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卷 白蛇傳·聊齋志異
第七十一章

便奇之而賤之小倩。
這幅畫,活了。
園小池蛙鳴,風吹竹林簌簌,如幽咽之聲。
但聶小倩流淚,卻一聲不吭,安安靜靜,只染赤素袖。
他們來時,已經從街頭巷尾之聽到了一切。
傳聞愈演愈烈,漸漸淪為京販夫走卒都知道的飯後笑談。
聶小倩雖然是鬼,但既然有形有貌,能說能動,那在人們心,鬼與人又有什麼區別?
王侯感到驚奇:這遊方士難道也認識聶小倩?
聶小倩在畫壁前消失不見,兩片碎片飄飄然落了下來。
家婢女僕從對此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有一個女鬼說:「我,我還是想做人……」
他畫到最後一時,屬於「燕赤霞」的那柄寶劍忽然嗡嗡作響,從張玉背上飛出劍鞘,化作流光,注入了。
遊方士說:「郊有蘭若寺,寺曾有白楊大樹,年久成妖,自名樹姥姥。樹姥姥喜食生人,吃空了蘭若寺之後猶不足,擄掠四方艷鬼至蘭若寺,使艷鬼為其引誘生人,招待四方妖物,實為鬼娼。聶小倩即艷鬼之魁,艷名傳於妖鬼。在下曾過蘭若寺,也聞聶小倩之名。原來這艷鬼之魁,竟是聶家故千金。」
聶老爺也深慚愧,自此閉門不開。但為時已晚。
聶小倩忽然笑了,從相遇以來,這是一向寡歡的小倩,最燦若朝霞,也是最真摯的笑容,看得寧采臣都心頭微動。
她已經是死人,還有什麼怕的?
公子愛慕小倩容貌,但因聶府閉門謝客、小倩深藏墳穴,不得相見,而相思成疾。
人間嬌艷女子時時有,現身的美麗鬼物卻難見。
飄蕩盪離卻富貴鄉,意沉沉辭別紅塵路。
她說:「去別處又能去哪裡呢?」
窺視者盡目瞪口呆,流連忘返,聲響驚動了她。
他忽然說:「有。有這樣的世界,而且不在天上,就在人間。」
張玉沒有說話。
鬼夜哭,聲常凄厲比梟鳥。
她寸步也邁不出。
遊方者也粗通醫術,為公子聞問診治,得知公子心系聶家艷鬼名小倩者。
聶小倩怔怔地看著亮著燈火的府邸。
自從燕赤霞、寧采臣送還了聶小倩的屍骨,聶家人很是感激,又舉家商量,如今世道不平,京郊都時有流https://m.hetubook.com.com民。如果遷葬聶小倩于郊野,只怕女魂受到打攪。
聶小倩不敢置信:「寧先生,您這是?」
她自死後,離家已經十年,顛沛流離,受盡賤役驅使之苦。
剛開始聶家人堅口拒絕。
但沒過幾天,就有一群潑皮無賴堵了聶家門,對著聶家破口大罵:「鬼娼之女,鼠、狼、豬狗都可同塌,如今得侍公子,竟敢覥顏相拒!抬什麼身價!」
這一畫就是一夜。
無可奈何,她哥哥,當家的聶老爺只得鬆了口,讓幾位門第最高的貴人躲在自家園,趁夜窺視。
小倩望見墳冢被掘、驚慌失措的聶家,卻有解脫之感,聽見哭聲,喃喃說:「是誰在哭?」
一群女鬼等候已久。
一片上寫著《聶小倩》,一片寫著《畫壁》。
誰都想有尊嚴、不作牛馬,挺起腰背做人。
她們的親事被退了。
即使是當代國,也有許多苦人兒。
過了一會,她探出身體,興奮而驚喜地連連招:「你們來看看啊!」
一片落在張玉,一片落在寧采臣里。
她們對畫世界十分滿意,非常高興。
聶小倩墳冢遷其,墳前終歲都有青青竹,春來桃花冬來梅。時而有家人來祭拜掃灑。每逢月夜,她或可化身而出,與親人一敘別情。
沒多久,有一天,聶家忽然上門了客人。
她墳冢之上漸生雜草,多有穢物,可見已有一段時間無人打理。
為活公子性命,王侯遂令聶府送出小倩,與公子結一晌之歡,以解相思。
小雪試探地摸了摸牆上的畫,呼呼,她的身影消失了。然後出現在了畫,她變成了畫天女,正驚異地站在殿閣,四下展望。
注意到她的期待,寧采臣心一動,微微沉吟:「你們等等。」
她聽到了身後竹林的沙沙作響,風起,有二人悄然落在竹林之、她的墳冢前。
這時代替她開口的卻是「寧采臣」。
「可是做鬼一樣飄零孤獨。人類之熱血,人類之肌理,難道不比枯骨強?你們難道就真的不想做人嗎?」
王侯為著面子,明面上沒有強迫。
二人打量聶小倩墳冢。
但上門的人越來越多,其不乏權和圖書貴、王孫貴族。動一動指頭就能給聶家帶來好處或者禍事。
他從包裹里取出墨紙硯,蘸了蘸墨水,當即就在蘭若寺空白的牆上塗畫起來。
聶小倩終於回過了身,她素白的臉頰上是一行血淚,那是鬼的眼淚。
寧采臣在一面牆上,用墨繪出了一個美輪美奐的世界,山水依依,殿閣重重,非復人世。
看見小倩,她們激動地迎了上去,打量她憔悴,抱頭痛哭。
小孩聽了很高興:「在哪裡?我們可以去嗎?」
想到昔年離家時,侄女們臉頰白|嫩,牽衣附膝的模樣,再聽她們如今聲聲哭,小倩只得黯然而去。
夜已經深了。
「寧采臣」笑了笑:「你不是說想做人嗎?你們說的那樣的世界,還在將來之世。但畫世界沒有塵世之苦,沒有綱五常,沒有饑寒交迫,沒有苛捐雜稅,稍擬將來之世。你們如果願意,可以居住其,自作主人,以待將來。可以不做鬼、做人,作不被欺凌的人。」
已過更天,聶府猶燈火通明。
大哥因之避而不見,愛子心切的大嫂也因之憂思成疾,卧病在床,整日以淚洗面。
攜禮拜訪聶家的人絡繹不絕,頗有顧左右而言他者,實則就是奔著聶小倩來,想見一見這妖嬌鬼物,滿足好奇心。
天風泠泠,卻從廣袤大地上吹來四方垂泣之歌……那垂泣聲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富有貧。似鬼哭,若妖嚎,連京城都依稀有和聲。
當晚,聶家的幾個侄女的閨房裡爆發出了凄慘哭聲。
女郎們黯然。她們知道,「燕大俠」說的半點沒有錯。
群鬼說:「我們已心灰意冷,只願長居蘭若寺,直到魂飛魄散日,落一個清凈。」
拜詣聶府者,有王侯之子。
「寧采臣」的書生外貌逐漸褪去,他接住了碎片,推了推眼鏡,對張玉笑了笑,眼一片清明:「小玉,你看,碎片拿到了。」
正是本碎片。
商量之下,不避忌諱,乾脆將聶小倩移葬自家後園的一角,以便時時看顧。
原本用墨繪出來的場景是黑白的,尖忽有霞光暈開,然後整面牆上的畫都染上了色彩,畫的清水潺潺而流,青山上驚飛林鳥,樹上果實無分季節而生,www.hetubook.com•com累累被風搖動。重重殿閣間轉出狸奴,對著畫外喵喵直叫,有垂髫的孩童嬉笑追逐狸奴。
九泉之下,也難逃綱五常、貞九烈之罪。
死去十年的女兒以鬼身重歸聶家,容貌嬌艷絕倫,觀之一如生人。與人一宅,絲毫不犯。
她向二人行禮:「小倩已絕人間之望,願重為孤魂野鬼。請俠客拔生救苦,脫我于紅塵,返我蘭若寺。」
她嗔怒而去,復歸墳冢。
聶家拒絕了。
但人想堂堂正正的做人尚且不可,何況是鬼?
眾鬼皆嘆。
其有一王侯好客,麾下多門客,門客有一遊方者。
聶小倩凄然一笑:「為鬼尚受人世之苦。況為人乎?綱五常,貞九烈,哪樣不是為人所設?」
奇聞轟動一時,引來了京上上下下的好奇。
嗓門響亮,街坊相聞。
張玉張了張口,想了想,又默然。
就算是現實世界,寰宇也有太多人類沒有尊嚴的社會。
張玉說:「或許可以去投胎。」
聶小倩潛身窗下,聽到她的侄女們一邊哭,一邊說:「如果她沒有回來就好了。如果人死了,不要變成鬼就好了。為什麼變成鬼還能動,為什麼還能笑!如果只是一抔黃土一副殘骨,至少不會惹出這滔天大禍!」
獨居之鬼,雖然名義上是主人,豈比得上聶府的真正的主人?
張玉說:「如果你還有別的去處,別的想去的地方,我也可以送你去。」
剛開始,聶小倩十分高興。
聶小倩撫摸畫壁:「做人將來將來何其遙遠。君子,你說的那個世界,要多久才會到來?」
不少女鬼聞言也都投來了眼光。
就在流光注入的這一刻,寧采臣落下了最後一。
人間如此,九泉亦不得安。縮在一角尋求避世,又避得了多久?
她離家之時,侄女們才四歲,如今已亭亭玉立。
老父母深感悲傷,勸聶老爺辭客。
夜深,月上天,墳墓白煙裊裊,聶小倩在煙華妝而出,月下素帛銀裙,凜然高潔,不似鬼,倒翩翩如仙。
如此日夜相擾,聶家不堪其擾,聶老爺已起遷墳之心,打算找個偏僻地方,遠遠地重葬小倩。老父母也默許了。
聶小倩也嘆息:「如果能做人,誰和圖書想做鬼?」
聶小倩說:「我道君子當日齋拒我柔情滿腔,好一副是鐵石心腸。卻原來你才是心地最軟的那一個。」
她說:「感燕大俠俠義,謝君子高德。小倩無以為報。君子既願許將來諾,小倩便願舍此生心。」
寧采臣說:「或許是受著苛捐雜稅的人在哭也許是饑寒而死的鬼在哭也許是餐于亂世的妖在笑誰能分得清?」
但也有地方寬闊的好處,自家宅院連樓棟,還能圈了京郊一塊空地,以作自家後園。
見公子纏綿病榻,相思成疾,王侯遍招醫家。
她沒有回頭,只痴痴而悵然地望著府人煙。
「寧采臣」道:「它必將到來。但我不知道它何時到來。二十年,五十年,一生。盡我所能,傾我所有,至死方休。」
聶小倩不堪其擾,憂慮遂深,對老父母說:「女兒生時藏閨,父母兄長視同掌上珠。女兒死後,莫非賤我為鬼,所以視同草木,展覽於人,以交權貴?人多口雜,恐招家禍,望止禍也。」
其他女鬼依言觸壁,居然也都進入了畫。
如今枯骨得自由,日依新墳,夜步竹林,抬頭見月,遠望是家燭火。還能時不時去拜詣父母,閑話子侄。
張玉問:「你們將來有什麼打算?」
張玉說:「但你們在這裏不安全。現在妖物遍野,邪祟頗多。蘭若寺地處荒僻,現在的幽靜是暫時的,難保不會出現第二個樹姥姥。」
聶小倩緩步出墳台,倚竹,悵然凝望聶家。
小雪說:「都怪如今世道不好。可見是昏君佞臣當道。當今的王朝不好。」
聶小倩倚竹相望,知道這一夜的燈火通明,正是他們在決定她的去向。
聶家的宅子雖然也是官宦所在的區域,但聶家到底不是什麼大族,所以房子瀕臨京郊。
她可以去爭。
如此正應了寧采臣說的「葬於家外,不見犯于妖物,親友歌哭相聞」之語。
兄嫂千恩百愛,挑選了門風家世俱佳的如意郎君,為女兒謀划前程。
其他女鬼詰問:「做人如此之苦,尚不如鬼。你還想還陽做人?」
倏爾離卻萬丈紅塵,到了蘭若寺。
連聶小倩也含期待。
更有那聽說聶小倩美貌過人的好事的輕浮男子,帶了幾炷香和-圖-書火,偷溜過園,跑到墳前問:幾炷香一夜?
但飄飄的輕薄鬼身,這一刻重逾千斤。
女鬼當有一個年紀最大的,她已經死了幾百年了:「小雪,你說錯了。我死後,世上已經變了幾個朝代。再怎麼英明神武的開始,總逃不過淪落為妖嚎鬼哭的末世。朝朝代代,年年月月,何曾有我們能做人的世界?」
但,時日稍長,聶家的這樁奇聞就傳了出去。
眾鬼驚之。
等到第二天,黎明將至,天空晨光微露時,他擱下,畫完了。
她不撒謊,因此唯有沉默。
她可以去聽。
下仆掃灑後園時,也不再用心,時而竊竊私語,含沙射影:「家不以鬼相遠,鬼卻為人招禍!」
王侯聽說,四方打聽有妖術者,果然如遊方士所說。
養在鬼的小孩子不明世事,只看張玉高來高去,又見養母們落淚悲傷,便天真地問張玉:「大俠,你能耐這麼高超,一定是神仙。神仙居地,有沒有人人都活得好好,我們能做人的世界?」
但絕色美名就此傳出,於是,登門者更加摩肩接踵,都欲一睹芳鬼。
她可以去鬧。
後園幽靜,面積廣闊,值一片竹林,間有桃、梅之花。其還有陳設乾淨的小屋、石桌石凳,傢具俱全,以供主人小憩。
寧采臣看著她瘦削單薄、一動不動的背影,嘆息:「聶小姐,有數位女郎都已經回去蘭若寺了。我們是來接你的。」
因後院瀕臨京郊,看守不嚴,時不時會有一些好奇心強的小孩子偷溜進來,跑到她墳墓前扔石頭、吐痰。
可如今佳婿成泡影,愛侶如夢幻。
遊方士大驚,細詰小倩容貌,說:「此非蘭若寺之聶小倩乎?」
雖身為九泉之鬼,卻慰以人世煙火,還有什麼不滿足?
「寧采臣」凝視畫作片刻,擲:「你們試試看進入畫里。」
如此堵了天門,罵了天,聶小倩過去在蘭若寺的經歷就在京城官宦書香之家傳遍。
話音剛落,下一刻,蘭若寺的一切忽然定格了,天地波紋一盪。
再想謀划婚姻,那些好門第,恐怕也難接受鬼娼之家出來的女兒。
她可以使聶家日夜聞鬼哭,不得安枕。
御劍行路自天空過,俯瞰人間,京師萬家煙火,燈火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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