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碎裂的瓷片的雙手,卻輕輕地抖著,眼淚流過不再年輕的面頰,砸在了洗碗盆里:祝昌從來連名帶姓叫她郭小菊。父母叫她二丫。
短短的,浮光掠影般的溫暖,半生長久的苦痛冷漠。
小李卻沒從水裡爬出來,他在潭水裡望著郭小菊:「你想要他回來嗎?」
村幹部站在潭邊看了半晌:「看不見啊。而且這個潭,我們白天也撈過……沒撈出來什麼。」
又過了一會,連村幹部也呵欠連天。
唯一一個會用這樣的語氣叫她「菊」的,只有一個人。
祝昌經常埋怨她沒有生個像他老祝家的男孩。
看她一動不動地盯著自己,小李以為她還在猶豫,催促道:「天快亮了,水下的它馬上就要來取這具存好的肉身了。你快點決定,要不要他回來。」
「你需要快些決定。因為它之所以保存你丈夫的肉身,是因為要等個時機。現在是天亮前最黑的時候,也是陰氣最重的時候,它要還陽,也只有等這個時機。過了這個時候,你丈夫就再也回不來了……」
這件事徹底成了懸案。
他喝了一肚子的水,人倒確實沒事。呼呼大睡到第二天中午就徹底醒了,只是頭痛欲裂,得了重感冒,記性也壞了,問他喝醉酒之後的經歷,就什麼也說不清楚。
在村幹部和郭小菊急得直喊時,過了幾息,咕嚕嚕,水面冒氣泡,小李從水裡浮出來:「找到了,就在潭底。」
郭小菊帶著女兒,跟著村幹部,在河的上游和-圖-書,也就是她丈夫落水的地方,一段段、一寸寸地撈捕過去。
這一霎,她若有所感,放下手裡的碗抬起頭,忽然看到陽光照耀下,不遠處的河水水面上,一條瘦巴巴的鯉魚忽然跳出了水面,身上細細的鱗片閃著光,像是陽光在水面躍動。
從來善良敦厚的她嘆了口氣,像白天那樣,喃喃嘆道:「造孽啊……這都是什麼事啊……好歹是條命……」
生下女兒后,他們嫌棄沒有兒子的白眼……
人走光后,女兒寫著作業,悄悄探頭看爸爸,卻又趕緊縮了回去——怕她爸又吼她。
再譬如,小李的眼睛,她總覺得,在哪裡見過類似的眼睛……同樣是泛白的,無神的,睜大的,不眨眼的,死死盯著她的……
祝昌「活過來了」,這件事很快就成了村裡的奇聞。
也是除開女兒外,唯一會心疼她的人。
很快,潭水翻滾了一遍,重新平靜下來,似乎水下達成商量一般,熄火了。
但一具男性的軀體緩緩浮上了水面。
祝昌沒有像往常一樣生氣,只凝望著她風霜勞苦而發皺的手,低低地嘆了一聲,忽然喚道:「菊,二十年,你辛苦了。」
她的說法有很多疑點,村幹部將信將疑,環顧四周:「小李呢……?咦,誰是小李?」
可是,他也曾為她生病而彎腰背她上醫院,也曾為女兒買玩具而奔波遠路。
郭小菊磕磕絆絆說:「他喝醉了,掉進潭裡,自己又爬了上來,躺在樹下昏睡。昨晚天太黑,我們沒看到他。」
她不知道回家之後www.hetubook.com.com怎麼面對女兒的詢問。一時什麼也想不到了,心裏亂紛紛的。
「哎!」村幹部還來不及阻止,小李就跳下水去了。
陪郭小菊撈人的是村幹部和那個小李。
郭小菊苦笑:「別開玩笑了,他回不來了……」
到半夜的時候,女兒哭累了,睡眼惺忪,怕她栽下河,郭小菊把女兒打發回家去了。
小李說:「你們等等。」
譬如,水中的小李,那無論如何都看不清的面貌上,耳朵后,似有附著一些細小的、甚至在夜色里有一些閃亮的東西——像是某種魚的鱗片……
終於到了河水下游。
「他的肉身被水草纏著保存,還有活氣。」
女兒在屋裡聽見屋外的碗盆碎裂聲,叫道:「媽,碗碎了好多呀!」
郭小菊坐在原地,雙眼發直,面色蒼白,也不知道在想些甚麼。
村幹部大叫一聲:「祝昌!這、這,小菊,這是怎麼回事?他不是……?」
此時已是凌晨兩點三點鐘了。夜已經非常深了。但天也快亮了。
半生因由,堆在心頭。
躺在床上,抱著被子,靠著妻子,見人只茫然地搖頭。
上游沒有,他們便沿河而下,水草越來越豐茂,河水也越來越污濁。
郭小菊臉上因為勞苦而生的皺紋全擠在一起,最終說:「讓他回來吧。」
「寫你的作業!」郭小菊坐在院子里洗碗,頭也不抬地回女兒。
之所以肯定那男人只是昏躺著,是因為警察看到他的胸膛還在一起一伏。
女兒尚小時,他不顧家人的規勸,一味聽信狐朋狗www.hetubook.com.com友的豪擲……
小李以為她真想探究,竟耐心解釋:「是水下的它保存的。它驅使水草,把他拖在最底下,所以你們怎麼撈都撈不出來人。它被困十幾年,想找個代替的,自己好還陽。只是你們人來人往,白天紛紛擾擾,陽氣攪得它不敢輕舉妄動。所以等夜深了,它出來活動的時候,我才順著氣息,找到了它藏東西的地方。」
小李卻道:「如果你想,他就能回來。」
不知道撈了多久,夜逐漸已深,有些村民家裡有事,陸續回去了。
小李凝視著她,不知道看到了什麼,靜靜道:「他會回來的。」便重新一頭扎進了潭水裡。
河下游分支處,有一深潭。
寬闊的水跡從潭邊一直滴滴答答地蔓延到了不遠處一顆槐樹下,似乎有什麼東西從水裡被拖了出來。
小李沒有重新浮上來。
小李凝視深潭半晌:「有可能在這。」
夜色里,水中小李的面貌模糊不清,只能看到一對大大地,無神的、形似魚眼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
祝昌和她結婚二十多年,帶給她的痛苦和風霜,遠比溫情和快樂要多。
大家都爭相來看祝昌。
原來知道祝昌回不來的時候,她心裏是惶恐的,悲痛的。
郭小菊面色一白,雙腿一軟,幾乎要倒在地上,心裏那塊一直懸著的石頭卻終於落地了。
但是,現在知道他能回來了,她的心底卻更劇烈地掙紮起來:要不要他回來……?
家敗后,他遊手好閒,不但不去找工作,整天喝得醉醺醺的,動輒對辛苦勞作的她暴和_圖_書怒……
而槐樹下,蹲著個滿面愁苦的郭小菊。
大家什麼都問不出來。沒奈何,警察,村幹部,村民,陸陸續續也就都走了。
夜色里,村民們打著手電筒晃著,還有人開了車來,亮起車燈。
生下女兒前,祝家的婆婆公公和祝昌因她久不懷孕的嫌棄……
咕嚕嚕,咕嚕嚕,水面不斷冒氣泡,氣泡越滾越大。
郭小菊沉默地收拾湯碗。
「可能是白天在漂,下午漂到這了。而且一般的網撈不出來。潭底有很深的水草,他被水草纏住了。」小李說。
語氣溫柔。
郭小菊沒有回神,他就再次重複,一直到她終於回過神來。
在這些微弱的光里,一群人分幾撥,沿河打撈落水的祝昌——郭小菊的丈夫。
唯小李仍一語不發地撒網、起網。郭小菊則神態麻木地跟著幫襯。
似乎表面平靜的潭水下,正在發生著波翻浪涌的激烈水波震蕩,彷彿龍爭虎鬥。
四十年來的人生碎片在眼前飄過,她年輕時候,她一心一意喜歡的那個人落水死了,從來不心疼她的父母,看上祝家有錢,死活逼著給她牽線……
一個二十年前,就早已因為意外而葬身水底的人。
那具男體的面貌,正是她落水了一天一夜的丈夫祝昌,衣服上還纏著一些水草。
砰。
譬如,小李的聲音,其實並不像青年男子,那是個無機質的,非男非女的聲音。也不像是通過喉嚨發出來的,倒像是腹腔里的震動。
郭小菊被他說得愣了一下:「什、什麼?」
「奇怪了,白天撈的時候,也沒撈到啊。」村幹部喃喃自語https://www.hetubook.com.com。
他說得煞有介事,郭小菊卻駭然,一剎那想到村人的私語:【聽說這河裡是有水鬼的……】人在極度驚悚中,可能會放大一些平日里會掠過的細節。
祝昌卻沒有生氣,望著女兒打量,回身看郭小菊,眼裡閃著陌生又溫柔的光,神態竟無端年輕俏皮了幾分,顯得那張常年暴怒的臉都秀氣了起來:「她長得真像你。」
郭小菊驚恐地瞪著他:「你到底在說什麼?」
郭小菊給他煮醒酒的薑湯,祝昌一口灌了下去。
顧不得害怕,顧不得多想,郭小菊下意識地選擇相信了小李的話,心裏便矛盾萬分起來。
天邊初初亮的時候,村幹部終於帶著警察局的警察,還有七八個帶工具的村民趕到,卻被眼前的場景嚇了一跳。
她想過離婚,女兒扒在膝下哭,父母和所有親戚一聲聲地勸,村裡長者甚至派出所的勸和,回到家,祝昌的白眼……
女兒開始哭喊著叫「爸」,過了一會,她不喊了。因為如果她爸爸真在河裡……也聽不見了。
雖然這一次的語氣卻不大一樣。但她也不願搭理這臭話頭,徑自走出門去洗碗。
眼熟呵……眼熟……脊背上躥閃電似的酸麻,郭小菊如醍醐灌頂,恍然間有所明悟。
潭水幽深,常年冰涼。
他無論如何都想不起這個「小李」的面貌,一時不由冷汗濕透了背脊。很快,他和其他村民一樣,壓根不記得自己有見過這麼一個人了。
「靠我們幾個撈不上來。小菊,你和小李在這等等,我去叫人。」村幹部走得急匆匆。
她跟前,正昏躺一個全身濕透了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