捲簾道：「因為是他們陪伴我到了現在。除了他們，我一無所有。」
捲簾問道：「這真的足以？」
捲簾忽然在心底對兒時夥伴、老方丈還有高陞了的大師兄念道：「我生，念諸友，他處。她死，誰知過去未來現在之因果。想紅塵離此，不遠，佛亦是不醒不覺。」
阿難陀笑了，指著捲簾說道：「你方才還說眾生平等，無有可敬之處。現在又怎麼說出這樣的話。」
捲簾最後還是點頭答應了。阿難陀的眼裡閃過一絲失望以及欣慰的神色。
「沙凈，地上的沙掃凈了么？」寺里的大師兄走過來問捲簾。
捲簾沒有去。他在自己的小禪房裡，捧著一本抄來的經書，靜靜地看著。
捲簾想或許也是因為自己薄情，什麼情感，被時間滌洗，偶然間深刻，銘心刻骨的痛，但平日里居然毫無知覺。對兒時的夥伴，對慈愛的老方丈，都是這般。隨著時間飄移，漸漸不再記得那麼清楚。若是死而開覺，有魂升往，不妨放下。生時不悟，死後惟自知。這人生究竟，因在哪，果在哪。
他們什麼也不會得到的。
阿難陀問道：「什麼東西？」
佛，不是該無念無欲么？
有一些人，像是什麼，流星么，劃過你我生命。捲簾如是想。
人們常說，往登西天極樂，而捲簾就出生在西天佛國。
那個師兄是如此的驚才絕艷，只不過數年時間，其聲名就到達通天佛塔的中層。
捲簾從自己的睡板之下拿出一個盒子，裏面卻是養著
和-圖-書一隻小小的老鼠以及一盞油燈。
阿難陀道：「你這就隨我走吧。」
捲簾道：「蕞爾小廟的小沙彌，何談有名無名。」
捲簾道：「我能帶兩樣東西么？」
捲簾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答道：「還有一些。」
比如曾有這麼一個人，是捲簾的兒時夥伴，後來得病死了，與世永訣。
捲簾看到過老方丈屍身燒化后的舍利，那個像是珍珠一樣的東西，圓潤得像是捲簾曾在老方丈房裡看到過的金剛佛珠。
捲簾道：「佛戒殺生，我乃風沙的沙，乾淨的凈。」
那佛道：「殺盡？你想殺盡什麼？」
那佛笑了，說道：「吾是阿難陀，你可願隨我去大雷音寺？」
那一年正是大師兄聲名初起的日子，遠遠近近的寺廟宇都派出辨才無雙的比丘來挑戰大師兄。
捲簾念道：「所謂『菩提』，是佛曰，覺。忽如睡醒，豁然開悟。」
捲簾是個孤兒，自幼便被寺里的老方丈撿來養大，可惜後來老方丈死了，不，院里的師兄說是圓寂了。
捲簾道：「塵沙可凈，這心中之沙，難凈。」
捲簾被困在流沙河裡不知道有多久了，久到他覺得自己老了。神佛是不老的，但捲簾卻覺得他的心，不再年輕了，他開始喜歡回憶過去。
捲簾忽然知道了，他只是她書里的看客，亦或她是他生命里的過客。
捲簾看了看跟在阿難陀身後的新方丈，以及那些早紅了眼睛的師兄們，淡淡道：「我沒有那個資格和圖書。」
捲簾隱隱地覺得哪些地方不對勁，但卻又不知道是什麼。寺里的師兄們早就在向他使眼色，讓他答應。
捲簾道：「既是佛，自是眾生普渡、萬物平等，我為何要迎你？」
捲簾道：「我叫沙凈。」
那佛道：「你可有名？」
大師兄笑道：「那好好掃。」
捲簾時而在想，她來到世上是怎麼一回事。生命還沒有開到最繁盛的年紀，就此逝去了。凋零，誰看到了呢。
大師兄看著仍在掃地的捲簾，笑道：「沙凈啊，師兄就要去那通天佛塔了。哪日師兄成了佛，定來渡你。」
這個寺院里，沒有人理會那個整日神神叨叨的小沙彌。那個小和尚總是地打掃的時候喃喃自語，說著一些誰也聽不懂的話。
捲簾道：「衣食住行，皆有人做，我敬。人若將死，談佛何益？我不過人間小沙彌，不需你言，何必敬你？」
那個地方是西天佛國的天堂，眾生嚮往的所在，那裡無塵無風、無慮無止、無念無想……捲簾看著那雲端佛塔，低低地念了一句：「這佛，快樂么？」
總有些話，在生離死別後，才說得出來。驀然回首，物是人非，是者不記，非者不存。笑，也不可笑。黯然回首，浮生如夢，夢者仍夢，醒者不醒，哭，也不能哭。
捲簾呆住了，不知所措。
阿難陀道：「我說足以，便是足以。」
捲簾掃地的技術是這個寺院里的一絕，因為掃得太乾淨了，仿若水洗過後的琉璃。這院內外，有地則無塵www.hetubook.com.com。
捲簾搖了搖頭，說道：「我願意，但是我不能去。」
捲簾不用掃地了，因為二師兄搶過了他的掃把，立在門前邊張望著邊看著街道來處。
金色的沙子，卻不是金沙，而捲簾的法號叫沙凈。
若真有歸所，願她便在這寂靜處，安然而眠，不再受紛擾。捲簾翻過經書此頁，繼續往下看。
捲簾念道：「念諸般難捨，是牽惹紅塵因。所謂『蘭若』，是佛曰，寂靜處，魂之歸所。」
沙凈，沙凈，這豈不是正應了師兄這首偈么？
門外人聲鼎沸，萬人齊贊。
那佛道：「不是這個名，而是你的法號。」
捲簾看了看房內的燈，以及門外開始溢揚的沙。你們也有靈么？
阿難陀道：「佛，從不擁有什麼。」
如果我是沙子，這鼠和燈就是我的風。
捲簾不知道自己該跟上去，還是留下來。阿難陀是生氣了，不要他了么？寺里的師兄們早一擁而上，要將捲簾手裡的東西扔掉。捲簾卻是將這兩樣東西死死地攥在手裡。
捲簾不快樂，這西天不知何時，總會莫名其妙的掉沙子，像雨似的從天而降。每日一起來，推門就看見金色的沙子鋪了一地，而捲簾每日的工作就是掃地。
「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毋使惹塵埃。」大師兄在大雄寶殿之上，吟出了他苦思多日後，想到的禪偈。果然是滿堂彩，這偈禪理深遠。沙凈也很喜歡這首偈，每日里都會背上一背，掃地的時候便也按著這偈來。
ｈｅtuboｏｋ.coｍ•coｍ那佛怒道：「等平生階，自是常事。此道先來，方能引你進入。你不敬我？」
西天從來不是極東世界，那裡的眾生、眾神、眾佛，亦都有殺伐、征亂、仇怨。多年之後，捲簾在流沙河裡如是想。
捲簾那個時候還不叫捲簾，叫沙凈。彼時的捲簾是佛國某座小寺院里的小沙彌，那是座託庇于如來弟子阿難陀麾下數百萬座小廟之一。
大師兄走了，捲簾仍是年復一年的掃地。但捲簾開始偷偷地看著經卷，偷偷地開始修鍊。
阿難陀皺眉道：「你為何要帶這兩樣東西？」
門外人聲嘈雜，忽遠忽近。
捲簾時常仰望天空，那裡有一座高聳入天的佛塔，傳說這佛塔的盡頭，是諸天神佛的居所，那裡便是大雷音寺。
阿難陀奇道：「這是為何？」
有一天，我也會死去，然後燒化成這樣的東西，供奉在佛龕中么？捲簾這樣想著。
午時，佛光最盛時，萬眾矚目的阿難陀終於來了。街道兩邊、樓台窗口、房頂樹上……數不盡的僧眾人群，都是來圍觀如來佛祖的弟子。那可是通天佛塔頂端的人物，是眾生可望而不可及的存在。
那是數萬僧眾齊聚的無遮大會，大師兄傲立其中，舌辨群僧，最終大獲全勝。
阿難陀道：「你不願意？」
雖然捲簾所在的寺院極小，小到所有僧眾都不在奢望阿難陀能施捨一個眼神過來，但是院中還是雞飛狗跳地忙碌起來。
這些人，這些僧，都在看什麼，望什麼。還是說他們想得到什麼？
捲簾又笑hｅｔｕbｏoｋ.cｏm•ｃｏｍ了，二師兄的想法捲簾猜到了一二。想要上進這無可厚非，但若自身不曾努力，只想著攀附上者，這便是捨本逐末了。
阿難陀一愣，沒有再說什麼，轉身便走了。
捲簾道：「我不是佛。」
大師兄走後一年的某一天，整個佛國沸騰了，聽說如來的弟子阿難陀，要來巡視他麾下的所有寺院。
阿難陀搖手道：「非也，當所有人迎我之時，你沒有迎我。當所有人畏我之時，你沒有畏我。當所有人媚言事我之事，你卻敢於駁我。所以你有佛根，這便足以。」
那佛道：「沙凈？誠然紅塵諸因如沙，有不可思議數。若真能一掃而凈，確是我佛功德。」
許久，天空響起一個聲音：「你隨我來。」
忽然間佛光滿室，照得捲簾眼睛都睜不開。一座佛移步進了捲簾的房間，那佛的身後卻是萬千眾生。
捲簾撓了撓頭，說道：「方才所說不過是經中之言，我自己沒有半點心得的。」
捲簾淚流滿面。
捲簾笑了，像是得到了什麼表揚似的。大師兄是這寺里除了老方丈之外，唯一不輕視譏笑他的人。
捲簾是個小沙彌，每日里只是念經洒掃，連登入大殿的資格都沒有的，活得很壓抑。
佛說，眾生平等，萬物有靈。
沒有風的沙子，是飄揚不起來的，終是死物。捲簾想活，不單指生存，也是指生命力。
那佛開口：「吾是佛，你為何不迎我？」
圓寂？好可怕的詞。諸德圓滿，諸惡寂滅，心化虛無，身化舍利。
捲簾笑了，被大師兄自信的笑容所感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