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英英吃完飯就匆匆回房了，躲在房門後繼續觀察父親的動靜。

甚至，新單位還允許父親在家鄉待了一年，直到送走了臨危的奶奶，辦好了喪事。

一些瘋狂的猜測在劉英英心裏瘋長。

父親怯怯地站在門口，望著他們母女，手腳局促。但是看起來確實人逢喜事精神爽，他細長的手腳還是手腳，他的駝背也只是駝背，他的眼睛還在眼鏡下關懷地望著她。

這時，父親的腳步聲響起。

看，他還有閑心澆花呢。

劉英英才跟著父親來到了空氣濕潤的海邊小城，進了新的初中。

那鋸狀的，看起來像是某種昆蟲的口器咬下。

劉英英趕緊縮了回去。

他精心飼養的花草，也好好地待在那。

父親很討厭所有的鳥。尤其是那些以昆蟲為食的小鳥。

他去買了新的花草填充。

除去上級安排任務的時候，經常一去好幾天不回來，其他時候，爸爸比她這個高中生、比作為小學教師的母親，都不知道閑多少。

父親沒有在陽台那了。

所有人，包括劉英英自己，都努力告訴自己，本該是這樣的。

黯淡的檯燈下，駝起的駝峰與艱難的生活，壓得他低下頭去，蜷縮著，跟《變形記》封面上那隻笨重沉默、人立而起的大甲蟲一模一樣。

她當下輕手輕腳地爬起來，朝陽台看去——

劉英英視野里的父親開始晃動。原本清癯的臉一點點扭曲，直到一隻黑色的大甲蟲穿著父親的衣裳人立原地，衝上司張開了口器。

不是昆蟲的肢節，不是甲蟲的硬殼，不是無機質的冰冷眼睛。

他穿著父親的睡衣。

父親正要送劉英英去學校，被上司堵了個正著。

他在趕鳥。

有時候和*圖*書養的勤些，有時候一盆都不買。

劉英英今年讀高一，跟父親劉豪住在一起。

但更難過的還有各種催債。

今天劉豪沒有上班。事實上，劉英英覺得她爸爸這份工作是相當清閑的。

但是，這一天，劉英英寫完作業后，正躺在床上和同學啪啪啪地打字聊著後天的期中考，她耳邊，忽然捕捉到了極輕的一聲「嗡」。

劉英英看到了那本書的書名是《變形記》。

每天晚上劉英英揉著眼睛出來，父親都還紅著眼睛在檯燈下繼續工作。

輕得好像是有一隻小甲蟲振翅落在了她的窗檯。

但即使如此，父親仍沒有逃過他想極力避免的命運。

明明已經過去了兩年，明明已經時隔了這麼久，劉英英卻立刻想起了那隻穿著她爸爸衣服的大甲蟲。

沒有什麼異常，父親一如既往地收拾了碗筷，那些剩下的飯菜都好好放著。

她房間左邊的窗子，打開可以從側面看到陽台。

這兩年來在天洲市，父親看起來也毫無異狀——即使他的體態比起年輕時候差異太大，簡直像兩個人。但又有多少人年紀大了身材不走形的？

母親安慰她：「那只是噩夢。最近身體是壞了些，背更駝了。但你怎麼能把他看成蟲子呢？」

但養的時候的那些花草，沒一盆養得活的。

漸漸，繁重沉悶，一成不變的工作里，原本的父親日益麻木。

只是……劉英英心裏仍總縈繞著一點揮之不去的疑問。

而且越是嬌嫩繁茂的，經常最早「枯萎」。

陪完小心，他獃獃地望著桌面擺著的一本書一會，吐出一口白氣，在冬夜搓著手繼續日復一日的工作。

何況在那麼大強度，那麼多年ｍ•hetubｏoｋ•ｃｏm•ｃom的社畜生活摧殘下，劉豪竟然還沒有猝死，已經算是奇迹了。

逢年過節，催債的人如燈轉，催債的信似雪花。

「英英，你不是說喜歡大海嗎？我要去海邊的城市工作了。單位說你的學籍也可以一起轉那邊去，享受本地學生的待遇。」

親朋好友各有各的難處，體諒總有度。

被光一照，像黑暗裡受驚的昆蟲，逐漸細長的四肢滑動，朝房間里滑開了。

後來，從農村考出來的大學生父親在一位同鄉老闆的勸說下，借了錢，辭去了公務員的工作，進了他們在城裡的銷售公司，他們也舉家搬到了城裡。

聲音似乎是在廚房。

劉豪在政府部門上班。

上司拐彎抹角，只想讓父親主動說出辭職的話。

一次，母親夜半起身，被他嚇了一跳——他竟然半夜蹲在垃圾桶旁窸窸窣窣地翻檢著變質的食物。

他原本是帶著一點風趣，喜歡讀書的人，但慢慢地，他只讀那一本書了，整個人都變了，變得日益沒有「人」的樣子。

「爸不餓，你先吃吧。」

每次做噩夢，她都會夢到父親背上長出甲殼，五官變形。

劉英英發出尖叫，在噩夢裡暈了過去。

她稍微鬆了口氣的時候，這天晚下半夜，那嗡的聲音又響起了。

這一刻，劉英英福至心靈，忽然發現了這兩年來所有花草可能的去處——就在眼前，其中一盆開得很茂盛的花草上，那大片鮮嫩的葉子被整齊地啃了一排。

可是劉英英一霎時，全身汗毛聳立。

劉英英拚命捂住了嘴。

她從夢中驚醒，悄悄下了床，打開房門的縫隙，往廚房看。

他四十多歲了，身手很靈活。

影子照和*圖*書在地上，分明是一隻巨大的甲蟲！

劉英英若有所思：「那爸呢？我夢到他上司說要開了他。」

所以，儘管劉英英心裏知道，父親所謂在政府部門的新工作有很多很多的神秘，但她總是乖乖地不問太多。

何況，父親從那以後已經好多啦。

他鬱悶的聲音響起：「啊，這盆草又養壞了。我拿去丟了。」

胡說，她明明看見他偷偷咽了一口口水，肚子起伏一下。

他開始喜歡吃半腐爛的蔬菜，剩下的肉骨頭，變稠的白醬油。

那一聲真的很輕很輕。

即使今天還枝繁葉茂的，第二天據說就枯了——之所以是「據說」，是因為劉英英從沒見過那些據說枯了的花草，都是一大早就被父親弄出去丟了。

周六下午，劉英英從學校補課回來，在家裡補政史地的作業。她已經打定主意高二要去讀文科了。

何況新工作這樣清閑，父親又有了很多時間陪她，有了時間做自己喜歡的事。

他很瘦，羅圈腿，背有些駝峰，脖子前傾，跟劉英英一樣掛著近視眼鏡，四十多歲，頭髮白了小半。

劉英英盯了他很久，才意識到父親在叫「英英」。

勸他去看病，他就說，他快四十歲了，老闆早就想開他了。但凡請假一次，就有可能遭遇開除的厄運。因此堅決辭了母親去醫院的提議。

劉英英六年級快畢業的時候，父親的上司親自到她家來。

「我要看到他人。」

最後上司有些忍耐不住：「你近些時候腦筋越來越不靈，就不要佔著這個位置，我要辭——不要逼我說出來。留個老人的體面，我還會給你發最後一期的工資。」

每天除了出去工作，再帶回來錢，按照定好的時間去醫hｅｔubｏok•coｍ.ｃｏｍ院、送她去學校，再沒有第二句話，沒有半點自己的性格。

母親從學校趕回來，坐在她身邊垂淚。

「媽媽，爸、爸變成了好大一隻蟲子……」劉英英拉住母親傾訴。

「爸，你也吃啊。」

家裡欠的錢，父親新工作的錢，也足以一筆筆還清了。

這一天晚上，「英英，來吃飯了。」劉豪做好了飯菜叫她。

客廳里，一個黑乎乎的影子蹲在桌上，正「抓」著垃圾桶里的變質食物、爛菜葉、西紅柿大嚼大咽！

並不是常年鍛煉的靈活，事實上，他不怎麼鍛煉。那細長的手腳，羅圈腿，從樓梯走上來的時候，像是昆蟲爬行滑過一樣迅速。

那盆花草被劉豪搬走了。

如果每一隻昆蟲的振翅聲都有各自獨特微妙的頻率，那麼，劉英英就認定，這一聲她絕對聽到過！

她告誡自己：劉英英，你別亂想，不過是一盆草而已！不過是巧合而已！

她那時候看的清清楚楚，父親明明就……變成了一隻大甲蟲。

其實，這幾年他喜歡養花草，不過，他也不是每次都養。

那眼睛竟然似無機質的昆蟲眼睛，牢牢盯住了上司。

那時候，家裡擔負著房貸，她剛剛上學，奶奶重病，爺爺也開始生病，母親教師還沒轉正，收入微薄。於是家裡就一筆一筆地向親朋好友借。

長年累月，他駝了背，身材走了樣。

父親這才止住了笑容，他的聲音嗡嗡地，不像從喉嚨里發出，更像是昆蟲震動翅膀的聲音：「你說『辭退』？你說了，『辭退』？當年你把我帶到城市，勸我在這裏安家，說大有可為。如今我年紀大了，跑不動業務了。你說要，辭了我？像把一隻蟲子，鏟掉那樣？」

英英下意識應https://m.hetubook.com.com了一聲。

母親頓了頓，還是沒有瞞著女兒，說：「你爸確實被開除了。不過，他馬上就找到新工作啦，比以前好的多了。現在正在交接工作呢。」

他的雙手雙腳逐漸變細，肚子變鼓，背起駝峰更明顯，那駝峰還發硬，表面閃著殼似的光。

但父親只有一成不變的笑。

他不會了笑，不會了哭，昔日的愛好一點點消失。

更有父親性格內斂溫和，公司的各種雜務山一樣堆積在他身上。

第二天起來，母親問他幹什麼，他就一臉茫然，什麼也不知道。

但是、但是，他背上有一對黑乎乎的，可以兩邊分的甲殼。

那看起來是父親。

遠遠望去，像個背著大鍋似殼子的甲蟲。

父親買的所有花草，都是很多昆蟲喜歡吃的廣譜。

父親就在公司經常熬夜加班拉業務，還出去找各種兼職，對著電腦敲文字完，還要出去開計程車。

在劉英英很小很小的時候，她記憶里的父親還是挺拔的。

她坐到桌前，吃飯的時候發現劉豪一口也沒有吃。

然後，父親露出一個笑容，這一笑，竟然一掃這幾年的壓抑，顯得又像她很小時候，手把手教她讀書的父親了。

但是劉英英這一天情不自禁按著這沒來由的懷疑，暗中觀察起父親。

只要接到電話，本來性格穩重的他立刻壓下聲音，擠出笑意，陪著小心。

但所有人都說是她看錯了，是她生了病，做了噩夢。

後來，父親換了工作后，爺爺的病不知道哪裡的錢，社保全包了。母親的職位也轉正了。

母親便指了一指：「喏，他來了。」

醒過來的時候，她躺在醫院里，趟了好幾天。

劉豪弓著背，正細心伺候著陽台上的一排花草，澆水，捉蟲，修建葉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