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墨林昔往
第九章 一語未見

於是,我在心中回想了一遍漢詩創作時的種種機巧:迴文、頂針、藏頭、連珠……由於這個國度擬寫漢詩,並沒有太多韻部、相粘的限制,所以這些手法大可以更為自由的運用。而整理這些機關的方法,莫過於將其拆成一個個字,進行排列組合的嘗試。
我拿出一張紙,將兩首詩四十個字抄在了兩張大紙上,再裁成了每字一塊的碎片。然而,當我將兩首詩裁下、排好,還沒等我試圖打亂它們的順序,我便發現了其中的斧鑿痕迹。
然而,換過一個時段,對書信重新檢索一遍之後,我們又發現了問題:在這篇詩作創作之後兩個月,也就是九月左右,一封署名「虛屋主人」的書信上,居然和致鳴老先生談起了旅遊的話題。
彌松如凝翠,朝氣有彤輝,葉落知秋早,風鼓音自飛。
從這種淵微精深的行文看來,徑自是兩位精通文法的「道友」間的對話。這般晦澀的文字,或許連這兩家的家人都只能當做天書。我有幸生在了致力古學的嘉茂家,得以粗通這些文字的意義,這封書翰,在道盡應言之義后,又附上了一段文字:
「用『彌』形容松樹,並非一個常見的搭配。在現在已經不太講求非韻字平仄的背景下,松樹毋寧用『茂』來形容更為恰當。出於那個脫漏的所在,我又對第三句第三個字特別敏感。虛屋詩中,對應這個位置的字是『知』。當我的目光將這兩個字相連時,我便發現了問題所在。
這篇詩作作於一年前,題目是「照山初暉」。霞浦市並沒有照山,所以,這篇詩作或者是老先生的出遊見聞,或者只是想象而作。根據綾見的敘述,致鳴老先生在一年前,身體便已然消頹,所以出行能力在那時已然有限。因此可以斷定,如果致鳴老先生這篇作品確為實地見聞,那麼必然有同行者與其一同出行。而且,即便有人陪同,出行範圍也不會太遠。這個多山的國和*圖*書度雖然有不少大小山陵被命為照山這個名字,但我相信,可作為老先生出行目標的,只能是位於栃木縣內,離霞浦市算是相當近的那座照山。
排除了實地感受的可能,我重新按照想象作品的視角開始審視起這篇作品。想象作品的遣詞造句比較自由,限制條件較少,勘定脫漏的工作也越發艱難。現在的突破口只能是這樣:從成詩后,致鳴老先生的往來酬答中尋蹤覓跡。蘇東坡曾書秦少游佳句「郴江幸自繞郴山,為誰流下瀟湘去」于扇,又斥其「小樓連苑橫空,下窺綉轂雕鞍驟」新詞為空話連篇。雖褒貶不一,但此類酬答,付諸文墨,倒使得這兩句絕不因原詞亡佚而失傳。所以,老先生後來的酬答中,或許有關於此詩的談論,而中間引用過含有脫漏的第三句也說不定。
這裏明確提到了老先生的這首詩,而且其中的用語,也令人相信,書信中對話的二人的確進行了一次在照山的會面。然而,「虛屋主人」是誰,並不能確定,而且從書信來往判斷,其人也不在霞浦。所以,通過找到這個人確定脫漏的思路並不能走得通。
要尋找脫漏的旁證,在沒有成例的情況下,只能通過其他途徑的「收錄」予以揣測。
最近,我們發現了致鳴老先生的一篇詩作——《照山初暉》。從落款看出,它便作於一年前,五言四句,共二十字。然而它雖然以常見的那種楷書書寫了標題和落款,正文的二十字卻以篆書書寫。在父親的幫助下,我確認了這篇詩作的大部分文字——千河盡疊翠,晨淵付清輝,溢流囗華彩,霜重美練飛。二十個字,有十九個可以明確地辨識,唯有第三句的第三個字,僅能辨識出左邊是一個「糸」旁,右邊則因為筆畫繁複,加之手跡陳年磨損,難以確認具體的字。
「今不避鄙俗,仿君雅意,徑成韻句,次君原字以為習和。」這句話,https://m.hetubook.com.com似乎是說這位虛屋主人也打算照著這首詩的韻字作一首和詩以為酬答。我又看向下面,那裡同樣寫著一首五言四句二十字的漢詩。不過,它用的便是書寫書信的行草,所以儘管筆畫飄飛,常人難以捉摸,我卻依然能認出這二十個字:
旁證這個推測的,是在「曾悉尊體殗殜」之前的時間狀語,用的是表示較短時間段的「前日」。「殗殜」一詞本非大病,僅是時卧時起狀態的描述。然而即便如此,這個狀態也是沒法出遊,更沒法早起登山去欣賞晨光的。所以可以這樣補充推斷:致鳴老先生在登山後的幾個月才作了這首詩,然後交給了當時的同行者欣賞,並在信中提及了自己近來有恙。而同行者則答詩並予以問候。如果在作詩時間以前,虛屋便了解致鳴老先生的身體不適,那麼,用詞恐怕是「向日」而非「前日」了。
如果是指篆書的古雅,虛屋自可以用篆書答詩,懂得使用「殗殜」的人不可能不知道篆書的存在。就詩中氣象而言,老先生的文句透著夏天的熱烈與大氣,虛屋的文句則變成了秋天應景的端麗與厚重。二者也談不上「仿」。所謂「仿」,即是刻意地遵照原型的某個特徵,而讓自己在某些強加的額外限制下創作。儘管虛屋言辭謙抑,但他遵照了某種額外的原則創作,也是可以確定的。本來,他和了致鳴老先生的韻,這也算做「仿」的一種。但「叶韻」這一點,虛屋在「仿雅意」之外還額外提及。所以,我認為這兩首詩中,還存在另外的共同的機關。
於是,思路的突破口還是只能在「老先生到底是否出遊」的矛盾中去尋找。荒園中發現的證據證明老先生不能出門,而虛屋主人的信證明照山之行的確存在。為這兩個事實尋找一個都能符合的解釋,這個解釋應該是怎樣的呢?
「我剛才把這兩首詩裁成小格時,心裏www.hetubook.com.com就已把迴文、頂針那些漢詩機巧的方式都試了一遍,發現並不能組成有意義的語句。所以,我心知,這兩位『道友』並沒有用正常的方式溝通信息。於是我開始嘗試用其他的連線尋找規律。終於,排成小格后,我注意到了一個頗不尋常的字——『彌』。
不過,正由於這個顯得很不自然的字,那個脫漏的字也得以確定了。
作詩當天是七月某日,我們在園內找到了那天的《霞浦日報》。日報上有明顯的浸水后晾乾的痕迹,而且報紙上的天氣情況也顯示,當天霞浦下著大雨。致鳴老先生身體上的疾病,似乎在雨天格外嚴重,以至於四肢顫抖,站穩雙腳都顯得困難。這樣的狀況,更別提去照山遊玩了。
「那我應該有一個心目中的答案了。這個字是『絢』。」
「這個字,太不自然了啊……」
「談不上有多繁複吧。不過說簡單也不算簡單,看上去不像簡單幾筆能寫出來的。」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由於此次的研究運用的完全是我作為古學愛好者的知識,本來對數學有優勢,思維能力還能跟上我講解步伐的綾見也是一頭霧水,我只能匆匆結束說明,進而告辭。
「若葉清發」,是屬於夏季,尤其是初夏的描寫。致鳴老先生寫詩的七月,本就已算仲夏。然而,「若葉清發」的時候,虛屋用了一個「后」字,倘若虛屋和致鳴老先生在七月登照山,吟詩歌,那麼這封九月寄來的信,這個「后」連接的,理當是「金風白露」的八九月景色才是。
「致鳴吾兄:照山暌別,倏忽數月。別後空自深恨,不得晨昏奉諭。後於若葉清發,夕暮離離之際,每誦兄『千河盡疊翠』詩,竟如再臨絕頂,其時松濤,猶在耳旁。久別未晤,前日曾悉尊體殗殜,未知是否痊癒,頗為懸念……」
二宮山致鳴老先生雖然一般使用那種略帶行筆的楷書,但他並非唯擅一道之人,其m.hetubook•com•com他書體亦有習學。從各處搜羅的手稿中,也不乏一些字體異致的筆跡。比如,我得到過一篇他微醺后的行草,又在與外人的交流中目睹了一幅擬印的隸書。書法五體,隸楷行草四種大抵不出常用漢字之外。然而,最古的篆書卻有著無法想象的變化,甚至一些常用字的寫法也大相徑庭,我限於才智,也難以辨識。這次坐公交車去綾見家,便是為了這樣一個問題:
那麼,為何一次簡單的照山之行,卻要拖延數月方才成就這麼一篇短詩呢?就我個人經驗而言,記憶在短時間內最為清晰,思路也最為明確。事件經歷后兩三日成文最為可行,也最為全面。像這樣時隔數月的成文,文字徒有氣象,不具情感也是理所當然了。但是,虛屋書信中卻提到了「雅意」,這又是指什麼呢?
於是,可以作為旁證的第一批對象便浮現出來了——致鳴老先生在這段日期前後的書信往來、以及通話記錄。然而,在致電喜連川女士並翻檢過荒園之後,這個可能性被排除了——老先生並沒有在該日前後邀約或是接受邀約,前往照山遊覽的跡象。反而,我們得到了這樣一條旁證:
古學絕響,知音幾稀。我在歸途中如是想著。
「或許,這隻是一個偶然的規律,而並非它們真正的『雅意』所在。所以我又檢驗了致鳴老先生的那首詩。而這首詩里,對應的四個字『千』、『淵』、『囗』、『練』,雖然帶著拔音,但之前的せ、え、れ,一樣位於同一段。於是我相信,這個漏字,音讀為一個假名帶拔音的形式。前面的假名位於え段,但不位於あ、さ、ら三行。同時,它又是『糸』旁的漢字。綜合這些線索,我終究得以確定,這個字是『絢爛』的『絢(けん)』字。」
致鳴老先生的詩作上有明確的日期,而且所吟詠的對象是初暉,也就是晨光。山上的晨光在這個城市化生活越來越普遍的時代,決不能稱得上習以和_圖_書為常。因此可以確信,觀賞晨光是他們此次出行(倘若是實地的話)特意而為的項目,也就是說,能夠確信此行人有對此的明確記憶。
「綾見,這個看不清的字,從污染的痕迹來看,你覺得它的筆畫是否稱得上繁複?」我向綾見詢問著她作為「旁觀者清」的印象,試圖印證我的判斷。
「為什麼呢?」
所以,我的推測是:致鳴老先生的確曾經和這位虛屋主人一起出遊照山,但時間是作這首詩的幾個月前,那時他的身體還能行動。
「第一行的首字『彌』,和第三行第三個字『知』,它們的連線劃過了四個字:『彌』、『氣』、『知』、『自』。它們的玄機在哪裡?或許,未通漢字音讀時,會把『彌』簡單讀成『や』,但它們的音讀,み、き、ち、じ,是處於同一段的。
從這首詩具體的內容講,老實說,只是單純的詠景之作。氣象開闊,似有可取之處,然而佳評也只能盡於此。二十個字中僅能讀出作者之胸襟,創作時的情感也一無所知。通篇景色的文字,辭藻間的替換也最為繁雜和多變。比如這個未能確定的字,如果我定為「溢流『纖』華彩」,這裏的「纖」完全可以用編、絹等字來替換。詩句是致鳴老先生原創,因此未曾廣之於眾,在其他渠道無法找到其他同文作品旁證;而且,也不是「魑魅囗魎」這種成詞成句,可以從上下文確定脫漏。
之所以花如此精力考究一首看似平庸的作品的脫漏,也正是由於它的書體——篆書。正常情況下,書寫篆字比其他字體耗費的精力和功夫多出數倍,致鳴老先生的真跡我們也收集了相當的數量,也沒有見到其他篆字作品作為他「好於篆書」的旁證。而且這篇單獨的手跡,題目和日期也是最常見的那種楷書。因此,我和父親做出了「此處使用篆書,必有深意」的論斷,進而便開始推敲起這個模糊的字。
我細看了一遍虛屋主人的書信,發現了問題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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