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花言葉
第六章 不歸的曼荼羅

然而現在,文明社會已經發展到了相當的階段,若不是迫於生計,倒也不至於世世代代充當被差別民的爪牙。更何況,這些人受到的對待也是非人道的,從由布臉上的饑饉之色便能看得出來。這樣想來,在如此艱苦的環境下傳宗接代也是不甚可期之事。所以可以推想,由布以這種手段謀生,定然也有她家庭的變故。現在我還不能判斷她是個人還是被裹挾在一個群體里,所以,我繼續了探問。
於是,由布很可能混跡於此已經很長的一段時間了。很長的時間,本來給人的印象是「她被壞人控制而不得已地成為竊賊」,但我則並不這樣認為。首先,壞人逐利至上,自然不可能長期養著這樣面有菜色的由布。其次,由布在今早我們所目睹的情節里,也表現出她並沒有外援。否則,當她向那群中年人下手並得手后,她更應該將戰利品交給接應他的監視人或同夥,而非臨時尋找我們一行這樣看起來涉世未深的人作幫凶。
「啊,請不用拘謹,那裡有石頭不方便你坐下吧。那麼,請你將它挪開,可以嗎?」
這樣的她,在較長的一段時間后,摸索出了靠好心人的布施和自己的竊取獲得衣食的謀生之道。不過,我卻有了這麼一個發現:她在介紹自己的姓名時,針對我錯誤理解所作的說明,或許可以透露一些信息。
說實話,這個水果便像我昨天最後的決定那樣,只是在濃鹽水裡泡過一晚罷了。若是按照真正的本地人,菱崎出雲製作鹽漬水果的方法,也就是把水果放在固體的鹽粒里搓洗一晚上,那毋寧會讓水果的口味變得比現在還要咸。從事實來看,我和奈惠都是直接拿水果來吃,反倒是出雲不時把拿起的水果放在鹽碗里蘸起更多的鹽分。所以,我可以認為,倘若由布居住在這一帶附近,那麼,平時本就缺乏飲食的她更需要補充鹽https://m.hetubook.com•com分,而且口味也應該偏咸。菱崎家是經營旅館的,那麼他們的口味便應該具有較強的普遍性,而並不需擔心這隻是他們家的獨特口味。
「我的印象里,雕塑這座建築的人似乎是高村雲光先生吧?還有,它下面的銘文是『西鄉隆盛君之偉功在人耳目,不須復贅述。前年勅特追贈正三位。天恩優渥,眾莫不感激……』由布既然熟悉上野公園,我說的應該都沒錯吧?」
這件藍色的衣服,恐怕並非由布慣用的穿著,而同樣是她的戰利品吧。那件襤褸的衣服,或許便是她從流浪生活的開始,便一直穿在身上的。她出於某種良心未泯的負罪感,對於這些來路並非光明正大的東西,還是儘可能地減少了對它們的使用。化用一句唐土孔子的話:人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既然由布並非完全地淪落,我也很願意為她探求一條道路。
所以,我可以認為,由布是一個人流落到這裏的。現在,便可以推究她選擇上野公園的理由了。東京已經是一個高度發達的城市,每一寸土地都要極盡利用。這樣一來,在市內的建築群中,露天地尋找棲身之地便顯得頗為困難。故而這些保留了自然景觀的公園便成了不錯的去處。相較附近的寺院和神社,這種公園的自然景觀也更多一些。而且,寺院和神社裡的管理者們,對自己境內的一草一木都了如指掌,反倒是這座公園的地域廣闊,每天巡查,也未必能掌握山陰橋下的每個死角。或許,由布便藏在某個死角中棲身吧。
其實事實並不是這樣。西鄉隆盛先生的銅像,其雕塑者是高村光雲先生,而非雲光;下面的銘文,全部由漢字書寫,年歲尚幼的由布也未必都能認得。所幸,我在之前便已作為史學的涉獵和研習漢文的需要閱讀過這篇銘文,並m.hetubook.com.com且能夠背誦,所以,我在引用銘文的時候,將「賛述」改為了形近但意思不同,卻也能解通的「贅述」。若是真正的職業導遊,這篇銘文早也該爛熟於心,我說出不同的意義,她也應該有所察覺才是。
「嗯。我聽說,公園裡還有西鄉隆盛先生的立像吧。」
「是有這麼一座,已經有很長的歷史了吧……」
「知道。」
「……是,是在附近。」她接過那塊點心,自然,上面的鹽漬令她有了些異常的反應。她遲疑了一陣,還是將那顆水果咽了下去。不過,她的表情明顯露出了不適應這個鹹味的反應,我急忙將一杯水遞了過去。她的肩膀似乎是特別羸弱,以至於伸出手接過這杯水時,都無法讓手臂綳直。
「是的。」
將信將疑的女孩子用腳試探了一下那塊石頭,敏感的心性和觸覺的差別也讓她察覺到了其下的異常。於是,她將鎮著野餐布的石頭移在了一邊,自己坐在了那個敏感的位置上。我將一些食物向她的面前挪了一點,借勢向她問道:「你的名字是?」
「由布的家是住在附近嗎?」我從放著各式小吃的餐盤裡,挑了一塊我們昨天曾對其展開思考的鹽漬水果遞給了她。「我記得,第一次見到由布給那些人做講解時,身上的裝束是灰色的,但現在,由布換了一身藍色的衣服。」
「……由布。」
一般來說,我們向別人介紹自己的姓名,往往便是拿自己最為熟悉,或公知度最廣的詞句來舉例。比如,我叫嘉茂淵子。由於賀茂這個祖源姓氏在國內遠比嘉茂知名,不知我姓氏和家名的人往往會認為我便是以賀茂為姓。這時,我做出的說明往往是「我並非您理解的陰陽家賀茂姓,而是誇獎的那個嘉。」對於普通人,我用的是釋義說明,但對於三國歷史愛好者,我毋寧用「郭嘉」這個詞來說明這和圖書個字。
此外,她還被那群中年人盯了梢。一般來說,作為團伙里直接下手的這些底層,旁邊都有團伙的中高層隱蔽著進行監視。長期進行監視工作,其經驗自然遠比那些臨時起意的中年人豐富許多。倘若她隸屬於某一團伙,回到她的藏身地點換衣服的過程自然也在被兩個勢力監視之中。如果讓這些中年人發現了團伙的藏身地點,其後果不堪設想。精於監視一道的團伙精英焉能對自己眼中毛手毛腳的新兵監視視而不見?
「抱歉抱歉,我們是外地人,吃的口味比較咸,沒考慮到由布還不適應這個味道。」我順勢站起身,走到她的近處,將這杯水送到了她手裡。她在喝水的時候,我藉機留意了一下令她的行動明顯受到限制的肩膀。
「……啊,是,是這樣。」
「對了,由布。我們的計劃是,在吃完午飯後,在上野公園四處走一走。畢竟整個上午,都要佔著這塊好地方不被人搶去,下午才能自由活動。關於上野公園裡的好去處,你有什麼推薦的地方嗎?」
「不是,自由的由,衣服材料的布。」
神社的宮司是一個好心人,從他收留了那位中年女性便能看得出來。然而,在事後,和宮司的對話中,我得知,那位中年女性在昨天已然辭行。或許是她在神社主殿前進行那番長久的祈禱時,她已經在心中做下了決定。那一身巫女服,也是宮司贈與她的衣物。儘管因此有些干擾了我的判斷,但終究還是一個令人落淚的故事。現在,同樣身世坎坷的由布,或許也可以在這位好心的宮司那裡,尋找到一絲機緣吧。
由布的心理也是類似的,她在說明她的名字時,對於「由」,她用組詞「自由」說明,但「布」則是用了釋義。我在方才也曾想過,她在剛開始流落的時候,必然需要接受過他人的布施才能生存。她若是知道「布施」這個詞的話,在她使用hetubook•com.com組詞法說明「由」之後,顯然更應該使用組詞法接著說明「布」。然而,她卻換用了釋義法,這表明,她在方才進行自己名字的說明時,有過一絲心緒的變化。
「那麼,這兩個地標連線的中間,有一座規模不大的神社,叫秋葉神社。我們昨天從那裡經過時,記得那裡正在急募巫女。我覺得,由布既然是本地人,並且年紀正小,不妨去那裡碰碰運氣。」
「這樣的話,寬永寺、清水堂這些地方怎麼樣呢?」
顯然,通過這個我有意的篡改,我確認了她並非真正對上野公園熟悉而熱愛的導遊,而是混跡在其中的賀麻黨。所謂賀麻黨,便是幫助尼子經久奪回月山富田城的那一群成分複雜,身份低微的被差別民集團,平日里從事的也都是為人所不齒的謀生手段。我推想中的由布,或許也是一個組織中的底層,假著導遊的幌子接近她認為資材豐足,又疏於防備的目標,然後向他們行竊以獲得安身的資本。這與賀麻黨的行徑也並無二致。
「由布啊。那麼,從你自薦成為我們的導遊看,你應該對上野公園很熟吧?」
不可否認,眼前的少女是一個警覺的人。儘管之前,她惹上麻煩的那一批中年人已經離去,但她依然沒有放鬆警惕。她在被那群中年人用「欲擒故縱」的回馬槍控制住時,本已抱定了最壞的打算。然而,結果卻也出乎她的意料。不過,隨著她事後冷靜下來仔細推究,她得出的結論是:眼前這三位年齡稍長她一些的人已經看破了她的伎倆,雖然幫她躲過了追查,但自己到手的錢包已然被她們黑吃黑地吞沒了。自然,懷著這樣的認識,誰都不會放鬆對生人的警惕。所以,即便我邀請面露菜色的她和我們一起用午餐,她依然遲疑著,不肯上前。
這代表什麼呢?在我看來,自由自然是她處於這種生存狀況下最為迫切的渴望。儘管現在沒有hetubook.com.com人對她進行管束,但長時間為了生計而做著下作的勾當,對她從小以來接受教育所普及的價值觀顯然是巨大的衝擊。她換用衣服來進行說明,或許體現出,她對於衣不蔽體有著很深的執念。她在和那群中年人相處的時候,身穿顯得很是襤褸的灰黑色衣裝,待到與我們相見,換上的則是稍顯體面的藍色服裝。
「由布,上野公園和淺草神社這兩個地標,你知道嗎?」
然而,我卻從真正的本地人——菱崎出雲的臉上捕捉到了一絲異樣的反應。出雲便住在這附近,是實打實的本地人,其話語里的口音、對當地的熟悉程度也都給了我真正「本地人」的概念。由布的話語尚且沒有透露出自己的居住信息,但已然引起了出雲的懷疑,我的推想便是她的口音似乎透露出了她其實家在異地的信息。
由布的話音和口味都透露出了她其實並非本地人的痕迹。那麼,她混跡在上野公園謀生,便需要一個「來到上野公園」的契機。正常來說,十歲的少女,是應該在家庭的關照下念小學的年紀。她的雙肩明顯體現出了瘦削,這和長期背著雙肩包的小學生也有所差別。一些孩子從三歲進入幼稚園起,便開始背雙肩包,至不濟,在六歲進入小學后也一定會開始使用肩膀的力量。四年也是一個相當長的時間,足以讓堅持上學的兒童鍛鍊出足夠背負書包的力量。這份力量有多大我無法評論,但至少我能斷言,從我手中接過一杯水端穩是綽綽有餘的。
這裏又一次體現出了齟齬:我們並不露財,倒是那群中年人露出明顯的富態。既然要博得他們的歡心,毋寧用稍顯體面的服裝去接近中年人。對於我們,就算用乞討的名義接近,藉機從野餐籃里偷出錢包也是可以的。但是,為什麼由布會以一身襤褸的裝束出現在中年人身前,又反以更體面的裝束出現在我們面前呢?
「ゆう……是夕陽的夕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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