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淵子,我似乎覺得,吟稿有兩個版本。」
「那麼,老先生當時有沒有透露出對這篇詩作的態度呢?為何這本集子在交給綾見后,偏偏是這首最後的壓卷作品被刪去了呢?」
「吟稿的話,致鳴老先生不是私下裡只給了你一人嗎?」
吉禮先生並不是什麼陰鷙多謀,喜怒不形於色的人。因此,我這句窺破他真相的話直接便讓他慌了手腳。從之前的來往中,我已確信他只是粗通漢學,但這首詩,吉禮先生卻說它有「明顯的歲月痕迹」。這首詩通篇沒有出現「歲月」和有關時間的字,一個僅僅是粗通漢學的人,要從這樣一首漢詩中總結出「歲月的痕迹」,是難以想象的。他這樣敘述,恐怕是在當時,致鳴老先生便向他講解過這首詩,所以他才能將這首詩的要義概括出來。而「歲月」這個用語,或許都是老先生當時的原話。
「這本《吟稿》畢竟是精華選集,而非作品全集。或許是老先生後來覺得那首詩不夠檔次,所以從集子中剔除了吧。」
「吉禮先生,其實當時,致鳴老先生已經告訴了你他自己對這首詩的看法了吧?」
「也不是說其他版本。按照吉禮先生的說法,似乎是我們手上的吟稿缺了一首詩。」
為了探尋這件事的根源,我造訪了吉禮先生。
「只是猜測而已。」
「所以吉禮先生就看到了列在最後的這首詩吧?」
「淵子小姐連這個都知道了?」
「嗯。那麼吉禮先生因此記住了最後的那首詩嗎?」
我也明白簡易鑒定的工序——假如時間倉促,那麼簡易鑒定便是從封面看出紙質,再從序和跋了解大致背景,再挑幾個重點篇幅,比如開篇、中后盤、壓卷的作品草草概覽。由於老先生這是自編選集,尚未告成,所以其時頂多有序,而不會有跋。
吉禮先生依然跪坐在榻上,看著一臉深思的我。
「吉禮先生還見過其他版本的吟和*圖*書稿?」
那本集致鳴老先生之大成的《北浦題吟稿》,是只留給綾見的手抄孤本。而且,我早已對其進行了詳細的句讀與註解。反覆核查過字句的我,有相當的自信確認我給綾見的注本與原本絕無差錯。
二宮山信成是致鳴老先生的次子,根據現有的情報,似乎連一個能夠繼承他聲名和遺產的子息都沒有。儘管他相當合乎我昨日經歷中,疑似的那位「權勢者」的形象,但我昨天的一切思維也都無憑無據。因此,我也只將其當做一種臆斷藏至心底。
「是啊。因為我知道,那一點時間絕對不夠過目整本集子,所以我就按照鑒定的習慣,只看序和跋的部分。」
「為什麼吉禮先生在說『因為女性』時,要加上『好像』呢?」
「我也有猜不到,而必須問的問題啊。比如,致鳴老先生向吉禮先生講解這篇作品,大概是在什麼時候呢?而在講解的時候,或許會提到創作這篇詩作的時候吧。那麼創作又是在什麼時候呢?」
語句比起其他作品,似乎顯得特為樸實,並沒有生僻難解之處可言。從內容上看,似乎又滲入了超然、出世之感,像是一位看淡了世事紛爭的高人的口吻,在感嘆世中人的奔波勞碌一般。因為詞句平實,倒不能輕易斷言便是致鳴老先生晚年的真實感悟,不過可以相信的是,吉禮先生雖然粗通漢文,但並沒有詩律知識。按綾見的敘述,吉禮先生轉述這首詩時,也是一個個字地,用舉例音讀的方式告訴綾見,而綾見才將之正確地轉錄。倘若是我,絕不會採用這樣生硬的方式硬背,而是會用理解講述的方式,將詩句和意思一併傳達給不通漢詩的人。
「我那次去老先生的小園,是在八個月以前吧。然後老先生談起這首詩時,似乎也說了,這是在兩個月前創作的,可以認為是十個月前吧。」
「誒?」
「因為老先生自己www.hetubook.com.com說這話時,也只說了一個『女』字,然後便把話縮了回去,然後念念地說著『沒什麼,沒什麼……』」
「那次,我是因為其他鑒定的事由而去了致鳴老先生的小園。」吉禮先生似乎是回想了一陣后,慢慢開了口。「那時,致鳴老先生便在編纂他的《吟稿》。當時我還不知道這本書的名字,老先生便告訴我,他打算把他一生的精華作品,編成他手上的這本集子。於是,我便藉著老先生去取需要鑒定的物品的當口,拿起這本集子翻看了幾眼。」
於是,綾見又用郵件發來了這首漢詩。我打開附件里的照片,發現這是一首七言四句的詩作:
我不由得想起了之前的揣測——致鳴老先生的次子,二宮山信成。
一個情形,便是詩句的前兩句所感嘆的,對世人蠅營狗苟的不屑,那麼,說話人的地位便應當站在「出世人」的高度;另一個情形,則是詩句后兩句中所言,對出世人的感傷和惋惜,那麼,說話人的地位便又成了一個和出世人有過接觸,又察覺到他心裏「入世」衝動的人。而且,這兩個身份中,還有某個身份與「女性」有著聯繫。
「後面這個問題我的確也不明其中就裡,所以不能回答,不過前面那個問題我似乎有一些信息可以參考。」吉禮先生搔了搔頭。「那時,老先生在向我講解這首詩時,曾經這麼提過,說這首詩是『感時而作』,而且,好像還是因為一名女性而作的。」
我望著手中的資料,盯著上面的一個名字——二宮山信成。
「缺了?這本本子只有一本,哪裡有原本讓吉禮先生去做出『缺了一首』的判斷呢?」
「那麼,就說說吉禮先生知道的就好。」
然而,綾見卻並沒有給我多少把思緒發散到其他二宮山家人的閑暇。她在電話中告訴了我這樣一個事實:
那麼,致鳴老先生的「感時而作」是和*圖*書指什麼?這個非正當的關係已經持續許久,那位女子的女兒也已有兩三歲大,在十個月前,又會發生什麼足以讓老先生注意到的風波呢?
感時,也就是說,老先生因為當時發生了什麼事情,而寫下了這首詩。老先生纏綿病榻從兩年前便開始了,期間根據綾見的敘述,除了終期前的迴光返照,也沒有什麼突然的惡化或者起色。所以,病情應該不是催生出老先生這篇詩作的緣由。不過,後面的「因為女性」,似乎吉禮先生說的並不如前面的「感時」那麼肯定,同樣是轉述老先生的話,為什麼態度會有所差異呢?
可嘆世人資營苟,功名心唯利為言。浮雲千幻皆過眼,滿懷悵緒與誰談?
「吉禮先生說,他在之前也去過曾祖大人的園子,並且在那裡看過當時還屬於曾祖大人的這本手稿。據他說,按照殘留的印象,現在的這本比起當時,似乎少了末尾的最後一首詩。」
「不過,吉禮先生說,他個人以為,那首詩格調不差啊。」
「是的。我們都是因為吉禮先生才知道這首詩的存在,所以,現在想了解這首詩的來歷和它被從《吟稿》中剔除的緣由,也還是只能向您打聽了。」
「那麼,以吉禮先生的眼光看,致鳴老先生那首詩的成就如何呢?」
他是從權力漩渦中急流勇退的人,隱居在荒僻之地,膝下沒有在世的子女,很符合出世人的形象;他又和世俗的女子有過長期的糾葛,私生女也已有兩三歲大小,也符合「另一個人從他身上發現了世俗的影子」這第二層意思。
「吉禮先生還記得那首詩嗎?」
詩句的頭兩句,對世人當今追名逐利的態度持堅定的反對態度。而後兩句又以一個超脫者的身份感慨著自身。由此可以推測,老先生的這首詩,似乎在同時感嘆著兩個人。如果是單純鄙夷世人追名逐利,詩句大可以在後兩句抬高隱逸的身價,不需描hetubook.com.com
寫隱居者顧影自憐、徒無知音的孤單;而如果是單純的自怨自艾,詩句又大可不寫世人奔波,而是轉寫隱居者心中入世的衝動,這樣同樣更能突出主題。事實是詩句兼顧了二者,所以我有理由相信,這首詩更應該是針對兩種情況而作的。
「哦,淵子小姐聽二宮山小姐說過了啊。」
既然是相熟的家族,情報也自然比較全面。從嘉茂家擇居風水的記錄裏面看,我最終選定了疑似的目標,也就是二宮山信成。他是因年齡而卸任的議員,在偏僻的鄉里修葺了一座大宅居住。而從這個地點引一根棉線,沿著曲折的道路計算到昨天那個車站的距離,也約莫便是四公里左右。
於是,我開始在這首感懷歲月的詩作和女性之間試圖構建聯繫。感懷與女性,首先聯想到的,便是一位與老先生關係密切的女性有了生老病死之大事,這也切合「感時」之意,從言辭看來,還是以不幸之事可能更大。不過,老先生年事已高,人際關係早已淡化,來往荒園的僅僅是他的子侄,以及他身邊的某位照料他的人士。倘若他的子侄離世,我作為嘉茂家的一員,必然會接到二宮山的訃文;而如果是照料他的人士離開,之後老先生在病中未必能起卧許久。所以,這裏所嘆惋的,並非死別之事。
「是的。而且翻到書的末尾,老先生也回來了。他順口問了一句『拙作成就如何呢?』我便就著這句話,把這首詩多看了幾眼,於是便記下了。」
的確,如吉禮先生所言,以我整理了全本《吟稿》,抄錄並理解了其中所有詩句的人的眼光來看,這首詩在《吟稿》中質量並非下乘。就算要剔除作品限制篇幅,也有其他更應該被割捨的部分。於是,我又一次承擔起了探究者的任務,而探究的內容,自然便是致鳴老先生單獨剔除這篇詩作的理由。
綾見拿到這本吟稿,大概是三個月前。也就是說,直到這m•hetubook.com•com
本集子交到綾見手上之前,老先生還在不斷地對其增刪改訂。這個精益求精的態度倒是無可厚非,但是,以我對漢學稍有見地的眼光來看,更應該被剔除的詩尚有許多,老先生為何唯獨將這首原定的壓卷之作刪去呢?
「『歲月』什麼的,原話是老先生自己說的吧?」
從這樣的反應來看,似乎這段情結是致鳴老先生不願提及的。我在腦海中思索了一下,「女」這個字,與它同音的字,沒有一個有可能出現在日常對話里。換言之,可以肯定,老先生當時想表達的意思就是「女」字。
昨天傍晚,我在某種巧合下似乎得知了一個了不得的事實:某位二宮山家,還有一定地位的人正經歷著一場醋劇。二宮山並不算什麼常見姓氏,方圓數十公里,這個姓氏中有名望的家族,也就只有綾見所屬,和嘉茂家相熟的那一家了。
「淵子小姐的『猜』總是這麼准,幾乎所有認識你的人都這麼說吧。」
冷然間,我想起了這樣一個細節:我曾經在電車上推斷,這名女子搬來霞浦不過數月。或許,十個月前,便是她與權勢者二宮山信成產生矛盾的時候。那時女子鬧出的動靜比現在還大,甚至傳到了其他二宮山族人的耳中,致鳴老先生也或多或少有所耳聞。捕風捉影之間,致鳴老先生或許便寫就了這樣一首詩,作為對自己次子行徑的微詞吧。最終,老先生或許是不願意讓自己的曾孫女察覺祖輩的短處,所以剔除了這首有所影射的詩作吧。
「後輩可不敢妄評前人的作品啊。」吉禮先生搖著手。「尤其是這種帶著明顯歲月痕迹的文句。當時也只是馬虎應付過去,現在來看,依然不能隨便置評啊。」
「要說這首詩本身,我還能說知道一點,不過淵子小姐這兩個問題,我估計我也答不上來。」
「是啊,但是我把這個本子給吉禮先生時,他卻提出了出入。」
「是的。他到現在還能背誦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