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兒子
第三十三章

所有人都做了一場特別美的夢。
也有的人,面對攪拌不動的水泥,毅然跳下,和同事們一起,用身體攪拌起水泥,抹一把臉,身上沾滿水泥,陽光下卻似鐵人。
像他的林阿姨身上疊著無數張面孔一樣,他與那些身影也漸漸不分彼此。
郝主任已經通過鏡花水月看到了一切,沉思片刻,對技術員說:「這一次,可能我們搞錯了。」
也有的人,日日夜夜挑著扁擔,與最臭最髒的行當打交道,卻留給管區內一個最凈最美的環境,臟一人之身,潔萬家之境。
大巴司機被毛絨絨的大尾巴伸進車廂里搖醒,他趕緊坐好,準備踩下剎車。
這才造成《雷鋒日記》降級為文本碎片,不得不利用這種方式逃脫,積蓄力量,才得以與《青春》對抗。
拔完草,小伢子跪在父母墳前,一個個地磕了頭,他說:「我要走啦,爸爸,媽媽。」
家門前有兩條江河,奔流東去,一條壯闊,一條江豪邁。
「哥哥,你頭上有一根蒲公英在結子。」
最終,一筆筆,它繪出了明亮亮照清明人間的太陽,繪出了銀澄澄灑萬里江山的月亮。
他仰頭望著那些一個時代一個國度中人類的共同記憶,攜著一個文本碎片,以一腔孤勇,撞上了另一個完整的文本世界。
工人們忙跑到中心先關閉了設備,又使出了吃奶的勁向「曇花」的覆蓋範圍之外跑去。
漫天火雨落在被粉霧污染的潭州市,雷鋒的家鄉。
父親送他去工廠,送他去參軍,當他做得好了,便朝他投來期許的目光,從不落下一次,父愛沉沉。
「一」
他有了父親。
現實。
如果從天空往下看,此時潭州市出市的鐵路上,正睡著一條通體閃耀金屬銀白色的長長的龍,它呼呼大睡,任由乘客們尖叫,肚皮一起一伏,還印著和諧7號列車的噴漆字樣。
霍闕說:「一個美夢。」
從此陽光溫暖,融化漫漫雪原;從此月光泠泠,永照黑夜之路。
世界瞬間褪去了那層絢爛的色彩,一切的夢幻與童話消失不見,世界復現冰冷現實的真面目。
天地間,無數透明的人影從那支巨筆前緩緩浮現。
半晌,其他人才聽到青年說:「那些孩子,選擇攜著文本碎片,與被徹底污染的《青春》同歸於盡。」
此時,地上的粉色蟲卵卻早已消失殆盡。卻彷彿被火燒乾凈了所有塵垢,煥然一新,潭州市的百萬人口卻仍在沉沉睡著。www•hetubook•com•com
北風孤零,天空上有一隻幼小的失群雁兒,孤獨地叫著,似在問他去何方。
建築工人摸著頭,覺得自己睡了一張柔軟得跟雲一樣的床。
車長和駕駛員不自覺地按照他所說的話朝著龍頭所在,呼嚕聲最大的高鐵駕駛室走去。
他有了新家。
有人意識到了什麼,趕快取出手機拍照。
「那你的家,你的家人在那裡?」
那支鋼筆便慢慢豎起來,自行懸空,體型越來越大,越來越大,竟沾著雷霆與火焰揮灑書寫起來。
家中有杏花煙雨,沒有了水下的血吸蟲。
官員看見街上的人們一一清醒過來,每個人都眼角含淚。
家中有塞北大漠,沒有了沙漠里的大響馬。
他接過了炊餅。
所有人脫困的一霎,王勇察覺到,輔助他收回領域的那股柔和的力量,最終徹底消散了。
話音未落,一群工人滿頭大汗地從那方向跑了出來,被氣浪推得摔個狗啃泥,卻被一股溫暖如春風的力量托著,僅僅擦破了一點皮。
幾乎是眨眼的功夫,雲朵托著建築工人落了地,飛機上,機長和副機長揉著眼睛醒來,往窗外看去,卻訝然地看見飛機停在半空,被七彩的彩虹軟綿綿托著。
他的父親,喚作領袖。
機長坐回駕駛座,司機費力地將碰碰車的方向盤打死。
他們彷彿聽到耳邊有一個聲音說:借你們的不平之心一用。
技術員尚不明白,郝主任道:「有內核層與融合點的,才是判斷一個文本世界完整與否的關鍵。那支鋼筆顯然就是融合點,它應該是雷鋒生前所有的實物,我記得是他幼年時被一位首長贈送的。」
遙遠的京州市,大部分的人都停下了手頭的工作。
走過舊日母親磕過頭的地主府宅前——那已經改成了政府辦公的場所。一位頭戴紅星星的首長正走出來,看見他衣衫單薄,像父親那樣皺著眉說:「小伢子,你怎麼穿得這麼少?」解下自己的外套,給他繫上了。
「完了,這得有多少傷亡?」
他接了熱湯水。
他對六叔奶奶極認真地說:「六叔奶奶,您喊的不對,我再也不是苦伢子了。」
離他最近的張玉,卻聽到他喃喃:「日月筆,雷霆文。」
白天時,父親們為他驅趕虎狼,有時候把他抱起來在肩膀上坐著。他們或者頭戴紅星,或者豪邁爽朗,像沈叔叔,又像父親。
正在人們為此訝然不和圖書已,甚至來不及掏出手機之時,他們耳邊都聽到了一個聲音,音色像個尚未長成的稚嫩孩童,語氣又帶著成年人的冷峻與冷靜:「下面,按照我的話去做。」
「小弟弟,你身上長了一朵小花。可漂亮啦。」
遠遠望去,它既像一支如椽巨筆,又似通天徹地的雷霆,一筆接一筆,在空中塗畫。
資深者們認出了這些影子,一時屏住了呼吸,卻見那一群身影中,讓出了一個臉蛋圓圓,濃眉大眼的年輕人,他對敵人怒目時是最鋒利的戰士,對親人笑時是似春風和煦的子弟。
那火不燃人身,不燒建築,只燒滿地的粉色蟲卵,誓將這些污穢一掃而盡。
小伢子慢慢而幸福地長成了一個青年人。
黃土壠一動不動,似在問他何方去。
一貫只是笑著的青年眼角,有一滴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這時,旁邊傳來一陣陣尖叫聲,他們扭頭一看:得!天上還有難兄難弟,他們躺在傑克的魔豆里一樣巨大的通天藤的葉子上,藤蔓調皮地將他們放在自己光滑的根莖上,往下一推,成人兒童在寬闊無比的藤蔓上被往下滑,像是從一溜通天的滑滑梯溜下。時不時還會在彈性的葉子上蹦兩下,活像蹦床。
他們的反抗之情被凝聚起來,被借走,每個人都化身成了那小小的鳳凰雛,一起融在烈焰之中。
下一刻,眾人只覺天旋地轉。
他有了兄弟姊妹。
「夢?」
霍闕對它說:「去吧。」
似乎是殘留的一股力量,極為柔和地輔助他喚醒了所有沉睡的人。
人群中,不少人伸了一個懶腰,對同伴說:「噯,我好像做了個夢,夢到了一個你絕對想不到的人物。」
彩虹橋消失,飛機向下猛降了一截,幸而機長及時拉回了手閘;高鐵的鱗甲消失,重又變成了鋼鐵巨獸,呼嘯著在鐵路上飛馳。
大巴上的乘客和司機也陸續醒來,一個小女孩迷迷糊糊地伸手一摸,覺得身邊的座椅毛絨絨的,她被媽媽的尖叫聲嚇醒了。滿車乘客此起彼伏的尖叫聲,叫龍貓大巴不太高興地叫了一聲,它肚子里的乘客們登時傻乎乎地瞪著這輛活了的「龍貓大巴」,小女孩卻高興地叫起來:「大貓!大貓!」
轟——
他們已經被驅逐出了崩壞的《青春》內核層,正站在潭州市的大街上。
而他新家的名字刻在歷史上,喚作中華人民共和國。
「三」
他的母親,叫作共產黨。
他家有五m.hetubook.com•com口人,但是有後山上有四口墳。
鼓起的氣浪吹得霍闕袍袖飄飄。
他欣然地站在無數透明的身影中,與他真正的同志們、前輩們站在了一起。
新家讓他再不用到處乞討,再不用南北求活,從此後,常安居,常歡樂。
夏天裡,他熱得發昏,一醒來,就被穿著白衣裳的母親們摟在懷裡,給他喝葯。
一路走,一路接。最後,走回領養他的六叔奶奶的家時,她吃驚地問:「苦伢子,你那裡來的這麼多東西?」
他是一個小伢子,但是周邊的大人們都嘆息著說他是個苦伢子。
夢裡,也曾有人滿懷惡意地問他:「你沒有人性,是一個神話的虛假的偶像!否則,你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怎麼可能做到這樣大公無私,這麼愛一個沒有你親人在的國家!」
他有了母親。
天空明亮得閃閃發光,藍得澄澈。
青年戰士便笑了,他抱著刀鋒的如此冷硬,提起家人的時候,語氣卻如此溫柔,近乎情意綿綿:「你看,他們就在那裡。」
「是。」
「二」
每當墳上長雜草的時候,唯一沒有在黃泉里的小伢子,就踮著腳,吃力地一座一座墳清理過去,絮絮叨叨:「爸爸媽媽,你們墳上的草長得太高啦。」
夢中,有一位青年戰士,曾經如此溫柔繾綣地望著清晨高飛的紅旗:「他們就在那裡。」
走過一條街,賣炊餅的爺爺再也不用被地痞驅趕,在街上賣著炊餅,看見他癟著肚子,冷著衣裳,連忙像親爺爺一樣給他弄了條紅繩,掛了一個炊餅在脖子上:「瞧你餓的,快帶回家去吧。」
郝主任望著難得如此乾淨的天空,嘆了一口氣:「也就是說,《雷鋒日記》才是真正的小型文本世界。」
有的人面對閘刀,仰天大笑:「只要主義真,殺了我一個,還有後來人!」
文本內外,似有巨大的無形碰撞的聲浪炸開。
小伢子一邊走,一邊回答說:「我要走去新的中國啦,你們在舊的中國死去,我卻要在新的中國活著啦。」
母親送他一個小孤兒去上學,送他學知識,關心他冷暖,撫養他長大,母愛綿綿。
小伢子回過頭,遙遙地看了一眼在那地主府宅前半空飄揚的紅旗。
「接下來,交給你們了。」每一張笑臉都眉眼彎彎,一齊說道。
此時,氣浪早已散去,郝主任帶著屬下從市政府的大樓走出來,迎接完成了任何的王勇一行人:「王上校,事前已經m.hetubook.com.com先讓童話生物把人送到安全的地方,讓老百姓先醒了,接管了情況,再收了領域吧。」
人世漫漫,光陰長長,永不分離。
眾人的衣裳都被聲浪吹得鼓起,體弱的資深者乾脆被衝擊得一屁股坐倒地上,面露茫然:「這是怎麼了?」
離地面還有半米的人們踩在葉子上一腳踩空,不輕不重地摔了個馬趴。
有的人手無寸鐵,面對武器,神色淡淡,撫摸土地,深情不渝,說:永別了,我最可愛的中國!
有人睜大眼睛,看著眼前瑰麗到不可思議的童話世界。
夢醒的時候,王勇的童話領域也被解除了。
但,現實世界雖然殘酷冰冷,卻又似留存了一絲童話般的餘味。
從此後,家與國,都在他身後。
霍闕卻忽然動手攔住了他,搖搖頭,目光柔和地看著那些沉睡的人們:「等一等,他們還在做一個夢。」
也有的人,忍著渾身烈火熊熊的苦痛,而卧在草叢裡一動不動,只為不打斷戰友們的衝鋒。
每落一筆,都橫掃那些依附著冢蠅而來的魑魅魍魎。
碰碰車上的私家車司機打了個哈欠,舒了個懶腰,盯著對面坐在兒童碰碰車上的司機哈哈大笑,卻見對方也在哈哈大笑,低頭一看,才反應過來,自己也坐在一輛碰碰車上。
有的人脖子上裹著一條紅圍巾,女子面容堅毅,身披枷鎖,在獄中一筆一筆綉紅旗。
工人們從曇花的花瓣里醒來,只覺自己躺在絲綢般順滑柔軟的地方,低頭一看,嘿,自己躺在一朵花瓣層層疊疊的大花里!他們吭哧吭哧準備爬下大花,卻被曇花捲著花瓣送了下去,抬頭一看,才發現這十幾米高的大曇花,像一大捧凝固的爆炸的氣浪和火焰混合而成的顏色。
天空上的烏雲與閃電都散去了。
從此後,這個苦伢子果然再也不苦啦。
藤蔓上的人踩著蹦蹦床和滑滑梯,回到了地面。
學習時,當他沒有帶午餐,他們就圍著他,非要把自己的午餐分他一半。
而內核層的異度空間之中,發著淡淡金輝的鋼筆,被霍闕捧在手心。
空氣中,再無半絲文本能量。
他捧著一碗熱湯水,脖子上掛著一個熱騰騰的燒餅,身上還披了一件大大的外套,懷裡抱著一堆的東西。
軟軟的塑膠變成金屬,即將碰撞的汽車因拉滿的方向盤,險險地擦肩而過。
青年戰士沒有生氣,只是搖搖頭:「你說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不對!我不是孤兒,我有父親、母親、兄弟姊妹,親朋好友,也有特別美麗的家。」
大巴上,毛絨絨的觸感無蹤,司機踩下剎車,停在一邊,擦了一把冷汗。
他一點點長大。
如果他猜得沒錯,應是那時空怪物冢蠅,奪走了《雷鋒日記》的主角雷鋒——或者說是其文本世界的核心,撕裂了其文本,並將《雷鋒日記》的主角雷鋒塞入它控制的《青春》之中,試圖污染他。
「您是說?」
遠處,睡在高鐵上的乘客卻聽到了一陣震天的呼嚕聲,腳下的車廂有序地一起一伏,觸手摸到了冰冷冷的鱗甲,一個小男孩尖叫起來:「龍!龍!」
——轟,所有人一齊抬起頭,看見城市中某處工業園區炸開巨大的蘑菇雲,火焰衝天而起,氣浪摧枯拉朽,衝擊得附近的建築搖搖欲墜。
話音剛落。
文本世界之中,雪原消失,黑夜一點點透亮。
霍闕仰面沐浴在光中,素衣雪發幾乎同時被照得通亮。
長夜將明。
王勇正要解除領域,喚醒他們。
工作時,他們與他一起埋頭鑽研,一起同甘共苦,同食同住,一起笑語理想。
風吹得他打了一個哆嗦,路邊的一位茶鋪的阿姨沒有了應付秋風的愁眉苦臉,看見他穿得這麼單薄走在秋日里,連忙像母親一樣給他遞了一碗熱湯水:「小伢子,你快回家去,這麼冷的天,你怎麼受得住?」
他的兄弟姊妹,遍布五湖四海,名喚『同志』。
家後有巍巍山嶽,再也沒有吃人虎、殺人蜂,敞開青山,任你來去。
六叔奶奶把他摟在懷裡,流下眼淚,低低地嘆息:「是呀,你再也不是苦伢子了。」
鳳凰雛的身形徹底化為火焰之時,「主任!」技術員匆匆跑進來:「京州市那邊說,檢測不到文本能量了!」
也有的人,面對侵略者的機槍,奮身撲上前,死死堵住,化作一面防衛身後同胞的盾牌,鋪平了這一場勝利的號角。
夜裡,他對前途憂心忡忡,充滿焦慮。父親便關心他的志向,手把手教他怎樣做人,怎樣做事,指引他的前程。
冬夜裡,他冷得厲害,母親們為他送來一床棉被,為他掖好。她們胸前別著鐮刀鎚頭的徽章,慈祥的目光,既像林阿姨,又像媽媽一樣。
同伴說:「那真巧,我也做了一個夢。」
兄弟姊妹們關心他的生活,陪伴他的歲月,與他志趣相投,一起長大,情意切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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