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腰上不也別著一把劍嗎?
原本的畏懼減去了許多,卻生出傾佩之心,她便好意勸阻:「燕大俠,寧生,我知你二人都是正直之輩,小倩身雖微賤,曾為虎作倀,但也不忍見正直蒙塵,故而坦言相告:那妖物法力頗為高深,尋常道士和尚都不是它的對手。這蘭若寺曾經也是一方大寺,寺內不乏高僧大德。可是短短十年,便被那妖物吞吃殆盡,以至淪為鬼寺。」
誰知她剛一動,一柄瑩瑩小劍當即飛射而出,將她的裙曳牢牢釘在地上!
女子正以為他色字當頭,誰料寧采臣忽道:「你是不是,叫做聶小倩?」
他驚而轉身,他身後不知何時也站了個年約十七八的女子,相貌絕艷,世無相匹,月光照得她衣袂飄飄,宛如仙人。
月明高潔,清光似水。
她犀利的目光正好對上它們的眼睛,烏鴉們動作一僵,似受驚嚇,呼啦啦振翅而飛,散去一片。
一年約十八、九的妖嬌女子,薄衫紗衣,款款而入。
聶小倩大驚失色:
一半虯勁枝條爬生蘭若寺牆頭,樹冠幾乎遮住了半座廟宇。根系入屋過殿,以至於連大雄寶殿上的佛陀面容上,都攀上了根莖。
是夜深沉,四野靜寂,只有烏鴉叫個不停。
而他們所說的燕赤霞嫉惡如仇的作為,又似與她的作為接近。
寧采臣是夜挑燈苦讀,讀至三更,忽聽鴉鳴聲聲,見窗外夜影而過。
荒郊野寺,哪裡來的美女子?
可是記憶中她確實是秦人,她的父母都來自秦地。她也確實身攜赤練,符合這個稱呼中的「赤霞」二字。
蘭生也走了,對燕赤霞道:「燕兄,天色已晚,這四舍還有空屋,你自擇一間,早些安息。小弟明日再來拜訪。」
寧采臣見此,出言道:「等等,燕兄,我有一事相問於她。」便問聶小倩:「寺中除了你,還有其他女鬼?」
聶小倩戰戰兢兢,在銳利的氣息中周身粟立,不敢隱瞞:「是,妾聶氏,名喚小倩。十八夭殂,埋骨于寺北亂葬崗。」
「你是誰?為什麼半夜出現在我房裡?」
張玉蹙眉:「燕兄?」
蘭若寺……書生……美女……白和-圖-書楊樹……
聶小倩聽二人之言,感二人之行,見燕赤霞有意前往,劍光凜然,卻面容年少、眸子清澈,竟比自己還小了幾歲。
聶小倩更佩服其俠肝義膽,苦勸不得,只得道:「就在那白楊樹,上有烏巢者中。大俠小心,滿寺烏鴉,儘是其耳目。」
清秀書生道:「燕兄字赤霞,秦人。是我們士人中少有的允文允武的劍客,嫉惡如仇,頗有墨俠遺風。我曾在城郊遇到燕兄,就頗為欽佩敬服。」
聶小倩這才知道,蘭生被帶走,竟被寧采臣看到了。
「你是鬼物,與人陰陽相隔,不安息黃泉,夜半到人屋舍,做什麼?」
寧采臣察覺:「這位兄台目光灼灼,可是在下有什麼失禮的地方?」
亂葬崗上生有一株高大白楊。人站在樹下看去,幾乎看不到樹頂。
寧采臣的臉卻更冷:「你再不走,我就叫人了。」
但燕赤霞一點都不領情,忽然開口,一點都不客氣,甚至有些咄咄逼人:「你真的叫寧采臣?」
寧采臣上下打量她,面上神色逐漸生出恍惚。
果然世上男子,無非錢權色耳。
白天寺中有這樣一個女子嗎?
她來時是烏鴉打探好,燕赤霞早已睡去,而且不在此屋,她才敢來。
書生們路過大雄寶殿,驚嘆白楊的枝繁葉茂,一排烏鴉停在殿頂,或者整理翅膀,或歪著頭,黑豆眼睛都眨也不眨地盯著他們,目光似若有靈。
燕赤霞隨意地挑選了一間離南舍最近的空屋,就此宿下。
「至於過路商旅、行客,寄宿寺廟者,乃至於有意捉妖者,更是死傷無數。」
難道他、他認識以前的她……還是說,他、他難道……
寧采臣謝過,二人就同往白楊。
「燕赤霞」盯了他半晌,只覺寧采臣容貌十分熟悉,給她以親切之感。但頭腦中記憶混沌交錯,竟一時想不起他的姓名。
正凝神之際,身後忽有異響。
書生們恍無所覺,紛紛恭維:「原來是燕赤霞燕兄。我等也曾聽聞,今科一同赴考的士人中,有一位佩劍的奇人。今日得見真容,幸會,幸會。」
又說:「你如果害和_圖_書
怕,為我指路就行。」
她這沒有沒腦,分外無禮的話聽得諸生都覺得尷尬了,心中腹誹這燕赤霞莫非練武練壞了腦子?
似乎在回憶什麼。
就在猶豫間,一群書生只當她默認,早已有說有笑,簇擁著她往蘭若寺內走。
那女子妖嬌美麗,體態輕盈,竟似月下無影,回首頻招。蘭生如醉似迷,隨其漸入白楊樹冠遮蔽處。
一時之間,記憶的氣泡混淆交錯,「燕赤霞」與「張玉」的身份交疊在一起,人間與幻夢交織,她竟難分真假。
蘭生是諸生里為首的,便上前招呼:「這位兄台也是來赴試的?在下姓蘭,不知閣下如何稱呼?」
僮僕倒是沾席就睡,在地上睡得口水直流、鼾聲大作,跟死豬一樣,推都推不醒。
女子一笑,頓時滿室生輝:「妾之名姓,君不必記。慕君才華,願結露水姻緣爾。」
書生們各自挑揀屋子入住時,南舍門扉戛然而開,屋內走出一個人,背著個書篋,也是士人打扮、諸生都不認識他,但看最近往來這一路,還作讀書生士人打扮的,十有八、九是來赴考的。
他忍耐不住,爬起來,想出門吹吹風、散散熱,清凈清凈。
氣氛因她的沉默而略微窘迫起來。
而樹冠最頂上,則有一個碩大的烏鴉巢。
女子聽他喚名,頓時吃驚!
這煞神怎麼會突然醒來?
驚駭之下,也顧不得暴露身份,聶小倩身形虛化,鬼魅縹緲,當即便欲乘風遁去。
竟置一金于窗,哀怨地朝著他,一步一回首。
寧采臣越想越覺得耳熟,一個名字似乎呼之欲出,卻頭腦渾噩,搜腸刮肚而不得。
燕赤霞頷首,毫不猶豫,往白楊而去。
赫然是「燕赤霞」。
另外幾個書生有人笑道:「蘭生,這位燕兄是何許人也?你給我們介紹介紹。」
一半粗壯的根系,盤踞亂葬崗上,把累累白骨、座座荒墳都圈在樹根下,不見天日。
「名字乃父母師長所賦,在下生長二十余年,不敢擅改。」幸好寧采臣很有修養,聽無禮之言,也只不輕不重地回了一句,又向諸生告辭:「天色不早,小弟還要溫書。此處荒廢https://www•hetubook•com.com已久,諸間僧舍綽綽有餘,兄們請自便,恕弟不能相陪。」
「燕赤霞」有所覺,抬眼看去。
如今世亂時危,聽說郊野多有好女子為暗娼,日藏夜出。難道她也是?
書生們面面相覷,也各拱別歸寢。
寧采臣怔了怔,笑道:「那燕兄覺得在下該叫什麼?」
人煙盡散,停駐殿上的烏鴉也都散去,自歸樹巢。
他話音剛落,張玉腰間忽然一墜,她伸手一摸,摸到了一柄沒有劍鞘,只被重重布裹住的小劍,突兀出現,就懸在她腰側。
唯有「燕赤霞」不言不語,雙眉微蹙,目光緊盯著那士人。
女子愈發想開口詢問。忽覺周身刺痛,濃重的威脅之意撲面而來。
那士人趨禮致意:「在下姓寧,字采臣。赴考京兆,以無處借宿,鳩居佛門。」
都是來赴考的,避城舍而寓居荒郊佛寺,說明也都不是什麼富家子弟,一時之間頓生親近,稱兄道弟。
女子似看出他的躊躇猶豫,笑道:「君子莫相疑,妾非娼家。今只為燕好,不索錢財。見君窘迫,妾願以私相贈。」
燕赤霞想了想,也不再阻攔他,把那柄小劍丟給他:「這把劍可以保護你,不要丟。」
她一上來就大胆表露,似乎對自己的美貌十分自信,寧采臣深皺眉頭:「寒舍簡陋,不宴芳客。卿當自重,速去。」
她閨名確實喚作聶小倩,但這個人……這個人素未謀面。怎麼會知道她深埋已久的名姓!
但那些書生卻彷彿瘸了眼,連男女也不辨,朝著她迎來。
甫入蘭若寺,僧舍尚足,只是東西僧舍都掩著門,頗破敗。唯有南舍看起來比較乾淨簇新,似有人居住,時常打掃。
聶小倩勉強點了點頭。
她不是燕赤霞嗎?
寧采臣見此,說:「燕兄,我與你同去!」
白日時,驟聞燕赤霞來至蘭若寺,她們戰戰兢兢,十分惶恐。
他看到對面的屋舍悄然而開,蘭生從一女子而去。
女子答道:「妾乃佛寺宿客,慕君風雅,月夜自薦。」
美人月夜而來,自薦枕席。還附送金銀。
蘭生見勢不對,忙向寧采臣介紹:「這位是燕兄,字www•hetubook•com.com
赤霞,文武奇人也。」試圖緩解尷尬氣氛。
卻道:「君子言辭正直,添妾愛慕之心。願以金銀為贈,聊表心意。」
女子聽他這樣說,似乎想起什麼,總算有所顧忌,無奈退去。
他住的地方正對著寧采臣居住。
在挪到門口的時候,「站住。」寧采臣忽然叫住她。
居然取出燦燦足金的一錠金,放置褥上。
便不答,仍梭巡他的面容,試圖想起那個名字。
荒郊野嶺、蓬蒿及腰的蘭若寺,幾個書生。
寧采臣皺眉,打算出去叫蘭生。
寧采臣的房門打開了,門口站著一個人,個頭不高,氣質鋒銳,腰間攜一柄小劍。
蘭生平生未見如此佳人,不由目眩神迷,吞了一口口水,驚問:「卿是何人?為何夜半至此?」
燕赤霞是這一帶有名的劍客奇人,據說殺妖除魔無數,是她們口耳相傳間,樹姥姥千寧叮萬囑咐要她們避開的危險人物!
蘭生心想管她是不是娼妓,那他也不吃虧啊!
蘭生心馳神往,當即從去。
穿的還是自己的衣服,沒有高也沒有矮,沒有胖也沒有瘦,未曾變化。
樹之高,葉之盛,枝條橫斜、樹冠如雲。半遮黃泉,半入佛門。
燕赤霞道:「你是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待在這吧。」
誰料剛爬起來,鴉聲忽止,門扉無風自開。
「不可。我勸君行善,自己卻龜縮不前,豈非小人爾?我雖是書生,也粗通些許劍術、異術。望君借劍,與君同往,必不累君。」寧采臣言辭懇切。
剛走了一步,忽然心中一陣惡寒,似忘記了什麼,但下意識地卻覺得跟上去大有危險。
蘭生既慕其美,又頗躊躇。
佯作驚喜,當即轉身道:「君子改變主意了?」
她面色變得很明顯,等於變相承認。寧采臣也看出來了,自言自語道:「聶小倩……聶小倩……」
「原來是寧兄。」
但樹姥姥急需血肉修鍊,明知燕赤霞在寺,也百般催逼。她不得不來。
燕赤霞沉吟片刻,點點頭。對聶小倩說:「那妖物在哪裡?帶我去你們老巢。將功補過,或許放你一馬。」
「反正不該叫寧采臣。」她說:「這不該是你的名字。」
蘭hetubook.com.com若寺之北,卻是一片亂葬崗,荒墳累累。
寧采臣便向燕赤霞拱手:「燕兄,聽說閣下素有奇術,有墨俠遺風。蘭生雖萍水相逢,到底與你相識一場。救人一命,善莫大焉。」
「剛剛帶走了蘭生的女子,望之不似凡人,你可認識?」
女子面露喜色,眼底卻有不屑,她自認閱人無數,區區一個窮書生,虧她還以為他不一樣,是什麼剛直鐵石之輩,卻也不過如此。還不是沒能逃過她的掌心?
「咳咳……」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
眾人各陳姓名。
便自回南捨去了。
見燕赤霞看來,她知無可避,慘然道:「妾葬寺北,本欲安息。卻被妖物所威脅,被充作鬼娼,日夜受鞭撻,覥顏向人,以勾引生人,為妖物提供生食。與妾一般境遇的女鬼,頗眾。寧生所言引蘭生者云云,當是與妾一般的鬼女。」
燕赤霞緩步而來,手中把玩著一金鐲,掃她一眼:「鬼物?」
烏鴉嘔啞嘲哳,時而盤旋墳冢,時而成排停在蘭若寺檐上。
蘭生覺得烏鴉叫得特別難聽,而且特別響亮,又覺得身下的草席骯髒、屋內悶熱,一時輾轉難眠。
女子被他拒絕,一時吃驚,眼睛轉了轉,還想調笑幾句。
當即笑納金子,美人月下展顏而笑,招手:「此處人多眼雜,君且隨我去。」
聶小倩將背俯低,戰慄不能語。她怎麼敢告訴燕赤霞,自己是來害人!
蘭生殷勤邀約:「燕兄,這裏各位也都是今科赴試的,只是如今考期將近,城舍昂貴。我們遠道來赴考,囊中羞澀,看這蘭若寺雖然荒蕪,但還算乾淨,空著好些僧舍。打掃打掃,應該尚能住人。便相約來此寄住。燕兄,一道?」
他囊中羞澀,可沒有銀錢給她。
其中一個清秀書生對她十分熱情:「在荒郊野廟遇到燕兄,真是叫我大大鬆了口氣。」
白占的便宜不佔,倒不似丈夫!
張玉想說自己不是「燕赤霞」,張口的瞬間,卻覺神思驟覺恍惚,似有另一股力量在與她爭奪她的記憶。
「燕大俠赤膽,但也須細思量。」
燕赤霞聽罷,卻道:「我平生不縱害人之物。如此之妖,食人無數,為禍一方。更要除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