,她太高興啦!不待鯨骨的笛子吹響,來不及享用大蚌柔軟的臟器里盛著的美味八抓魚,就猛然沖了出去。
她呆了半晌,仍不死心,朝著那蒼白的月亮游去,遊了不知道多久,那無力的,虛弱的,慘白的光團,仍舊半死不活地懸在天際。沒有近一點兒,也沒有遠一點兒。
宮殿中又在敲擊成排的海珠,吹奏碩大鯨骨中間的孔洞,鼓著螺殼。
只有大蚌痛苦而成的珍珠,能照亮附近一尺的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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