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小萍抬頭看了她一眼,她的面部肌肉全然擺成了平時孤僻冷漠的弧度。但是她一雙手黑潤的眼睛,像是天真的孩童在向他求救。
有時候,沈小萍的黑眼睛里洋溢著言語的渴望,但是她的四肢卻叫她走開。
「小萍同志!」李峰腿長,撒開腿快走幾步,繞到她正面攔住,「你到底是怎麼了?」
李峰手裡抱著的被子就是淮南兒的。
他走進的時候,她還在喃喃自語,像咕噥又似極天真地問:「為什麼要把內衣在胸部的位置縫上厚厚的兩片圓墊,掛到晾衣竿上?」
抱著被子,對著那一扇合上的門,李峰站了好一會,心裏一直亂鬨哄的,腦海里不停掠過沈小萍平時的樣子。
「沈小萍同志今天訓練也沒去嗎?」
〖男兵們擠眉弄眼。而青春期的女兵們對此感到羞恥,開始調查這件事是誰做的。最後查出來是沈小萍,她們覺得她不要臉,並且還讓女兵集體在男兵跟前丟了臉,從此後真正開始排擠她。〗這一天的黃昏,內衣事件尚未開始,在排練后的休息時間,沈小萍孤獨地坐在文工大樓外的台階上,看著草地上的晾衣竿,飄蕩的一片片內衣;聽著虛無之中,伴著她長大的,若有若無的嘈雜說話聲。
難道蕭稻子不知道沈小萍今天訓練沒去?
沈小萍……
她的臉小的一個巴掌就能蓋住,她的腦袋,男兵的巴掌就能遮住大半。這在當時,並不是受歡迎受欣賞的審美類型。
但他走近的時候,少女沈小萍卻不再念叨那句話,坐在台階上茫然地啊了聲,將眼睛看向他:「聽不見了……」
難道發生這種事,導致自己被歧視,會是沈小萍自己願意的?
她神態迷惘,說話和_圖_書的聲音又似自語,又似在對不知名的什麼東西發問。
「沈小萍同志,什麼聽不見了?」李峰溫和問這個比他足足小了近十歲的少女。其實,李峰一直不大滿意女同志們對沈小萍的態度,她看起來年紀這樣小,如果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可以好好地組織民主生活會,開展批評與自我批評,好糾正她的壞習慣,怎麼能一貫地忽視與冷待呢?因此,如果有空的時候,他都會像一個大哥哥對一個小妹妹一樣,隨時照顧她幾分:「有什麼我能幫你的嗎?」
就像……就像他曾在文工團老師那見過的皮影戲。
蕭稻子笑著說:「你也快點去舞蹈室吧,老師正找你呢。」
為什麼要把內衣在胸部的位置縫上厚厚的兩片圓墊,掛到晾衣竿上?
下一刻,她的嘴巴被一寸寸閉上了。是她自己閉上的。但看起來,像是某種力量將其一點一點縫上。沈小萍那怪異的樣子,簡直像她的頭腦是自己的,但身體的每一寸肌肉都不是自己的。
沈小萍的怪異,女兵和男兵隊伍里都有耳聞。
腦海里閃過亂鬨哄一片片的碎片。
是他胡思亂想?
淮南兒家境好,但是大手大腳,這種精細活她干不來,全都「請人幫忙」。而李峰對同志們一向好得沒話說,又多才多藝,拿塊木板修樓梯,拎起工具箱做大床,還有養豬、打掃、做飯、做點心,甚至是繡花補衣服,在他這都不是事兒,他都能心靈手巧,一人包圓。
李峰霍然想起,因為這件事,女兵們翻箱倒櫃翻出了是沈小萍縫的海綿墊,並且將這件事傳遍了。沈小萍從此被女兵集體排擠,男兵也跟著起鬨。
他站住了https://www.hetubook•com•com腳,潛意識裡總覺得會發生什麼事情,抗拒著邁步進去。
沈小萍張口想說話,她的臉還朝李峰扭著,張口欲言。她的四肢卻彷彿自己動了起來,站起,朝屋內走去。
「我們女兵在訓練呢,宿舍今個沒人。我肚子疼,老師叫我回來歇著。淮南兒的被子給我,我擱我們宿舍,等她回來我替你給她送去。」
自從她在入伍當天,墜回身體后,這些聲音就再也不是縹緲的了,而總真切地在耳邊。
「沒什麼。謝謝蕭稻子同志,被子就給你了,麻煩你轉交給淮南同志。」
李峰正來女兵宿舍給一位請他幫忙縫補被子的女同志送還被子,看見那瘦小得像是只有十四五歲的小女兵沈小萍,托著下巴坐在台階上,望著晾衣竿上飄飛的一件件衣裳。
而她還有種種在弄堂里過拖油瓶生活,沒有父母精心照顧而養成的小習慣,如容易出汗,身上有餿味卻不喜歡換衣服;吃東西喜歡吃一半留一半,剩下一半留到熄燈,窩進被子里悄悄啃,因此她的被窩也總是一點食物的餿味,都讓她與集體有一些格格不入。
可是,她們宿舍有人啊?沈小萍剛剛進去了。
他一步步往外走去,聽見身後蕭稻子進了宿舍,把門關上了。
李峰的視線凝固了。
〖內衣事件:沈小萍因為自己的豆芽菜一般沒有發育的瘦小身材感到自卑,於是偷拿了澡房的海綿,偷偷在內衣里縫製了粗製濫造版的「胸罩」。〗
晾衣竿……
為什麼要把內衣在胸部的位置縫上厚厚的兩片圓墊,掛到晾衣竿上?
〖她忘了在所有人回來前把洗好晾曬的「胸罩」收起來,而導致這一物件被訓和圖書
練回來的男兵女兵看了個正著。〗
沈小萍、淮南兒、蕭稻子、木雙雙四個人是一塊兒的,她們住一個宿舍,訓練也在一塊。
「李峰,你抱著被子站在這幹嘛呢?」他背後被人拍了一下,一個女兵笑著問他,叫蕭稻子的,咬著字,卻彷彿提醒一樣,「你是來找淮南兒還被子的不?」
乳黃色的海綿圓墊……縫在內衣胸部……在晾衣竿上……
沈小萍之前,在提前預演這件事的發生!
「雖然你們今天輪休,不練舞。但是你不知道吧?木雙雙她呀,腰軟,練舞總是踢得不行,又被留下加練了。老師找你去給她抄腰子,說你最負責。」
一九六九年,十四歲的沈小萍謊報年齡,順順利利入了伍,進了文工團,成了一名文藝兵。
沈小萍抬起頭,張著黑梭梭的眼睛,像是人偶的臉上被縫著兩顆黑寶石:「那個聲音聽不見了……」
她的頭髮油蓬蓬的,特別烏黑濃密。這一點讓姑娘們又嫉妒又因那不可言說的嫉妒而升起了微妙嫌惡。
【他必須在劇情再次重啟前愛上木雙雙!】
李峰想,可能是她不知道沈小萍已經回來了吧。
【李峰懷疑了,他起疑了!快,換掉那個掉鏈子的沈小萍,讓所有人,所有劇情的進度都儘可能地加快!】
女兵,羞澀,男兵擠眉弄眼……
蕭稻子說話的時候暗地裡咬著木雙雙這個詞。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著這一幕。
宿舍樓外,還遠沒有到黃昏。
求救!
他為什麼要用「預演」這個詞?
李峰覺得:沈小萍並不像一個沉默寡言的人,更像一個每一寸血肉都被無形之線操控著的玩偶。
即將走和_圖_書出宿舍樓時,李峰又看到了那一片晾衣竿。
李峰聽到「內衣」、「胸部」、「圓墊」這幾個詞,倒沒有聽到女孩子私密的害臊,只一霎時被莫名的耳熟感攫住了。
有時候,沈小萍想開口說話,她的眼睛想說話,但是她的嘴巴卻似無論如何都張不開。
李峰已經習慣了,不知道為什麼,他們總喜歡提木雙雙,尤其是在他跟前。而且老師也總喜歡叫他陪木雙雙練舞。
大約是木雙雙同志身體差,有時候舞練得不好,所以大傢伙都關心她吧。李峰想,自己是班長,也是標兵,自然也有這個幫助落後同志的責任。
而他當時看不過眼,還對男兵們說,不要做怪樣子!
被女性集體排擠的女性對象,很快就會也成為男性集體的排擠對象,彷彿是傳染病一般。
不僅僅是因為她可憐,更是因為,李峰覺得沈小萍身上有一種矛盾的古怪之處。
李峰忽然站定了,抱住頭蹲了下來。
他想起了她咕噥的內容:
但是,為什麼在他的記憶里,這件事已經發生過了?
「找我?」
「聲音?」
然後,她如以往那樣沉默而不理人地朝宿舍走去了,一如既往的孤僻。
預演?為什麼要預演這件事?
不!他忽然想起了剛剛沈小萍的怪異舉止,怪異的喃喃。
加上李峰心地又好,是出了名的標兵,活雷鋒。誰請他幫忙,他只要手裡沒其他事,基本都會答應。因此,淮南兒麻煩李峰的時候可多了。
李峰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大跳,愣了片刻,但沈小萍已經走回去了,無論李峰在背後怎麼叫她,她都頭也不回。宿舍門合上了。
可是,他為什麼要抗拒幫助一位暫時落後的同志?
不……一定有哪裡不對勁…和*圖*書…一定……
他抬起頭望去,樓內的晾衣竿上什麼都沒有。
她加入了隊伍當中沒多久,就因她特別「與眾不同」遭到了一點歧視。
直到這一天,內衣事件真正為沈小萍招來了針對、歧視、排擠。
黃昏……訓練完……女兵……內衣……
但在這之前,這種歧視分量不多,大傢伙至多是嘴上略帶惡意地調侃幾句。
但很多時候,李峰卻覺得,覺得……沈小萍並非是這樣一個人。
李峰一步步走向練舞的大廳,那裡有一個木雙雙等著他,等著他幫她指導練舞。
鏡花水月里,張玉、王勇、霍闕等人,清楚地聽到了那些黑影氣急敗壞的咆哮:
就是這次練舞回來之後,就是今天的黃昏,就是今天,晾衣竿上有,有……
沈小萍被排擠……
而她與落落大方的文工團女兵們更加生疏的是,沈小萍雖有一雙能將人吸魂攝魄一般又黑又大的眼,卻常將它覷著地。雖有修頸,常作喪氣樣。因練舞而總算舒展開的四肢與脊背,卻反而被她畏縮沉默的神態拖累出佝僂的錯覺來。
忽然又想起沈小萍近似咕噥的那句問話,她在問誰呢?
他一直以來,總是莫名地多注意這個女兵幾分。
她奮力扭著臉,還要向李峰訴說:「有個聲音叫我在晾衣竿上曬東西……」
「她啊,她也在訓練呢,沒回來。你問她做什麼?」
「哦?噢。對,淮南同志的被子我補好了。」李峰是文工團里唯一一個正兒八經,字正腔圓喊「淮南」大名的人。
大家都說她邋遢、心計陰暗、萎縮、不合群,很少同人談笑,三腳踢不出個屁來。
可是他剛剛才看見沈小萍坐在那的台階上望著晾衣竿自言自語著古怪的內容。
胸部、圓墊、晾衣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